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策马疾行,到京师的时候正是三月初,细雨如酥,杨柳岸杏花若锦霞堆簇,微风拂过时,落英纷纷。
她先进宫述职,拜见了官家,皇帝见了她,轻笑,“出去一年,看上去沉稳不少。”
宜阳现在是储君,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性所欲,看到她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不能不管不顾地拉着她唠家常。
直到皇帝下令让她们先行离开,宜阳忙完了事情,才有空传叶秋水到身边说话。
东宫戒卫森严,要穿过许多道殿门,一言一行都有礼官看着,直到进了内殿,宜阳站了起来,身上的佩玉琼琚叮当作响,她喜不自禁,礼数都忘了,冲上前,一把抱住叶秋水,“芃芃!”
叶秋水趔趄一步,笑道:“殿下,我还没有行礼。”
宜阳红着眼,听她道:“要是被礼官看到,会治我不敬之罪。”
“管他们。”
宜阳拉着她,“我许久没见你了,不谈这些虚礼。”
“现在不一样,你是储君,我只是小小的掌医女使。”叶秋水说道。
“没什么区别。”
宜阳无所谓道:“你和旁人不一样,我们先是朋友,再是君臣,芃芃不需要和敏敏行礼。”
两个人笑起来,没有礼官的约束,坐在一起说了许久的话。
叶秋水犹豫地问:“敏敏,你真的要和安庆侯府的二公子成婚了吗?”
“嗯。”
宜阳点点头。
叶秋水的眼里并没有为她高兴的喜色,“那你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她怕宜阳并不是真心喜欢对方,当初同意成婚,也只是为了协助官家坐稳皇位,怕她委屈自己。
但宜阳却笑了笑,“愿意啊,怎么会不愿意,其实……喜欢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合适,重要的是这个人能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利益。”
安庆侯掌管禁军,储君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不只是情爱,自由。
她需要这把刀,想要成为和母亲一样的人,希望天下安定,每个人都可以吃饱饭,这是她最大的愿望。
叶秋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敏敏,你变了。”
宜阳看向她,“嗯?”
“变得好厉害。”
叶秋水倾身抱住她,“和我当初认识的你完全不一样,很耀眼,让我动容,让我想一直追随你。”
宜阳也揽住她,“我们不是说好要共勉,你也在成长,我自然也在成长,你是人人称颂的小叶大人,那我自然也要做一个人人称颂的储君呀。”
叶秋水在东宫说了许久的话,宜阳要学许多东西,储君闲暇的时间很少,没多久,宜阳就要去看经史了。
叶秋水也到了要回家的时候,她的行囊不多,挂在马鞍边,闹市里不能骑马,叶秋水牵着小白走进巷子,步伐越来越慢。
和以前一样,檐下挂着照明的灯笼,她的行程太突然,叶秋水不知道江泠有没有听说过她回京的消息,因为想起先前的不欢而散,所以越靠近家门越觉得近乡情怯。
家中仆人先听到声音,冲出来,见到是她,先是怔愣,接着扬声唤道,声音里满是惊喜:“姑娘!”
