她当然不是自视甚高地认为他是因着自己在场而避嫌,而是他见那群贵女所露出的神情,像极了从前对自己那般,得体中又带着丝嫌恶,好像她是什么豺狼虎豹,不肯多接近一步。
从前她天真地以为,他只是不喜与人碰触。
现在想想,只是她们都不是能近他身的那个人罢了。她与她们,不过是同病相怜。
姜初妤不禁开始好奇,他喜欢的是怎样的女子?
一定与他志趣相投,写得一手好字吧。
可是……
她偷偷摸了摸靠车壁一侧的面颊,不仅这里,后颈也又隐隐发热。
只是这种程度的亲昵,她的心湖就不知不觉泛起涟漪。
前不久才撂下话说没那么喜欢他,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动了春心。
真是不甘心。
***
日子一晃,到了九月最后一天。这天不仅是每月相聚的三十,还是已出嫁的顾家嫡女顾雅涵归宁的日子。
顾雅涵及笈后半年,就嫁给了陵川尹氏家主之嫡子尹晰,二人是七夕那日灯会相识,互相隐瞒了身份,后来才知竟门当户对,便喜结了这份良缘。
婚后两家彼此照应,她与夫君也浓情蜜意,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便更肯定了老一辈说的那些道理。
门当户对才是最最要紧的。
顾雅涵正眼瞧了眼姜初妤,福了福身见过礼:“新嫂好。”
之后大半天未搭理过她。
姜初妤在姚府八年,早养出了敏感的直觉,只最初那一眼,就知道这位大妹似乎对她有着隐隐敌意。
可这敌意从何而来呢?她回忆了一番,当年她们根本不相识。
周华宁夫妻俩一年才有这么一次见女儿的机会,谁都顾不上了,只一个劲儿围着顾雅涵嘘寒问暖,花厅里热热闹闹的,每个人脸上的笑都比大婚那日真诚得多。
姜初妤坐在一旁,像个外人般插不上话,索性远眺起了天边隐约的群山,心想马上就要到山里的树上结满野果的时节了。
她在姚府的院所里种了连翘,想必这时候已经生出青绿色的果实了,像一串串灯笼似的挂着,要是没人收可就白白浪费了。
“在想什么?”
“连翘结果了。”
姜初妤刚说完,回过神来,对上一双眼尾微翘,却温和明亮的眸子。
看来嫡女归宁确是件大喜事,连他都看着柔和了许多,不那么严肃了。
“白日里说呓语?”顾景淮微不可见地笑笑,直起身提醒她,“快起来,进屋了。”
姜初妤这才发觉花厅里的人都快走空了,连忙跟在他侧后方向中堂走去。
顾景淮小声提议道:“你若是不想待,寻个借口回房便可。”
“怎么会呢,大妹归宁,我心中也是欢喜的,只是一时走神,还请夫君莫要怪罪。”
姜初妤连连拒绝,这时候她若是离开,还怎么能算是顾家的人。
顾雅涵叫下人把礼都抬进来,一件件送给家人,敬给父母的是自己手写的经书与玉如意,给顾景淮的是一套文房四宝,给顾疏芸的是木雕玉兔和刺绣荷包,最可笑的是给顾延清了一颗百年人参,意味着引气归元,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投其所好,看起来并不因出嫁了就与母家人离心。
一家人笑过之后,顾雅涵又端出一个方匣子,举着递给姜初妤:“我也不知长嫂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准备了面铜镜,贺你与大哥珠联璧合。”
那一面花鸟螺钿镜,做工细致典雅,作为第一份礼物,挑不出错来。
姜初妤刚道谢接过,就见顾雅涵又拿出一个更大些的匣子,放到顾景淮面前。
“大哥生辰快到了,我这份礼也一并贺生辰了,不过这里还有一份,是书慧送的。”
堂内忽然一静。
姜初妤凝了凝眉,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果然,她听顾雅涵继续说道——
“就是我还在闺中时的友人李书慧呀,你们都见过的,她爹现在已升至工部郎中了。我前几日邀她出游,顺便要她帮忙挑了送给大哥那文房四宝,她说她早早就备好了今年给大哥的贺礼,可又不好意思送,只好托我来转交。”
她说着打开礼匣,只见里面放着一块圆形玉璧,通体是温润的乳白色,质地细腻,雕着一首双身夔龙纹,贵气十足。
姜初妤想起那日御花园里抱着弦断了的琴楚楚可怜的聘婷女子,免不了心下惴惴,不动声色地看向顾景淮。ᏔF
顾景淮看了玉璧一眼,就重新盖好礼匣,语气平静地问道:“什么叫备下今年的贺礼,莫非她年年都送?”
