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水和她说起这两年的事情,皇后娘娘下令,准许她入宫跟在太医署的吴院判身后学习,在宫中做一名掌医女使,这次,她自己向官家请旨来到边境。
叶秋水不怕死,比起死亡,受伤,她更怕自己变成一个碌碌无为的人。
军中男人多,女人少,更何况是一个好看的女人,苏叙真在自己的帅帐旁给叶秋水支了个营帐,警告麾下的人,不准对掌医女使有任何不轨的心思。
赶了一个月的路,如今总算安顿下来了。
叶秋水在桌前坐下,拿出纸,磨了墨,停停画画,却始终没有正式下笔,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晕染开。
叶秋水神思回笼,她握着笔,良久,才在纸上写下“兄嘉玉亲启”五个字。
没什么长篇大论,字里行间平平淡淡,规整,有抬头,有问候,正文也不是大白话,寥寥数行写到她已经到了边境,见过苏将军了,一切如常,最后,问兄长安。
叶秋水写完信,封好。
钦差不能久留,短暂休整后便要重新出发回京,临行前,叶秋水将信交给钦差,她写了许多,给胡娘子的,干娘的,敏敏的,每一封都很厚,写的时候只觉得纸太小,要说的话写不完,最后一封是给江泠的,薄薄一片,很轻,雪花似的。
钦差收下,告诉她一定会交到几人手中。
叶秋水很是感激。
*
四月,正是人间芳菲最盛的时候。
一个月前,叶秋水刚走的时候,江泠生了一场大病,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生过病,这次的病来势汹汹,烧得他神志不清,躺了许久。
大夫见了,说:“江大人这些年太殚精竭虑,仗着年轻,糟蹋自己身体,他太辛劳,一旦遇上什么事,那口气一松,就会被积攒多年的病气击垮,所以才会病得这么突然,这么严重,如今散散病气也好,不然总是郁结于心,身体会越拖越垮的。”
大夫开完药,叮嘱下人要好好照看。
同僚陆陆续续过来探望江泠,他的家中很冷清,寂静无声,没有人情味,本来院子是很小的,可是因为只有江泠一个人,和几个洒扫的奴仆住,院子就显得空荡。
“你就好好休息吧,大夫说,你就是休息得太少,忧思过重才会病倒。”
听人说,江泠的义妹去了边境,那样的虎狼之地,任谁家的姑娘去了,长辈都会放不下心,他突然生病,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省试的结果张布于贡院外,江晖落榜,他打算回乡,一边准备下一次省试,一边在当地的衙署任小差,积攒经验。
虽然没有过省试,但也是举人老爷,回曲州,也算是衣锦归乡。
上次的事情,江泠都已经同他说清楚,叶妹妹对他无意,江晖心里有些伤心,但他也并非一个执着纠缠的人,难过了一阵子便想通了,同江泠告别,启程回乡。
江晖一走,院里更加寂静,没有说笑声,叶秋水不在,下人们也不爱谈笑了,面对孤僻寡言的江大人,他们也说不出什么风趣的话,只会低头默默干活。
江泠在家中养了许久的病,将近一个月,才算痊愈。
钦差回到京师的那一日,带来了信,江泠等候许久,看到信送过来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可打开,发现只有薄薄一张时,笑意僵在嘴角。
叶秋水的信写得很简单,规矩到不像她的风格,字迹工整,格式严肃,告诉他,她已经到了地方,一切安好,让他保重身体。
以前,叶秋水每次给他的信里,都会洋洋洒洒地写许多话,信封鼓鼓囊囊,快要塞不下,看着她的书信,仿佛能看到她笑盈盈地站在面前,能想象出她写下这些文字时的神态,一颦一笑。
但是手上的这封,完全不一样。
江泠只看几眼,就已经读到头,他翻来覆去地看,拆开信封,望到底,里面空空如也。
“是不是遗漏了?”