声音招来其他下人,大家都涌出来,有的帮叶秋水牵马,有的帮忙搬下行李,巷子里一下子就拥挤起来了,叶秋水被簇拥着跨过门槛。
一个消瘦的身影突然跌跌撞撞地穿过回廊。
欢声笑语停下来,叶秋水寻着动静看过去,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站在不远处,即便看不清他的神色,叶秋水也能察觉到他的视线沉沉地落在她的身上,裹挟着浓厚的情绪,如沸腾滚烫的开水。
江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听到下人们呼唤的时候他便冲了出来,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地跑到前厅,发现真的是她时,他脚下却倏然停住,怕是幻觉,他一过去,会打破此刻和乐融融的气氛,她也跟着消失不见。
叶秋水嘴角的笑意落下了,站了片刻,才轻声道:“兄长。”
黑影似乎颤动了一下,接着,一步一顿地走下台阶,从阴影里走到灯光下。
江泠好像又瘦了许多,但其实,单看身形,江泠比在西北时要健壮一些,叶秋水说不上来,这种“瘦”并无身体上的孱弱,而是一种精神的凋败,他看着,好像苍老许多。
江泠慢慢地走到她身前,沉默,失声一般,许久,他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声音,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赐婚
笑容僵硬, 勉强,江泠在尽力地摆出最好的状态面对她,但是许多时候, 总觉得力不从心,神经紧绷着, 怕一时不慎,眼底的情意会泄露出来。
叶秋水点点头, 心里
有些尴尬,明明不久前还疾言厉色地表示自己不会回京, 又突然出现, 更何况她还说了伤人的话。
“殿下要成婚了, 我……是回来祝贺她的。”
叶秋水解释道, 告诉江泠原因,她是为了敏敏回来,并不是巴巴地非要凑上前。
江泠淡淡笑了, “好。”
他猜到是这个原因, 不是因为储君的事,她根本不会回来。
江晖姗姗来迟,官家去年登基,今年为招揽人才开设恩科,江晖留下来准备今年春的考试, 方才正在房间里背书, 听到外面的动静,赶忙冲出来。
廊下, 江泠与叶秋水对立着,谁都不说话,看上去好像不熟悉似的, 下人们将行囊先摆了进去,江晖看了眼江泠那闷葫芦的模样,恨铁不成钢,上前扬声打破静谧,说道:“叶妹妹回来了,怎么都站在这儿不动,进去啊,虽然开春了,但夜里也冷得很。”
叶秋水看向他,“五哥。”
江晖笑了笑,招呼她进门,“赶了许久的路,得好好休息,多亏了三哥,他每天都让下人打扫你的屋子,今早还将被褥捧出去晒过,熏了香,可舒服了,你进去就能躺下休息。”
叶秋水愣了愣,江晖又接着说:“他对我可没这么细致,都是弟弟妹妹,怎么还厚此薄彼呢,我那屋子就是长虫子了三哥都不会管的。”
说完,一看旁边的江泠还是不说话,江晖支起手肘拱了拱,“是不是?”
江泠抬起目光,看上去有些恍惚,顺着话说:“嗯……你的屋子陈设没有动过,东西都还放在那儿,去休息吧。”
“好。”
她走进庭院,江泠才像是大梦初醒一样,看向她,问道:“吃过饭了吗?”
叶秋水如实答道:“还没有。”
刚进城就去皇宫拜见官家,之后又陪敏敏说了会儿话,出宫后去铺子里看了一圈,伙计们见到她都很欣喜,大家围在一起说话,胡娘子红了眼眶,拉着她的手关心许久。
再回到家中时已是夜晚,江泠一问,她肚子还真有些饿了。
下人说:“灶台还温着,我去给姑娘下碗面吃。”
叶秋水轻笑,“好,多谢。”
她绕过长廊,进了后院,环顾四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回家,对家中的一些陈设有些陌生,好像和她走之前不太一样。
原本摆放在厅堂的花瓶不见了,换成了其他东西,仔细一看,她以前最喜欢坐的藤椅一角还多了好几个磕痕,像是被人打砸过。
叶秋水心中奇怪,环视一圈,刚打算要问的时候,下人端着面过来了,她便将这件事放在一旁。
江泠坐在不远处,他沉闷无话,就这么看着她,叶秋水坐立难安,吃面吃得都不痛快,江泠意识到了,依旧一言不发,沉默着站起身离开。
等她填饱肚子,回到住处,推开门,离开一年多,屋中却闻不到一丝霉味,被褥晾晒过,还熏了香,帐中暖融融的,柜子里的衣服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就好像一直有人住着一样。
叶秋水摸了摸桌椅,发现她以前缠着江泠索要的妆奁还摆在那儿,里面的首饰好像少了一些,她皱了皱眉,再细看,妆奁和以前不太一样,好像更精致了一些,漆面也新。
叶秋水不解地翻看,总觉得家中很奇怪,虽然尽力保持着过去的模样,但许多陈设都变了。
不过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叶秋水想了想,拧着的眉心松开,这个院子原本就是江泠的私产,以前她帮他管理内院事务,可是以后又不是,这间院子如何布置,发生什么变化,同她又有什么关系,也许没多久,这里会住进真正的女主人,叶秋水下次回京,就没有可以驻足的地方了。
她合上妆奁,心绪复杂地洗漱,准备去榻上休息。
