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角跟着牵动。
接着拜过天地高堂,送入洞房。
前头的宴席高朋满座,新房里却冷清得多。
容妈妈将一只白玉瓶子递给了她,正言厉色地叮嘱,“娘子要谨记自己的身份,这里面是鸡血,随便你用什么法子,只要明日的落红帕上有了交代,便能蒙混过去。”
因为替嫁仓促,她甚至来不及看什么避火图,只知道夫妻同床共枕,却只是一知半解。
她嗫嚅了一下,问:“那今晚如何就寝?”
她说的就寝便是真的就寝,毕竟也没有别的概念,可话说出口,还是遭来容妈妈的一记白眼。
“你要牢记,夫妻之间需得行夫妻之礼,可世子并非你夫君,而是你姐夫,所以世子要对你做什么,你就推脱身子抱恙就行了,千万不能赤·身·裸·体的抱在一起,这是僭越,更是不知廉耻,你可省的?”
阮音点了点头,虽说她读书少,可男女授受不亲她还是懂的。
容妈妈交代完,便将绮萝留在她身边道,“绮萝跟在大娘子身侧也有些年头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她,千万别逞能,丢了大娘子的脸。”
话里话外对她的才能十分不屑,当然,她也承认,自己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所以被贬多了,就多了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
绮萝她也是晓得的,姐姐上学时,她便随侍其中,日子久了,肚里也有几两墨水,就连祖母都夸赞她伶俐。
有这么个人做她的军师,的确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了。
于是也答应了下来。
这厢正谋划时,门外隐隐传来脚步声,众人忙噤声,各归各位。
也就在这时,门已被推开。
鹤辞缓缓走了进来,大约因吃了酒,双颧有隐隐的酡红,可一双墨色的眸,却仿佛蕴含着一泓清泉,温润明澈。
容妈妈暗暗打量了他一眼,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往上翘。
颀长的身形配上这一袭大红的官袍,乌纱帽边还簪着一朵石榴绢花,更衬得他面如白玉,眉似春山。
气度从容,内敛斯文,就是抛去了世子的身份,也绝对甩了褚少游几条街。
有如此优秀的郎君在,想必要大娘子移情别恋也不难,只要她回来,那还是一段金童玉女的佳话。
鹤辞谢客喝了几杯酒,他虽时常与知己小酌,酒量却不行,一过三杯便上脸,是以他倒时刻警醒,从不贪杯。
回到新房,还有剩下的礼未成。
挪至床前,他的娘子还端坐在那里,安静地举着却扇。
身上的翟衣和头上的翟凤冠,就连他看着也发沉,更何况是个娇弱的小娘?
为了让她提前解放,他有意简化流程,在她跟前站定后,温声道,“请娘子却扇。”
阮音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娘子,指的是自己。
她莫名紧张了起来,心扑通扑通跳得极乱,握住扇柄的手心潮腻一片,差点滑得连扇柄都握不住。
好在她定了定神,想起妤娘的言行举止,装得落落大方地将却扇落下,轻轻搁在双膝上。
接着是喝合卺酒、撒帐子,也都一一行过,后面的同房礼众人不便参观,便鱼贯地退了出去。
最后关门的是容妈妈,阮音抬眼时,正好见她朝她抛来一个锋利的眼刀,警告的意味显而易见。
吓得她一个激灵,又缓缓敛下眼皮。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他借着微醺的酒意,悄然扭过头来,目光一寸寸地在她的脸上端详。
只见那张脸上勾勒着精致的妆容,大大的杏仁眼,眼尾却有些妩媚地上翘着,娇粉面上的绒毛清晰可辨,虽说有青源第一美人之称,五官清丽脱俗自是不必赘言,可模样竟比自己记忆中的稚嫩些。
没错,他是见过她的。
他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原本自己也不大上心,只因友人相劝,他才在不久前动身青源,远远地见识了她的风采。
那日正是花朝节,她与几个手帕交的姐妹行飞花令。
她一袭藕荷色的交领短袄,白色的马面裙上用金线织出鲤鱼纹,端端坐在那里便是一副娴静优雅的模样。
可一开口,却是惊艳满座,也就是那时起,他突然觉得,这段未知的关系尚可期待。
他自幼游离在王府的边缘,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世子,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姻缘,可在那一刻,他却对开始对不抱任何期待的联姻有了一点改观。
直到眼下,俏生生的娘子就在他咫尺之间,只要他伸手,便能够着。
他才真切地反应过来,他成家了。他再也不是孑然一身,他的两肩又多了分责任。
这世上,丈夫体恤妻子,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
因而他开口,先是朝她自我介绍,“我叫鹤辞,往后我就是你夫君了。”
他的声音是清润的,像晨间的溪涧,一下又一下地叩击在她的耳畔里。
她闻言只是抿了抿唇,头埋得更低了。
见她没有回应,他倒也不恼,反而体贴问,“头上的凤冠沉不沉?要不摘下来说话吧。”
说道便抬臂要帮她摘下,阮音心头一阵惶恐,忙自己扶了凤冠道,“不劳烦姐……世子了,我自己来。”
说完便摘了凤冠,小心翼翼地搁在床头的矮几上。
摘了冠,又拆了髻,那张脸显得更小了,明眸善睐,幽静恬雅,唯一不相衬的反而是过于浓艳的妆容和厚重的翟衣。
他踅身端来温水,拧好帕子递给她。
阮音愣了一瞬,乖乖地接过帕子擦洗,又怕容妈妈躲在门外偷听,怪她没有规矩,于是匆匆挽起袖子,掬起水往脸上泼,下手也搓得极狠,等用帕子搵干脸时,嫩·白的肤色已被她蹂·躏出了淡淡的红痕。
他被她略显鲁莽的动作惊呆了,愣在那里不说话。
她这才小声道,“世子不该侍奉我,是我要侍奉世子才是。”
这是临出门前,曾夫人特地交代的,诚然她内心并不愿给男人当牛做马,可毕竟凭她的能力,不足以和巧于心计的嫡母抗衡,人要懂得审时度势,当得了缩头乌龟,才能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鹤辞眉心紧了一下,这才和声道,“你我是夫妻,关起门来,哪有那么多规矩?”
