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昕进了院子,将甜食全部交到红菱手上,听对方汇报完上午的情况,她没进屋见南羽白,反而从院子后门出去,去了位于府邸后方的水榭。
此处府邸建在郊区,也在山脚,山脚有一方由山上溪流汇聚而成的湖泊,原主依着那群幕客所言,在湖上简单修建了一处水榭。
水榭里,早有小侍守在小火炉旁,烹茶焚香。林木参差,花木扶疏,湖面波光粼粼。
主座空悬,微风拂过,垂落座前的蚕丝帘幕也轻轻摇晃。
一帘之隔,帘外两侧分设四个位子,此刻坐着三女一男。
这四人便是叶昕招揽的幕客。其中宁氏女和男子是原主招揽的人,另外两位女子,王荔和湘云,是叶昕回京后带来的下属,也是幕客。
宁诗身着月白儒袍,面容姣好,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才女气质舒缓宁和,赫然就是班师回朝那日倚在酒楼窗口、夸赞五殿下神勇的女人。她安静地品茶,对王荔和湘云两个陌生人毫不好奇,没有丝毫打探的意思。
文有宁氏女,武有五皇女,举京皆知。
坐在同侧的年轻男子见她如此淡然,讥笑了一声:“宁姑娘真会装,明面上是个正人君子,暗地里却是个阴险小人。”
湘云身为暗卫,成功化身一根沉默的木头,面无表情地端坐着。王荔差点在塞北被叶昕弄死,来到叶昕的地盘本就战战兢兢,见两人吵架,吓得手里的茶杯差点摔出去。
宁诗闻言轻轻笑了起来,手中绢扇轻摇,转头看他,施施然说,“云公子怎么这般诽谤我?”
云殊身穿干净利落的窄袖长衫,脸上未施脂粉,束了低马尾,看上去清清爽爽,“我说的不对?”他轻哼了声,泛着冷意,“正人君子今天去南府做什么了?以大义凛然救南羽璃脱离水火之名,行偷梁换柱之实?”
“这是殿下吩咐的,我听命照做就是。”
“你不是谋士吗,不会劝谏吗?任由叶......”云殊顿了顿,“任由殿下胡闹?”
“殿下哪是在胡闹,分明是在和太女对抗。朝中上了年纪的老臣知道殿下和太女同娶南家子的时候,可是炸开了锅。”
虽说叶昕和叶依澜两人本就不对付,但叶昕从来都是外赢内输,会的招数就是骂脏话和打架,实际对叶依澜在朝中的地位完全不构成威胁。有趣的是叶昕越是表现得这样粗鲁无礼,就越衬得叶依澜有礼有德,太女地位反而更加稳固。
久而久之,宁诗也看出来了:叶昕压根不稀罕太女之位,只是稀罕圣皇的关注罢了。
“可是叶......殿下从前不会做这样的事。”云殊低头看着杯底的茶根沉沉浮浮,眼底幽暗,手指不自觉在桌下攥紧。
宁诗当然知道。今日收到命令的时候她就开始好奇了。
否则这种例行公事一样每周一次的聚会,她每次都装病在家,根本不会来。
“将王家人收作幕客,这事殿下从前也不会做,”宁诗看了一眼王荔,笑容温和,说,“毕竟君后王氏,正是太女生父。”
王荔是个粗人,不懂这些文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但她不是愚人,清楚叶昕想对付王家和太女很久了,急忙解释说,“我虽姓王,却是王家旁支,往上数三代,从曾祖母那一辈便和京中亲戚老死不相往来了。我与君后、太女根本不认识。”
宁诗点头表示了解。见云殊沉默,调侃道,“你要我劝谏,自己怎么不去?”