他问帮忙带信的钦差,对方说:“没有啊,叶女使将信交给我的时候,我就妥帖地收起来了,没拆开过,你收到的时候上面的封漆还好好的呢。”
江泠沉默,将信纸攥在手中,“知道了,多谢。”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东鞑的军队驻扎在岘门关外二十里处, 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飞扬的黄沙中,能隐隐约约看到大军的营地, 若黑云密布,气势沉沉。
城下, 伤兵被一个接一个地抬进来,入目皆是鲜血淋漓的画面, 叶秋水背着药箱来回穿梭,她随身佩带伤药, 绷带, 几眼断定出伤势的轻重, 下手果决, 丝毫不拖泥带水。
刚来这里的时候,叶秋水持着一腔热血,对战事的残酷了解得很浅层, 以为只是流血, 刀伤,剑伤,实际上的战争,远比她想象的要残酷得多,打得最严重的时候, 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裹着火油的箭矢将人烧得如一具黑炭,高耸的城墙下, 尸山血海,青绿的砖石被染成了黑褐色。
叶秋水见到这样的画面,拿着匕首的手都在抖, 老军医见了,将她拉到一边,手起刀落,割断箭尾,拔出箭矢,老军医眼疾手快,倒上止血的药,用绷带缠紧。
墙垣下,躺着一个已经濒死的将士,下半身被火燎伤,血肉横飞,骨头都烧焦了,触目惊心,他不住呻吟,叶秋水想要上前救他,但老军医见了,神情紧绷,直接上前一刀刺死了对方
。
“前辈……”
叶秋水惊道,老军医说:“他已经回天乏术,再这么让他活着,也只是让他痛苦,不如痛快地离去。”
叶秋水呆住,老军医神情淡然,这样的事情,想必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
“你要是怕,下不去手,那就别来。”
老军医厉声说:“在军中当大夫,同在宫中伺候贵人是不一样的,我们要的就是狠,优柔寡断,只会加重将士的痛苦!干不来,那就早些回家去,别想着过家家!”
虽然新来的掌医女使与大将军相熟,但不代表老军医就会对她客气多少,这个军中,要的就是果决,不怕死。
以前,也有一些沽名钓誉之辈来到军中,结果见了血都被吓破了胆。
老军医料定,叶秋水这样娇弱的女子,定然也是如此,放着好好的大小姐不做,跑到这种地方过家家,看到她连刀都拿不稳,手抖害怕的模样,老军医便觉得可恨。
叶秋水抿着唇,被训斥时一言不发,她以前学的医术,针对的是各种疑难杂症,而为军中将士包扎,刮骨疗毒这种血腥的事情,完全与她从前所接触的不一样。
她需要从头开始学习,稍有不慎就会被老军医骂得狗血淋头。
老军医嫌她手脚不够麻利,用药踟蹰不决,让她滚远些,别在面前碍手碍脚。
她退到一旁,虽然被骂得很难听,也没有气馁,继续死皮赖脸地跟在老军医后面,学习他是怎么给受了伤的人包扎止血的。
军中用药比寻常疾病更猛一些,老军医经验老道,下手很快,那些让叶秋水觉得为难,不知道该怎么抉择的局面,他看一眼就能判断出方法。
“蠢货”,“愚笨”是叶秋水听得最多的评价。
能进皇宫太医署的人,自然俱是世间奇才,于药理方面天赋异禀,何时被人指着鼻子骂笨过,换做其他年轻气盛者早就跑了,只有叶秋水还愿意跟在这个稀奇古怪的军医后,帮他打下手。
废话,那是军中医术最高超的韩大夫,随军四十载,在好几位战功赫赫的将军麾下做过事,挨骂算什么,又不会掉层皮,学会真本事才是硬道理。
叶秋水脸皮厚,还会根据韩大夫今日骂人的频率来猜测他对自己的印象是不是好了一点。
时间一久,叶秋水从一开始,还不敢给伤口清创,到后来,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刮去腐肉,为血肉淋漓的伤口缝线。
韩大夫对她也从一开始的不待见,嫌弃,到后来,愿意主动为她讲解,告诉她,不同程度的伤口,包扎治疗的方式是不一样的。
“有的时候,敌军会在火油里掺杂粪水,这样伤口会一直恶化,无法愈合,这种情况,我们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杀毒。”
叶秋水疑道:“杀毒?”
