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的时候,因为着急险些踩空,梯子晃了晃,江泠赶紧伸手扶住,叶秋水慢慢爬了下来,不敢再得意。
脚踩在地上时,叶秋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实在是生疏了,要是换做以前的我,噌的一下就能上去,根本不需要梯子。”
江泠瞥她一眼,“嗯,你最能耐。”
语气里带着责备之意,她哼一声,扭过头,跑去捣鼓年货。
按照以前在曲州的习俗,除夕夜要守岁,要给神龛供奉的神明敬香,准备贡品,叶秋水支起一张小桌子,在上面摆上柿子,柑橘,麻秸,柏枝等。
傍晚时,灯笼点起,巷子里响起鞭炮声,叶秋水出门和邻家小孩一起玩烟花,比谁的纸片被炸得更高。
过一会儿,扎垂髫髻的小丫头鼓着脸,气恼地说:“姐姐,你怎么老是耍无赖。”
叶秋水笑嘻嘻地捏了一下她的脸,“你再让我一把,我给你买糖吃。”
小丫头撅得高高的嘴巴缩回去,眉开眼笑。
巷子外正好有卖糖的老人在吆喝,叶秋水拉着她过去买糖,剥开糖纸,一连往嘴里塞了几块,嚼得咯咯响,相比较之下,一旁的小丫头看着都比她文雅淑女些。
不远处,家中升起炊烟,江泠站在灶台前,熟练地切菜蒸煮,他做事有条不紊,起锅烧油,动作熟练,时不时从窗台前往外看一眼,刚刚还在外面玩烟花的叶秋水不见了,他擦了擦手,探头喊道:
“叶明渟,吃饭。”
巷子外远远传来一声应答,“来了。”
好一会儿,大门前也不曾见有人路过,江泠等不到人,刚要出门找,门房一旁的围墙上忽然传来动静,“哥哥……救我。”
江泠一回头,发现叶秋水卡在围墙上,一角的裙摆还被树枝钩住了。
他怔住,问道:“你为什么在墙上?”
叶秋水红着个脸,“我想试试我现在还能不能翻墙。”
现在这个围墙,还没有以前在曲州的时候,江泠的母亲为了防止他和贫家女孩交往,加筑过的墙一半高,叶秋水心想,凭她的身手,翻墙进门不是如履平地?哪知出师不利,挂在墙头下不来了。
江泠一时语塞,走过去抬起手,说:“下来吧。”
她抱着墙头不松手,“可以吗?”
叶秋水担心他根本接不住,两个人都得摔个狗吃屎,那多丢人。
江泠点头,“摔不到你,我垫着。”
叶秋水这才笑了笑,松开手,从墙头跳下,江泠张开臂膀,稳稳地将人抱住。
他做惯了农活,有时候奉命修皇城时还会搬木头,力气很大,少女扑了满怀,他身形稳重,半分没有踉跄。
叶秋水仰头对他笑,江泠看着她,忽然问道:“吃糖了?”
说话时呼出的气息都是香甜的,叶秋水“呀”了一声,发现自己不小心露馅了。
她之前时不时牙痛,江泠便不准她吃糖。
刚刚在巷子外,叶秋水一连塞了好几颗进嘴,吃过瘾了才敢回家,就是怕被他发现。
她嘟囔一声,狡辩,“是朗姐儿给的。”
朗姐儿就是方才和她一起在外面玩烟花的小丫头,是邻家的孩子。
江泠问道:“吃了几颗?”
“一颗而已。”
他不信,低头亲她,齿间蜜糖的甜味浓郁留香,江泠说:“你骗我。”
叶秋水哪里想到他还能靠这招来判断,不由心虚,挣扎两下从他怀里跳下,进厨房去看都做了些什么。
菜肴丰富,都是她爱吃的,虽然除夕的时候仆人都回家去了,但是家中并不冷清,叶秋水想起小时候,那时没有办法吃上丰盛的菜肴,过年唯一能碰到的荤菜是江晖偷偷让人送来的腊肉,她和江泠都舍不得吃,拿来供菩萨,但是江泠每每都会切下一大块给她,告诉她神明不会和她计较。
日子过得清贫,但却很快乐,那些吃不饱饭,为生计发愁的经历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离她太遥远,许多时候,叶秋水甚至怀疑过,那会不会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一个在大雪天快冻死前做的美梦。
手指突然被握紧,叶秋水回过神,看向一旁,江泠盯着她,看出她在胡思乱想,目色担忧。
“怎么了?”
叶秋水说:“就是想到了一些旧事。”
江泠知道她在想什么,前尘旧梦一场,人世间的起起伏伏总是不讲道理的,叫人捉摸不透。
他现在很庆幸,十二岁时的某一场冬风,将叶秋水送到他身边。
祭完天地,巷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邻家养的大黄狗被吓坏了,一声犬吠,吓得叶秋水眉心跳了跳,江泠俯下身亲吻,抚平轻皱的痕迹,揽着她,“你最近是不是经常想到以前的事情?”