“世子说得是。”
“妤娘。”他猝不及防地转过头来,上半身也略朝她倾斜,炯炯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凝住了她,令她呼吸暂歇。
她抬起乌黑的瞳仁,也定定地打量着他,真是个俊朗的男子,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里仿佛含着暖玉,眸光柔和而专注,即便是这般近的距离,也不显冒犯。
半晌,她咽了咽口水。
古人说的食色性也,在这一刻真是格外贴切。
但她清楚,他是自己的姐夫,倘若被一点美色而动摇了意志,那可真是恬不知耻了。
想到此处,她的身子缓缓后仰,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她对他的抗拒简直就是印在脑门上,他的眸色黯了下来,也直起身道,“以后直呼我表字君拂或叫我夫君吧,天色已晚,早些歇息。”
阮音礼尚往来地往床上一比,“那您先请。”
他错愕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绷着身子坐得笔直,毫无要躺下的意思。
“娘子先躺进里侧吧。”
阮音身姿更板正了些,嗫嚅道,“还是您先吧。”
他无奈,只能褪了靴子,和衣躺在床外侧,外间的龙凤烛还明晃晃的,映得眼皮刺痛,他随意抬了臂掩住了视线,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连呼吸都浅得几乎看不出起伏。
她紧张地吸了口气,望着他的身影踌躇起来。
见他的胳膊横在眼皮上,猜测屋里太过亮堂而睡得不舒服,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间去,鼓足了气凑近那对龙凤烛,正要吹灭时,只听他慵懒的声线飘来,“别熄,不吉利。”
吓得她把那口气吸回腹中,烛光被紊乱的气息狠狠一晃,好
在不过刹那又重新燃了起来……
第3章 共枕 水红的颜色阒然而动。
阮音只好掩上隔扇,折了回来,坐在床尾磨蹭了一会,这才咬咬牙放下帐子,褪去鞋袜,屏息静气地绕过他的腿,挨着墙角躺下。
床还算宽敞,两人平躺着,中间还可塞下一人,有隔扇和帐子滤去了通亮的灯火,只剩下一点水红的颜色阒然而动。
她脑子里盘算着,沉吟了少顷才嗫嚅着唤了他的字,“君、君拂……”
鹤辞闻言,身子僵了一下,缓缓垂下手臂,扭过头来看她。
她怯怯地对上他的眼神,眸光在柔光下分外潋滟,“你……喝醉了吗?”
他霎时软和下来,唇边含着几不可查的笑,“我没有醉。”
阮音舒了口气,也朝他绽开灿烂的笑颜。
无心的遭惹,却仿佛最纯真的邀约。
她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身上便猛然多了道人影,正是他翻身过来,撑着身子,眸色晦暗地盯着她。
她笑不出来了,笑容凝在脸上,渐渐凝成僵硬的壳。
他的唇也抿住了,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眼底投下一片淡淡的影。
她只好绞尽脑汁,最终决定先装可怜哄住他。
“君拂……”她柳眉微蹙,作出一副痛楚的样子,哆嗦的手扯住他的袖子,哀声叹了口气,“我疼……”
“哪里疼?”他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道。
这样温柔的语气,令她鼻子陡然泛了酸,她谨小慎微活了这么多年,除了她的姨娘,又有谁真正关心过她?
见她眼眶洇红,他瞳仁微颤,更加关切地问,“要不要叫郎中?”
她红着脸,支支吾吾道,“不用……只是来了月信,小腹坠得慌,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头一回有女孩子在他面前提起月信这个词,他不通医术,只听过女子二七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①,所以每逢信期,都是这般难熬吗?