“那是自然,书慧一向对大哥很上心呢。”
可他……没太有印象,应是些他未看过就一并填入库房的某一件。
伸手不打笑脸人,顾景淮也不好直接把礼送回去,只得蹙眉发问:“那今年又为何不敢送,却又托你?”
顾雅涵捂着嘴笑了两声:“大哥是装傻还是真傻?自然是因着你娶妻了,怕大嫂吃醋啊!但大嫂怎会因这种小事吃醋,我说她多虑了,她偏要这样,周到得紧呢!”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都凝滞在了姜初妤身上。
而她只能大度地弯着唇,顺着顾雅涵的话轻轻道:“自然不会。”
顾景淮深邃的目光在妻子身上停了一停,把礼匣推至桌沿,示意竹楦来拿走:“送入库房吧。”
他收下了。
即便姜初妤一再安慰自己,他也不是当年十几岁自在逍遥的少爷了,自然无法不顾人情世故推开一切所不喜的东西,心里还是隐隐涩然,他待别人,比待从前的自己好。
真是不讲道理。
顾雅涵离开后,姜初妤回到东厢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春蕊找来那只旧香囊。
她绝对、绝对不能让他再看见这东西,否则会难堪得无以言表。
“鸾剪呢?给我取来。”
“小姐这是要……?”春蕊皱着眉,预感到有些不妙。
可姜初妤举着鸾剪,刀刃夹着香囊,却迟迟下不去手。
许久,她把鸾剪往桌上一扔,抄起香囊揣进袖中,向膳房走去。
膳房内,小厮刚吹起火,把药锅架在炉上,准备熬药,见她来了,以为是来监督自己的,连忙站起来行李:“少夫人安,您的药正熬着呢。”
“辛苦了,你去别处忙吧,这里我看一会儿。”
小厮诧异地抬头,不敢走也不敢留的,犹豫着问:“您有什么吩咐?奴一定做到。”ԜƑ
“我的吩咐就是,你可以暂且离开了。”姜初妤绷着脸,打趣的话说出来也变得骇人了,“放心,我又不会下药害自己,你怕什么呢。”
打发走小厮,她蹲坐在灶台前,火苗攒动着照得她的脸有了暖色,烟熏得人更是心浮气躁,就算是有好心情,也全没了。
姜初妤不再犹豫,将香囊扔进了火中。
待这柴火燃完,没有人会知道黑炭中还藏着布与香料燃烧过的痕迹,那段时光就彻底消失在这世界上了。
恍然间,她仿佛看见了年幼的姜家二小姐拿着块绸布,靠在姐姐身上撒娇问:
“阿姐,这个针法我学不会,能不能直接这样穿进去再引出来?”
她们的母亲几年前就病逝了,姜凝婉幸得母亲真传,善于女红,一眼就看出了妹妹在投机取巧:“你自己瞧瞧这绣出来好看吗?”
她教了两针,问道,“怎么选了块青色的布,是要做给爹爹的?”
姜二小姐抿着嘴偷笑,摇摇头说秘密。
姜初妤恍如梦中惊醒,抄起旁边竖着的火棍就伸进火中,压着正在燃的香囊向外一挑,它差点落在了鞋面上。
她扔下火棍提起裙摆,用脚使劲踩灭了火,只见香囊已烧破了个口子,里面的香料都洒了出来,茂行的行字少了一个偏旁。
姜初妤心疼得不行,蹲下捡起来察看它的情况,是否还能再做修补挽救。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站起身,香料随她的动作洒落,顾景淮自然而然注意到了她手中的东西。
“这是何物?”
第27章
姜初妤的拇指指肚正按在那被火燎开的缺口上, 温度还未降下去,绸布上被烤出来的黑边继承了炭火的热,正将其汹涌地传到她细嫩的皮肤上。
偏偏她还自虐般地更攥紧了它。
指腹上的灼烧感让她恢复了些镇静, 姜初妤若无其事地垂下手,对他笑笑:“我腰上的香囊忽然掉了, 滚进了灶火里,刚把它捡出来。”
说着把它快速塞入了另一只手中,煞有介事地鼓着腮对着手吹了两口。
顾景淮不疑有他, 对她的行为表达了强烈遣责:“一只香囊而已, 掉了就换个新的, 仔细烧着了, 得不偿失。”
他刚说完, 姜初妤就疼得不禁咧嘴,举着拇指给他看:“好像……真烧着了。”
“……随我来。”
迈出膳房门时, 正好看见负责熬药的小厮低头候在门口,她忍不住瞪他一眼,干甚么多管闲事!