“是。”
韩大夫说:“最简单的,就是用药水,一遍一遍地冲洗伤口,除去秽物。”
叶秋水点点头,一边听他讲解,一边低头,飞快地在随身携带的手札上记录。
叶秋水将树枝烧黑成炭,一头包裹起来,便于携带,写字也方便。
她的手扎厚厚一沓,最开始拿出来的时候,韩大夫还好奇地要过去看了看。
叶秋水曾经买卖过药材,每到一处,都会开设义诊摊子,为穷苦人看病诊治,这样的记录她都写了下来,哪怕只是再小,再普通的风寒,只要是经她手看过的病人,都会被记录在册。
这样的手扎,叶秋水有一箱,她没事就会将以前的手札翻出来看,经验比以前更加丰富后,看那些曾经被自己视为疑难杂症,棘手的病时,突然茅塞顿开。
翻阅她的手札,看得出她这些年去过许多地方,韩大夫看得入神,越发惊奇。
这个少女,毅力强大,纤细的身躯下蕴含着丰沛的力量,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都会尽力去克服,一步步地往上爬。
不远处,叶秋水手起刀落,果决地为受伤的将士处理完伤口,动作流利,面不改色。
韩大夫欣慰地笑了笑,觉得是自己以貌取人,太偏见了。
战事吃紧,苏叙真总是受伤,肩膀被流箭钉穿,骨头都碎了一些,叶秋水见到后,绷着嘴角给她看伤势,用剪子剪开衣服,取出箭,苏叙真神色如常,还在同部下继续谈论接下来的部署,只是她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在军中,身为主帅的人没有办法长时间养伤,她只能短暂地休整一下,接着继续与敌人作战。
叶秋水用火烫过的镊子从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找出深陷的箭头,煎药冲洗,事先,她已让人用当归,三七,姜黄等物熬制了镇痛的伤药,苏叙真喝下后好了许多,不再疼痛难忍。
取出流箭后,再敷上镇痛止血的药物,用绷带包扎,苏叙真同人说完话,一扭头,发现身后的叶秋水不知何时红了眼眶,她一看过去,叶秋水就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哎哟!”
苏叙真一急,赶忙伸手去接,“怎么哭啦。”
叶秋水扭过头,默默地收拾桌上的东西。
苏叙真掌心盛着她的眼泪,宝贝得同金疙瘩似的,说笑道:“这下我们军中不必上书求朝廷拨钱了,小妹掉几滴眼泪,就是金豆子,我得拿盆接着,以后咱们一整个军营的人,都靠你的金豆子吃饭。”
叶秋水破涕为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射箭之人力道要是再大些你就等死吧。”
叶秋水瞪了苏叙真一眼,目光责怪,说完还嘀咕道:“下次再这样,我可不管你,随你痛死。”
苏叙真哈哈大笑,用完好无损的手臂把她捞到身边,温声说:“是我惹叶小娘子伤心了,我给你道歉?”
叶秋水推开她,“谁伤心?我还要去看其他人,没空管你。”
她将匕首,银针收进箱子里,抬手抹干净眼泪,准备出门时,一名将士冲进来,说:“大将军,赤云军在鹰沙山附近遭到伏击,虽险胜,但也伤亡惨重。”
苏叙真神情一敛,“速派军支援。”
叶秋水回头道:“大将军,卑职愿一同前去。”
苏叙真点了点头,“你去吧。”
叶秋水背着药箱立刻跟上前,从马厩里牵出马,翻身而上,她策马狂奔,风衣猎猎,到了地方勒马停下,小白很通灵性,自己站在一旁,不会乱走动,叶秋水挎着药箱,冲进山谷中。
鹰沙山附近硝烟弥漫,敌我两方的尸体横陈在山崖下,血色笼罩中,女子纤瘦高挑的身影有些突兀,横七竖八的尸体触目惊心,这惨烈的景象如同汹涌的黑暗浪潮向她席卷而来,但她的眼神中却透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
叶秋水的嘴唇轻轻抿着,下巴微抬起,步伐沉稳有力,走近山谷后缓缓蹲下身子,靠近冰冷的尸体时动作没有丝毫慌乱,沉稳得如同久经沙场的老将。
周围弥漫着令人胆寒,作呕的死亡气息,血腥的味道浓郁得几乎能凝结在空气中,戈壁滩上的秃鹫闻到尸体的气息后,如乌云般在尸体上肆意盘旋。
叶秋水目光冷静而犀利,发现有幸存的人,打开药箱,手指迅速拿出短刀,镊子,药物。两臂端稳,没有一丝颤抖。她一边将药物喂进伤者口中,一边利落处理好伤口,低沉而坚定的声音鼓励着:“撑住,我会救活你。”
女子的声音就像这战场上的定海神针,给伤者带来活下去的力量。
鹰沙山的战事结束了,今日被围困的军队主将受了伤,对方军营里的军医身受重伤,无法为人医治,叶秋水被派过去,到了地方,有一名五大三粗的参将听说来的军医是个女人,在帐中先骂道:“什么意思,怎么派了个女人过来,我们要军医,女人能干什么,给伤口绣出花来吗!”
大家哄堂大笑。
“她能懂什么行军作战中的伤病之事,怕不是来军中捣乱的。”
叶秋水走近时恰好听到这么一句话,她撩开帘子,抬手揭开头顶的帷帽,露出一张清丽的脸,方才还在骂人的将士一见,话音霎时顿住。
少女面色平静,进了营帐,她只是微微抬起双眸,那双杏眼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清冷而沉静。她的面容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些轻蔑的话语只是一阵无关痛痒的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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