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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顾景淮站在辕门处,视线黏在辘辘远去的马车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去。
他虽有些恋恋不舍,但也只能暂时将儿女情长抛之脑后。
况且……
回到帐中,他从怀中掏出件素白里衣和一只粉色香囊,不禁放松地笑了笑。
夫人不好意思留在军中陪他,能要来此物也实属不易,今夜应是能睡个好觉了。
他撩起厚门帘进入里间,将里衣展开,平铺在了榻上,心里想着与她约定好的事,心里那些因孙牧远起的郁结缓解了大半。
姓孙的不过是会叫嚣而已,只要人是他的人,又有何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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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众将渡河一事,顾景淮与程、易二人商量过后,决定淌水过去。
船只实在稀少,不过河床颇高,河流也不急,众将又是能水之人,问题不算太大,唯一令他担心的是,河对岸会不会也暗藏玄机?
虽然对岸是片辽阔的平地,看起来无文章可做,但防人之心不可有,为求慎重,只能由一部分人先行过去探路。
这打头阵的任务第一个交到了孙牧远头上。
他有些不服,冲去找人理论:“凭什么是我,这种关头不应由你这个主将领先吗?”
顾景淮懒懒掀眼:“我没记错的话,我前不久才救了你一命。”
“我说了我会回报你,但不能是这种方式。总之不行。”
“哦?”顾景淮轻蔑地勾勾唇,“没看出来孙崎将军之虎子这么怕死,还是说……你不会水?”
被戳破命门的孙牧远脸上一阵面红耳赤。
他身上流的是胡北血统,不会水怎么了?长相有异怎么了?
只有姜姐姐不会这么笑话他。
一想到她,孙牧远又横起来:“你才怕死吧?做不到以身犯险当什么将军!”
可顾景淮轻飘飘地回击:“家中夫人还在等我归来,我当然怕死。”
“……”
他受了内伤。
“你你你,有病吧你!”
懒得理会孙牧远的无能狂怒,顾景淮心情颇佳地展开折扇扇了扇,思绪回到了昨日马车中。
他哄了半天,最终按耐不住,低声引诱她:
“我若平安归来,你……还愿意与我做那事么?”
她低头咬唇不语。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姜初妤最终羞得满面通红,眸光却十足认真,回道:
“只要你平安归来。”
第57章
东方的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远远望去似一柄长剑横着劈开了天地,透进来的曦光洒落在河面上,像浮动的丝绸。
此时一只旱鸭子浑身僵硬, 双臂微展,站在木船中央努力稳住身形。
“怕就别低头看水, 当心腿一软栽了。”
孙牧远恶狠狠地咬牙看向身侧,姓顾的也同他一样,踩上了通往对岸的船。
“呵, 你还有脸跟我说风凉话?”他上下打量了两眼情敌, 不盯着水面看后, 果然浑身肌肉放松了不少, 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你这么厉害的话,为什么不游过去?是怕游得慢了传出去被人耻笑吧?”
“我身上有伤, 不易碰水。”
“……”
孙牧远面子有些挂不住,伸手一指,损道:“就那么点伤还没好全?你也太逊了吧, 算不算男人!”