云殊瞪了她一眼:带着压抑的怒气,“我前段时间生病,一直昏迷不醒,今天才醒过来,你让我怎么劝谏?”若是他早点醒来,他一定不会让叶昕这么做。
宁诗不应他的话,却忽然笑了一声,叹道:“怪哉。”
“我记得你从前经常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也不爱跟人说话,今日你却穿了女子才会穿的窄袖衣衫,也不捯饬自己了,还一个劲儿地呛人。”
她绢扇一合,忽的朝云殊的方向倾下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殿下从塞北回来后,就变了。你病好以后,也变了。”
第15章 解酒
无视对方探寻的视线,云殊猛地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将茶杯重重搁在案几上,他嗓音冷冽,“管得着吗你?”
举止做派全然不似男子。
连湘云都看了他好几眼。
蚕丝帘幕后,忽的响起一道慵懒的女音。
“管什么?”
云殊浑身一震,骤然转头看向主座的方向,眼睛紧紧追随帘幕后那抹高挑身影,他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一时间竟沉默下来。
“没什么,”宁诗重新坐直身子,拿起一块糕点,咬了口,“刚才闲聊,聊到云殊病了一场的事。他说我管不着。”
叶昕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懒洋洋地将手撑在案几上,拄着额头,身侧小侍躬身端上来刚冲好的新茶,上等的信阳毛尖。
“有事就说,”她屈指叩了叩桌面,“没事就都散了吧。”
好酒醇香秀雅,饮后甘爽味长,叶晚鹰送给她的全是珍藏多年、精心酿制的佳酿,看似温香醇厚,后劲却不小,跟烈酒有的一拼。
刚才喝了醒酒汤,暂且解了点醉意,如今后劲又上来了。
宁诗说:“殿下让我做的事我做好了,不过是让舒母交由舒芳出面去说。如今我也算与舒母交了个朋友,”她笑了笑,“还拿了她不少人参燕窝这类好东西。”
叶昕也笑了一声,“你张口讨要,她敢不给么?”
“知我者殿下也,”宁诗端起茶杯,以茶代酒,遥遥朝帘幕后的叶昕举了举,复饮了一口,“说起来,班师回朝那日,殿下命我带人四散到酒楼茶馆大街小巷各处,散播您在塞北孤身闯敌营,取得敌将首级,勇冠三军的消息,如今京城民间虽对您私德有亏还颇有微词,但也对您有所改观。”
“嗯。”叶昕像是对此早有预料,语气很是平静,“既是我做的,该宣扬就宣扬,否则世人只记得顾知棠的功劳,却忘了我,委实不公平。”
宁诗心中腹诽:这也不是您要我添油加醋宣扬您退敌之功比起顾知棠有过之无不及的理由啊。
顾知棠是主帅,统率三军有多辛苦是有目共睹的,叶昕一个副将哪会比顾知棠辛苦。更别提叶昕在军中时而闹着要美人、时而闹着要听小曲儿,还打伤了好几个官家女子......
宁诗面不改色,赞同地说:“确实。”
——身为王储,在民间有一个好声望,身上又确有退敌之功,夺嫡也便有了机会。
烹茶的小火炉轻轻烧着,小侍跪在炉边小幅度地扇着扇子。
水榭内氛围极好,除了水壶咕嘟咕嘟沸腾,壶盖轻轻被壶中热气顶起又落下的声音,所有人都在品茶吃糕点,静谧舒适。
水波不兴,清风徐徐。
叶昕闻着茶香,也跟着试了一点。
她能感觉到帘幕外有一道很强烈的视线在注视自己,正是那名叫云殊的男子所在的方向。
云殊。
心里念着这两个字,叶昕老神在在地又抿了一口茶。
云殊,东凰人士,自小父母双亡,流浪街头,后来偶然被西辽人捡去培养后又送了回来,成了外朝奸细。话少,爱美,性格谨小慎微。
前几日因倒春寒大病一场,今日才醒,就强撑病体过来了。
“殿下。”
叶昕循着声抬眼望去,听见云殊问道:“我有一事不明。”
见叶昕不应声,他自顾自继续说,“既然是为了跟太女对抗,您就抢她的未婚夫南羽白,要跟南羽白成婚。那您为什么不直接像从前一样,直接把人掳走,毁了他名节就行?”