他束手无策,怔了一瞬还是起身道,“我倒杯温水给你暖暖胃。”
阮音转眸过来时,他已经挑开帐子走出去了,那一袭朱红的身影影影绰绰的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了过去,令人莫名心安。
怎么又服侍起她来了?这回她没有开口,她也享受这样私·密的关照。
可想到自己没病装病,就连拜堂成亲都在骗他,心头不禁浮起一丝歉意。
未几,他已经端了温水折返,她只好撑着“沉重”的身子坐了起来,从他手中接过杯子。
她也真是渴极了,咕嘟咕嘟地往下咽,喝完水,又自然地把空杯子递给了他。
他随手将杯子搁下,又钻进帐幔。
她还维持着坐姿,见他头顶的乌纱帽还未摘,心想着自己也要尽点“妻子”的责任。
她咬咬下唇道,“我替你宽衣吧。”
见他没有反对,于是抬起微颤的双臂,先是取下他的乌纱帽放在脚边,接着又凑近了些,双手在他身上一阵摸索。
她的力道虽轻,却也带出了细微的痒意,勾得胸腹薄·欲的火渐旺。
他不自然地支起一只腿,握住她纤细的手腕道,“你身子不适,还是先躺着吧,我自己来就好。”
她抿抿唇,复躺了下来,余光见他别过了身子,窸窸窣窣地褪去外头的官袍,里面着了一身雪白的道袍,她只瞥了一眼便羞赧地撇开了头。
再度躺下时,各自的身子好像不自觉拉近了些,她只感到右手边些许压迫感,一切都是陌生的体验。
目前为止,也还算得上融洽。
“睡不着吗?还很痛?”见她睁着大眼睛,懵懵地盯着头顶的帐子发呆,他不禁问道。
“有一点……”她作势捂了捂肚子,“不要紧,已经好多了。”
“那便好。”他狐疑地盯着她平躺的小腹道。
她默了一会,终于小声地问出心中所想,“说起来,这还是我头一回离开青源,听说建京繁荣,到底是怎样的一副盛景呢……”
他沉吟道,“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②。”
她闻眼转过眸来,漆黑的瞳仁里有雪亮的光,承载着她的向往和希冀。
他笑了笑,“下回带你去逛逛。”
她长睫颤了颤,明知道不应该,犹豫过后还是感性占据了上风,遂点头道好。
很显然,她的回应让他心情大好,她看到他眼尾的笑意加深,像含了一缕春风,不凉不燥地侵入她毛孔里,也熨软了她的心。
她没想到讨好他的欢心竟然这般轻易。
帐子里又安静了下来,他又壮起胆子翻身面对着她,睇着她局促的睡姿和额头冒出的薄汗,忽地抬袖轻揩她的额角,似笑非笑道,“不热嚒?”
满袖的迦南香待着一缕清风扑鼻而来,严严实实地网住了她,令她不由得屏住呼吸,缩着脖子警惕地看着他。
他倒也没再动作,只是收回了手道,“当心捂出了痱子。”
她将领口拨开了些许,余光见他已转过身去,动作才大了起来,迅速褪下翟衣叠整齐,再搁在床上置物的架子上,里层穿的是天青的素纱长袄和织金马面,料子轻盈,微微透出银红的主腰。
不能再往下脱了,她躺下去,拉高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妤娘。”
他没有转身,声音却传了过来。
她还是不习惯这称呼,愣了一瞬才她才结巴道,“您说。”
“我知道你还不习惯我这个丈夫,不过我们既然成了夫妻,总要慢慢了解,”他说完一顿,为了主动拉近距离,他吐露了不久前去过青源的事,“其实我见过你,就在花朝节那日。”
她脑里嗡嗡的,原来他见过妤娘。
怪不得他会对她这般体贴。
她的心轻皱了一下,很快又敛为平静。
妤娘是何等蕙质兰心的人?与她比较,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
她很快便接了腔,“是吗……我倒没什么印象了。”
“我没靠近,你当然对我没印象,”他似乎笑了一下,畅想起那日所见之景来,“那日在宜园,我见到你和小姐妹们坐在桃树的石桌底下喝酒,你当时作了一首七言绝句,让我印象颇深。”
她头皮发紧,只模棱两可道,“不过是随口一说,让你见笑了。”
“哪里,”他又辗转过来,凝着她的脸,便将那首诗吟了出来,“春芳新雨叠翠微,小园初霁醉琼筵,白日笙歌方外去,自谓心田有丹丘。”
她迎着他幽深的眼神,心头涌上一丝暖流。
只是遥遥一见,便能记住她吟的诗,大概没有谁会无动于衷,即便他看着她的脸,心里念的却是另一个人。
她并不失落,毕竟败给妤娘实属平常,她又何须自苦?
她只以袖掩面,转移重点道,“不过是排遣时间作的拙作,你竟记了那么久,还要当我的面念出来,真要羞煞我也……”
“娘子自谦了,我倒觉得这诗应时应景,不落俗套,特别是后两句,更是妙极!”
他的头靠得有些近,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脸上,声音也低低的,在她头顶汇成共鸣。
这一晚,她被迫和他讨论了许久的诗,她警惕心神,沉着应对,把平生所学都榨得一滴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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