顾景淮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抬手示意手下划船出发了。
“……不跟你个傻子一般见识。”
孙牧远恼人的声音如蜂群追着他不放,顾景淮不禁眉尖一抖,心生烦躁。
倒不是因这厮的蠢蠢欲动, 而是她的态度始终不明。
只是, 他暂时不想,或者不敢再细究那和离书是为何而写。
顾景淮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素白的方形帕,边缘却并不齐整, 是钝器匆匆切割所致。
他今晨醒来时,神清气爽, 想来都是因昨夜垫着她里衣睡了一觉的缘故,虽不比真人管用,但聊胜于无。
于是便切下来胸前的一处衣料,随身携带。
他将那布置于鼻下深嗅了口气,压下燥意,却又升起涩然。
想他夫妻二人从少年到结发,数年恩爱与共,怎么他受了个伤醒来,竟丢了大部分记忆,夫人也频频拒绝他的示好,叫他沦落到只能以她衣襟饮鸩止渴的地步。
顾景淮沉着脸扫视着河岸,身后旌旗翻飞,风是空中的浪,带着水气和朝阳的温热扑向他肃然的面容。Ŵϝ
他一定能想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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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人渡河后,先在周围检查了一番形势,确认没有威胁后,就地开始建造吊桥。
众人开始找合适的木桩固定绳索,与对岸配合搭好后,再在绳索上铺以木筏——木船上砍下的片片木材,如此粗建出一条吊索桥。
待桥面上人马分批悉数通过后,马队以踏碎山阙之势向前方奔去,去那,皇城根下。
徐衡这些日子也没闲着,派了大部人手在山谷处布下乱石阵,得知虽未痛击顾家军成功,却伤了顾景淮的脑袋,心下大喜。
却没想到他竟卷土重来得这么快,所以未来得及断去水路,而是全力围追堵截出逃的皇帝。
谁知人是捉到了,却并非周承泽和姜凝婉本人,只是两个晦气的替死鬼,他一气之下,将其二人杀头泄愤,残躯就挂在城门前的柱上,吓得流民更加四窜。
京都城乃国之中心,不仅是求官的还是行商的,总免不了上京证道。
可仅仅数日,就已今非昔比,人人都想来的京都,成了人人都想逃离的地方,尤其是皇城附近,包括顾府所在的兴业坊。
顾景淮睡了个好觉的昨夜,姜初妤却彻夜未眠。
昨日傍晚,她乘坐马车回程时,遇到了流民作乱。
马车被逆流的人群堵在了半路上,卡在一处转弯处,退尚有地步,再进却不知前路如何。
“小姐,不太妙,我们还要继续向前吗?”
春蕊悄悄撩开帷帘,透过缝隙向外看去,街上民众皆神色匆匆,面露惧色,背着孩子扛着囊袋,比肩接踵地擦着他们的马车离开。
“怎么回事?几个时辰前还能出去的,现在怎么回不去了?”
姜初妤听着周遭乱哄哄的声响,不禁也提起心来,攥紧春蕊的手。
“不知。可情况看上去不妙,我们不若先去躲躲吧?”
姜初妤点点头,扬声对马夫喊道:“掉转回军营。”
可马儿刚转了半个身子,忽然又不动弹了,她听见马夫挥鞭声落下,却并不像抽在马身上,嘴里吆着“让开”之语,似在赶人。
她刚要阻止他殴击民众,侧边的帷帘却被人从外面豁一下撩开,一个绿豆眼壮汉喷出的唾沫星子险些落在她衣上,只听那人怒骂道:
“你是顾家的人吧?我呸!什么侯不侯的,他就是一无能废物!”
姜初妤被骂懵了,连忙拉着春蕊向后退,躲到另一侧,可一声闷棍打在车厢壁上,震得她们浑身一抖,险些跌落地上。
可怜的粉白帷帘被扯了下来,竟有人争着要从窗口爬进来,骂骂咧咧的话似有了实体,如蜘蛛吐丝将马车缠了个严实,充斥她耳的虽有好心人劝架的声音,但也只是胳膊拗不过大腿。
怒火“腾”一下从她小腹窜上心口,姜初妤扯了扯衣袖,双手抓稳案沿,一个提气,搬起桌案就往窗口扔,砸了那人一个七荤八素。
这一声巨响过后,耳边暂时清明了片刻,她赶忙向马夫喝道:“愣着什么!还不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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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姜初妤担心把流民引去军营,想了想,还是决定找一处没有人烟的地方弃车而逃,毕竟这车厢外壁画着顾氏虎图腾,平日是彰显身份的象征,乱世时却变成了人民仇恨的靶子。
“那些人怎么想的!姑爷明明是为国为民的英雄,只是偶尔一次失利,就被骂成这样。”