叶昕轻“啊”了一声,意有所指,说,“原来我的名声还是这么差吗?”她慢声喊道,“宁诗?”
上一秒才说民间百姓对叶昕有所改观的宁某人:“......”
“殿下,我冤枉,我真的亲耳听到街上许多人都有说您的好话,”宁诗无语地看了云殊一眼,脸上的从容之色都没了,赶紧跟叶昕解释道,“至于您调戏男子败坏男子名节的话,自从您回京以来,就少有人说了。您从塞北回来后,连青楼也没有去过,他们要说,也无从说起啊。”
云殊又说:“那殿下把南羽白娶进门后,会不会休了他?”他嘴唇还带着病未痊愈的苍白之色,轻轻咳嗽了一声,“到时随意找个由头把人休弃就好。这样您既不会落个坏名声,也能再气一回太女。她视若珍宝的人,您娶了又休,岂不更令她恼火?”
话语间像是在为叶昕着想,却无端对南羽白充满了恶毒的恶意。
宁诗对此不作评价。
反倒是王荔颤巍巍地举起了爪子,小声道:“那个,这样是不是对男子太无情了一点?”
云殊怒瞪了她一眼,王荔又赶紧把爪子放下了。
叶昕屈指叩了叩桌面,一下子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我婚娶之事,是我家事,也是私事,”她嗓音极冷,不容置喙道,“用不着你云殊来对我说教。”
叶昕肉眼可见的生气了。
一时间,没人敢再说话。云殊也本能地被震住,等到反应过来,已然错过开口的好时机,只能也跟着沉默下来。
静寂的氛围中,只剩微风在徐徐吹拂。
也正因此,水榭外渐渐走近的脚步声显得很清晰。
叶昕听得微微蹙起眉头,没说话,但烦躁得换了个姿势歪靠在椅背里。
待到水榭外脚步声止,宁诗望过去,见到了绿云和一个站在后方戴了面纱的男子。她笑了笑,说:“原来是绿云啊。”既是在告诉叶昕来者是谁,也顺势跟对方打了个招呼,“绿云啊,怎么带着人过来这边了?”
她好意提醒道:“殿下有令,没有许可,水榭这里谁也不能靠近,你怎么忘了?”
“奴晓得的,谢谢宁姑娘提醒。”绿云笑嘻嘻地跟所有人行了礼,看向主座的叶昕,欢快道:“夜女君,公子听红菱说您一身酒气,怕您不舒服,特地给您送蜂蜜水来啦。”
说完,他后退一步,让出了一个手脚僵硬、端着个托盘的年轻男子。
叶昕闻言眉头一松,歪斜的身子也坐直起来。
宁诗开口正要替叶昕问问男子姓甚名谁,
下一秒却听见帘幕后的叶昕温声细语地说了两个字:“过来。”
那声音如玉泉击石般,清冽柔和,又刻意放轻了音调,仿佛生怕把人给吓到一样。
自打认识叶昕以来,她从没听见叶昕这样刻意收敛情绪、堪称温柔地跟人说话过。
第16章 诱哄
南羽白感觉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扯了一下,僵硬地侧过头去,便瞧见绿云冲他眨了眨眼,语调轻快地对他说,“去吧,公子。”
说完他便退了出去。
宁诗霎时别开眼,自顾自示意身后小侍添茶水。
她什么问题也不用问了。这位是五殿下的人,她管不着。
南羽白一身月白长裙,走动时裙尾如流云堆砌,发髻精致,簪上流苏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如一只翩飞的蝶。但他不刻意扭腰摆臂,也不刻意小步挪着走,腰脊挺直,细腰坚韧,整个人显得贵气而不俗气。
顶着四人或好奇或敌意的视线,他不动声色呼出一口气,白皙如青葱般的手指托着一杯温凉的蜂蜜水,款款绕过帘幕,走到了叶昕身边。
叶昕满头青丝如瀑般散落,墨一样的浓黑,紧贴柔软的绸制锦衣,沿着肩颈一路垂至腰际,衬得她肤白胜雪。她眼尾弥漫着一抹浅而散的薄红,一对漆眸如水般晶莹温润,像是隔着层水汽——说不准是酒气,褪去了日常的攻击性,莫名透着股无害感。