门外的回廊上静悄悄的,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在黑夜中很明显。
叶秋水解开衣带的动作停住,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脚步声在她的房门前停下了,可是并没有人敲门。
江泠站在门外,抬手,想要敲门,指节叩上门扉的时候又顿住。
他有些问题想要问她,虽然明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仿佛只有亲耳听到从她口中说出才会真正死心一样。
昏黄的灯光映照在门扉上,日思夜想的人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障。
江泠垂下手,站了一会儿,转身。
门忽然拉开。
“兄长。”
他的身影僵住。
叶秋水看着他越来越清瘦的背影,心口像是被什么按了按,说出来的话也被磨平了棱角,柔和的话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听。
“你要保重身体。”
即便以后没有瓜葛了,叶秋水也希望他可以好好的。
“要记得吃饭,别总是忙起公务来不顾身体。”
以前他一心放在公务上,经常忘了吃饭,有时候也只是糊弄地啃两口干粮,不好好休息,生病了也会强撑着去上值。
叶秋水在的时候,还会提醒他,按着他让他睡觉吃饭,可是她不在,没有人会提醒江泠,毕竟如他当初所言“哥哥不会陪你一辈子”,那自然,叶秋水也不能陪他一辈子,在他真正找到自己喜欢的人,成家前,叶秋水希望他能照顾好自己。
背对着她的男人静默而立,袍袖下的手握紧了,许久,他“嗯”了一声。
明明是叮嘱的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听进耳朵里,却莫名有一种告别的意味。
江泠很想问她,这次回来可不可以留下,可不可以不分开。
可是他问不出来,他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答,不想将最后一丝体面也耗尽。
身后的门重新合上了,走廊里再次沦为漆黑一片,江泠抬起头,看了看皎洁的月色,心里很空,在她关心他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欣喜,会沉沦在她的温柔中,越沉溺,越贪心,想要更多。
知道她可能喜欢上了别人,那种幽愤,嫉妒的心占据了他的胸腔,见到她,这种情绪愈来愈浓,渴求她的目光能永远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闭了闭眼,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胡来,握紧拳头,慢慢走出长廊。
几日后,是东宫大喜的日子,普天同庆,东宫二人乘坐的华盖宝车壮观宏丽,无数百姓拥挤在御前街前,抬头张望,皇家婚事,光是随行的内侍女官都有上百人,文武百官驻足在太和殿前,礼官宣读祝文,待储君二人在宗庙跪拜完祖宗后,再回宫面见圣上。
一套流程礼官早已演示了五六遍,从纳彩到请期一步都不准出差错。
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件大喜事,街头巷尾,场馆酒楼,人人都在谈论。
叶秋水也在女官行列,陪宜阳在东宫等候,迎驸马入门。
驸马高大英俊,宜阳人虽娇小,可二人站在一起时,被仰视的那个人仍是宜阳,叶秋水走上前,匏瓜一分为二,画上喜庆的颜色、吉纹,宫女倒上合卺酒,叶秋水捧着托盘,送到二人面前,喝了合卺酒,礼就成了,女官,宫女,内侍们纷纷离开。
叶秋水心里为宜阳高兴,东宫设宴,许多官员与女眷都来参加了,今日的祝文是江泠写的,宴席上,不少人围着他夸赞,曾几何时,每逢宴席,诗会,江泠永远是那个被人忽略在角落的人,可是如今,即便他什么也没说,即便他依旧冷冰冰的,也会被围簇在中间恭维。
叶秋水笑容轻轻,小时候吃不饱饭,寒冷中互相依偎取暖,好像已经是上辈
子的事情了,六岁的叶秋水和十二岁的江泠,你们会料想到十几年后,人生完全不同吗?
薛琅难得回京,从前的狐朋狗友都围了上来问东问西,他被灌了许多酒,脸都有些红了。
不知道和人做了什么赌注,被他们推着,摇摇晃晃地跑到叶秋水面前,说自己骨头痛。
叶秋水立刻正色起来,“哪里骨头痛?”
薛琅甩出一条胳膊,叶秋水低下头,摸了摸他的骨头,关节正常,没有错位,没有断裂,她神情严肃,“具体是哪里?是骨头里面痛,还是外面?是阵痛,还是一簇一簇的疼?”
薛琅胡乱地回答。
叶秋水听着觉得不对劲,“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薛琅说:“骨头痛呀。”
“骨头怎么会痛呢。”叶秋水皱了皱眉,“我摸着没有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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