春蕊打抱不平,姜初妤却叹了口气:“我倒也能理解大家。”
每当天下有异动,最受其苦的便是只想安居乐业的民众了。
他们必定满怀不解,恨都不知该恨谁,只好恨所有看上去该为此事负责的人。
而这时她坐着顾氏华丽富贵的马车与他们逆行而过,只能说是正好撞在怒气冲冲的刀刃上了,险些见血。
姜初妤和春蕊躲来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坟地。
日暮四合,坟墓如一座座鼓囊囊的山包,匍匐在山脚下,不远处能见到村落和稻田,估计是村中墓地。
这边是死,那边是生,不过隔着片片犁田而已。
姜初妤忽然想到,几个月前她怀着一腔孤勇回到这片土地,在城墙外等着进城时,正好遇到顾景淮身骑骏马,背后是泱泱兵马,意气风发地被百姓迎进城。
短短不到半载,竟成了这样。
她望着军营方向,暗暗在心里唤道,一定要赢啊。
随即便不再耽搁,与春蕊一同顺着石阶向山上爬。
这村依山而建,上山的路早已被人开好,石阶上连苔藓都少见,走起来不算费力,估计上面应有凉亭寺庙之类的地方,能供她躲藏片刻,再想办法回府。
可惜她猜错了,走了好久的路,腿都开始打软几乎要站不住了,回望走过的山路,似一条蛇蜿蜒在绿丛中,回也回不去。
一处凉亭都没发现。
“小姐,我觉得……这里、应该是,他们农户砍柴采茶的地方……”
言下之意便是,凉亭啊寺庙啊这种风雅之所,应该很难在这座山上遇见。
姜初妤咬着牙,她真是跟山结了仇,若是这次化险为夷成功归家,不管婆母再怎么给她脸色看,也甘之如饴。
“再往上走走试试。”
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准确地说,不是村,是一户人家,开出了一块农地,茅屋一搭就在这深山里落了家。
姜初妤看着袅袅炊烟随风而上,眼泪和涎水都快流出来了,拉起春蕊的手就向茅屋跑去。
春蕊身子已软成一坨烂肉,一点儿力气都用不上了,被拖着来到了屋前,险些双膝一软跪下去。
可叩门声响后,吱呀一声门开了,里头走出一个皮肤黝黑的高瘦男人来。
春蕊半阖的双眼登时射出异光,又圆又亮,那仿佛踩在棉花上的双腿也挺得笔直,忙用袖粗略地擦了擦脸。
这人,长得也忒俊了。
老实说,她总听人吹捧姑爷面容英俊,却并不以为然,在她眼中,稍微带些粗犷气的男人,才能叫她芳心猛动。
门后的男人穿着褐色麻衣,前襟随意交叉着,露出一小片胸肌,春蕊闻着饭香,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可她直勾勾地瞅着人家,对方的视线却只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就移向一身亮丽的织金染花长裙、抛家髻上翠钿银簪横斜的姜初妤身上。
这一身得体雅贵的打扮,哪怕是寻常百姓也难得一见,更别说山里的人了。
果然,她看见帅男人双眼发直了。
“您二位是……?”
春蕊上前一步,刚想将小姐的身份抖出来,手臂却被她按住,示意她少安毋躁。
她不解地转眼看向小姐,却见她露出一个温雅的笑来,徐徐开口道:“我姐妹二人前来京城寻祖,却不想路遇流民,被抢夺了财物,幸好我习过些武功打退了他们,一路逃亡至此,肚已饥瘪,不知公子可否施舍些饭食?”
“当然,快请进。”
男子侧身让开,姜初妤却拒绝了:“我二人就在此等候便是。”
他好似明白了些什么,轻笑了笑,答:“家中小妹在炊饭呢,我叫她过来。”
不大不小的家中一览无遗,姜初妤果然看见一个也穿着粗布麻衣的姑娘忙忙碌碌的背影,这才放下心来,牵着春蕊进了房。
甫一落座,男人为她们递上两只干净的杯盏,亲自倒满茶水。
他伸手将其中一只推向姜初妤面前,不顾还有他人在场,笑意盈盈地朗声问:
“不知这位姑娘,婚配否?”
第58章
高瘦男人问这话时, 双腿自然分开站在她跟前,从见她起就不曾遮掩的领口瞧着似乎又向两边扯了几寸。
他人高马大,虽笑得朴素, 却压迫感十足,姜初妤知道此时万不能露怯, 双手搭在膝上,端着得体的微笑反问道:
“我这副打扮瞧不出来吗?”
“哦?可姑娘若真已为人妇,怎会只与家妹一同上京寻祖呢?”
他还叫她“姑娘”, 显然是未信的, 话中之意, 便是要她两种话术中选择其一了。
姜初妤垂下眼睫, 泫然欲泣:“京中流民四散, 将我与夫君的车马挤散了。”
她抬手从髻中抽出一根凤蝶玲珑银簪,轻放在桌面上,
“二位好心收留我姊妹俩,这是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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