叶昕衣服已经穿的端正,没有丝毫不雅,可她坐在椅子上,小臂搭着把手,而手腕无力地垂落的模样,如同几缕落在她袖口和腕上的青丝一样,显得她慵懒到了有点丧颓的地步。
南羽白看她抬起脑袋仰视自己,向他展示人体最为脆弱的部位——可以一击致命的细长脖颈,醉眼朦胧、眼尾潋滟泛红的模样,心里荒唐地生出一种对方好像在勾引他的错觉。
想到这里,南羽白心里不受控制地重重一跳。
他赶紧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深呼吸了两下,在案几侧面落座。
叶昕眼也不眨地盯着南羽白的一举一动,太过强烈的注视感让南羽白仅仅是放下托盘这个动作就做的无比艰难。
直到把放了小勺子的蜂蜜水放到叶昕面前,他才如释重负般地放松了挺直的肩膀和背脊,连手心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叶昕垂眼看着蜂蜜水,轻轻笑了笑:“谢谢。”
南羽白双手端正地放在膝上,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叶昕没问他为何而来,那样说话会带有某种质问的压迫感。她想了想,说:“用完早饭,有没有再去休息一会?”
南羽白摇了摇头。
“你刚大病一场,身体肯定比较虚弱,”叶昕将桌上放了糕点的碟子推到他面前,她一块未动,“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有两件,多休息,还有多吃东西。”她眉眼带着笑意,温声道,“公子赏脸,试试这糕点味道如何。”
她没吃,是因为一眼认出了案上的糕点是茉莉白芝鲜花饼。
——正是周兰儿口中所说,如今京城里最流行的甜食。
南羽白为难道:“可是我还带着面纱......”怎么吃啊......
“那便摘了吃。”
“不能摘......”
“为什么不能摘?”叶昕语气温和又关切,“是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若是不舒服,让红菱去请谢蕴之再来给你看看。”
“没有,”南羽白连忙摇了摇头,解释道,“我是怕暴露自己,会害你被官府抓去。”
“噗嗤——咳咳咳——”
宁诗当场把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喷出来了。她近乎失态地接过小侍递过来的帕子,一会儿擦擦案几一会儿擦擦衣襟,察觉叶昕转过头看自己,她语气诚恳,却笑得有些欠,“女君恕罪,我刚刚喝的太快,不小心呛到了。”
叶昕声音温和,意有所指地提醒:“小心点。”
宁诗忙不迭应道:“是。”
被宁诗这么一打岔,南羽白才发现自己跟叶昕的对话有点过分亲近了,他耳朵微微发热,连忙说,“方才红菱拿来好多甜食,说是你买给我的。我吃那些就足够了。”
叶昕见状也不再坚持,只说:“也好。”
“红菱说,这些甜食,是让我服药后再吃的。”南羽白声音低低的,像是怕被帘幕外的人听见。
“嗯,”叶昕将放在蜂蜜水中的小勺子拿开,直接拿起杯子饮了一口,“药有些苦,你喝完以后可以吃点甜的,压一压嘴里的苦涩味道。”
“不过,也不是非要服药后才能吃,”叶昕侧头看他,“你想吃的时候也可以吃。吃完告诉我,我再去买。”
南羽白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带了面纱,他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热发烫,肯定是变红了。
10/67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