“夫君来膳房做什么, 不会真担心我在药里做手脚吧?”
他反问:“你难道不是去故意熬糊它的么?这药的价格可不算低廉,浪费了就从你月例里扣。”
姜初妤跟在他身后不情不愿地撇撇嘴,这话一听就是唬她的,顾府可不差这几个钱, 不过, 看来她喝药的信誉已经几乎为零了。
天气炎热,就算再加快步伐走回东厢房,姜初妤还是不可避免地出了薄汗, 指腹上那像字的一瞥的红痕更红了,隐约有鼓出泡的迹象。
还好下人手脚麻利, 不多时就端来了一盆冰水。
她把手泡进去,才觉熨帖,竟然生出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喜悦。
幸好及时悬崖勒马,没真的毁了香囊。
那是她自己的、珍贵的记忆,跟旁的都没关系。
姜初妤心里轻松不少,对他收下李氏贺礼的也微词也小了许多,心想自己真是个大度的贤妻。
她这厢正在心中自夸着呢,忽然被人拎着袖口抬起了手。
顾景淮像拎个鸡爪一样端详她的手:“是哪里烫着了?”
他记得韦大夫嘱咐过,水洛在人体弱时容易毒发,每发作一次便会加重毒性,平时需要尽量忌生冷,千万别再害病。
想起她之前因为淋雨发过烧,他不确定泡冰水这种程度是否会出什么意外,但最好还是仔细些,只泡一会儿伤着的位置,再涂些药膏便好。
姜初妤忽然起了坏心,手握成拳,蓄意弹水,可就在她手指即将弹射出去时,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包了个严严实实。
“这么不老实,你多大了?”
这次没被这丫头偷袭到,顾景淮话中透着一丝微不可闻的得意,缓缓放开她的手,给了她一个“我看透你了别耍花招”的眼神。
姜初妤不服,蓦地捉住了他退开的手,她手上的冰凉与他的温热拧在一起,仿佛代表各自的主人在打仗。
看到他被冰得瞬间绷紧的神色,她心中关于香囊之事的最后一点芥蒂也消散了。
果然报仇还是得自己来才爽。
顾景淮翻了个手腕,压她的手在下,再猛地擒住了她烧红的指尖,指腹搓了搓,一股热意很快覆盖了冰水的凉,重新唤起了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烫感。
“痛痛痛…!我不敢了夫君饶命!”
“幼稚。”
他松开手,悠然评价道。
***
几日后,顾雅涵的夫家要开宴会,邀请了顾家的几人,美其名曰为家宴。
可尹家做东的这场家宴,也请了不少外人。
顾家大房除了与顾雅涵向来不对付的顾延清,其余的都来了。
顾疏芸是个到哪里都不会冷场的性子,跑到假山上的亭子中与未出阁的女子玩斗草,不亦乐乎;姜初妤则只能落落大方地端坐在院墙下,与别家夫人闲话家常。
“京中人人都道顾夫人好命,今日一见,果真生得极好,天生福相。”
姜初妤正举着荷花团扇,掩嘴小口嚼着梅子糕,忽然听见恭维话在脑后响起,吓了一跳,囫囵吞下口中糕点,向来人莞尔一笑:
“夫人言过了,您是?”
来人双手揣袖行了一礼,报上家门:“我是崇梁李氏李缓达之妻,叨扰了。”
“李夫人请坐。”她刚送走了个张夫人,椅子面还没冷呢,又来了个李夫人。
姜初妤把那盘梅子糕向李夫人那边推了推,“这糕酸甜可口,夫人尝尝。”
可李夫人拿起一枚梅子糕,并不入口,而是摞在了另一块糕上,偏偏还不放在中间,一半悬空在外面。
她又如此放了两块,停了手,笑道:“顾夫人猜,我若是再往上摞,到第几块时,这糕塔就会撑不住倒塌下来?”
姜初妤抚上胸前的璎珞,隐隐有些不耐,看来这位也不是单纯来吃糕的。
“李夫人有话直说便是。”
“顾夫人可知朝廷近日沸沸扬扬的‘磬广台案’?”李夫人苦笑了一下,自问自答道,“您有所不知,这磬广台是先皇生前为祈福祝寿下旨修建的,可如今皇上以劳民伤财为由,不让再继续建了,并要收回剩下的款,工部交上去的与设想的金额差异颇大,就被监察御史弹劾了,扣了个暗中牟利的罪名。”
姜初妤仿佛在听书一般,有了兴趣:“然后呢?”
李夫人又拿起一块梅子糕,将它塞入了另一半空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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