“嗯……”
叶秋水轻声说:“我想回去看我母亲。”
她垂着眼眸,回想,她已完全回忆不起母亲的模样,叶秋水的娘亲走得太早,在她五岁那年被叶大打死,尸体就葬在后山。
“我想让她知道我过得挺好的,这些年。”
就像母亲为她取的小名一样,生命恰似春日蓬勃之草木,纵风霜满面,亦能坚韧不拔,向阳而生。
叶秋水想告诉母亲,她做到了。
“好,过完年,我同官家告假,陪你回曲州。”
话音停歇时,衣衫也随之落下。
云鬓雾影,暗香涌动,窗外烟火炸响,屋中透进光亮,轻轻摇动的帘幔上倒映着重叠的人影。
第二日正月初一,百官进宫向帝后祝贺新年,江泠同皇帝告了两个月的假,等收拾完行礼,同叶秋水一起启程返回曲州。
第一百四十九章 “是我夫人。”……
路途大半个月, 到达曲州时已经入春,万物复苏,道旁芳草浅绿, 鸭子争相过河。
熟悉的建筑,景色映入眼帘, 叶秋水指着连绵起伏的山脉,笑着对江泠说:“嘉玉, 你看,那是以前我养鸡的山!”
江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远处群山叠翠, 山脚下, 农田密布, 许多大型水车立在其中运作着,江泠看到,他十六七岁时画图纸建造的水车, 还有与工匠一起商讨出的农具仍然在被使用着。
要进城前, 马车在道旁停下,叶秋水跳下来打算歇歇脚,等马吃够粮草,喝饱后再出发。
正是春日,农田里有人正在播种、除草, 沟渠中流水潺潺, 长长的龙骨水车将水源引上山,道旁有一个老旧的茶棚, 棚子里零星坐着几个农人,大概是干活干累了,坐在棚子下喝一碗麦茶休憩片刻。
叶秋水走进去, 茶棚的老店家走过来,看到二人的气质打扮不像普通人,有些局促,揣着手说:“小老儿这里只有麦茶,紫苏茶,都是给附近的农人解渴用的,不是什么名贵货色,二位若是想喝茶,再往西走十里就进城了。”
江泠说:“没事,吴伯,来两碗麦茶就好。”
“诶,好好好。”
老人转身要去倒茶,走了两步忽地转回来,神情疑惑,“官人怎知小老儿姓吴?”
他盯着江泠看了一会儿,许久才恍惚认出来是谁,犹豫不决地道:“是……是小江吗?”
青年身姿端正,气质严肃,脸颊轮廓英朗,眉宇间依稀透着一股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
许多年前,江泠还在县学读书时,闲暇的时候就会来城外茶棚帮忙,这附近的许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他会帮人算账,帮忙找田主要工钱,还有修水车,可后来,江泠考中解元,去了省城,再然后又去了京师,大家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茶棚店家有些不敢认,怕自己冒昧得罪了人。
江泠点了点头,“是我。”
老店家脸上闪过诧异,惊喜,而后又成了惶恐,又笑又局促地说,“哎呀还真是,小江啊不不不……江大人。”
他脸上露出惶恐,拍了拍嘴,现在的江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文弱的少年了,应该称老爷。
“不用,就叫小江吧。”
江泠坐了下来,农田里许多认识江泠的人都围簇过来张望。
叶秋水去了田间,正在观测山上的环境,思考现在山上适合种植些什么。
老店家已经放下惶恐,笑着和江泠交谈起来,问起他的近况,江泠都一一答了。
虽然多年过去,但是青年亦如过去一样谦逊,说话温和,并没有任何一点位高权重者的倨傲。
他在田野间巡查水车的运作情况,同乡亲说:“这些都是老式样了,去年工部做了些新的,我回去画好图纸,让工坊的匠人仿出来给你们试试。”
“好!”
大家都笑起来,江泠看向远处,叶秋水从山上下来了,江泠将一旁放温的茶水递给她。
叶秋水眯眼微笑,“谢谢。”
她捧起茶水,饮几口。
周围的人看向她,方才大家都看到,二人是一起从马车上下来的,举止亲密,大家都知道江泠不苟言笑,但是看向女子时,目光却很温柔。
叶秋水喝完茶,在江泠身边坐下,他拿出帕子,自然而然地给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刚刚在山上,看了看以前宝和香铺种植香草的地方,前两年有些干旱,收成不太好,要是能换个更好用的水车,引水上山,应当会改善许多,我刚刚都想好要种些什么了。”
“嗯。”
江泠说:“我刚刚也想了,回去之后我就给工坊画图纸,去年工部新造的那些应该很有用。”
叶秋水低下头继续喝茶。
一旁的农人不
由问道:“这……是不是江大人的夫人啊?”
叶秋水以前四处跑生意,她虽然有时候会来城外找江泠,但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与现在长得完全不一样,十八岁的少女,如一朵盛放的芍药花,举手投足俱是明媚风情。
叶秋水刚要开口,江泠却点了点头,先应道:“嗯,是我夫人。”
以前旁人这么误会的时候,江泠会解释,告诉下属,来看他的女子是他的妹妹,现在别人这么问,他竟面不改色地应下了。
叶秋水不免诧异,看向江泠时,他的神色却很坦然。
这是事实,没什么好否认的。
农人笑说:“大人同夫人很般配。”
江泠颔首,“谢谢。”
歇完脚,系在河边吃草的马也饱了,二人坐车进城,多年过去,曲州城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街坊仍是过去的模样,巷子太窄小,车马完全不能进去,两个人只好下来,步行走进。
以前住的地方在青石巷,末尾的矮旧房屋就是叶家老宅。
许多年未曾有人居住,门前竟然也不曾结蛛网,甚至杂草也无。
叶秋水不禁奇怪,看了眼江泠,“老宅怎么一点也不破旧,里面是有人居住吗?”
他们不是没想过,这么多年不曾回来,也许有人住进去,但实际上,推开门发现家中并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但是门前却被洒扫得很干净。
叶秋水简单地洒扫一番,二人暂时住在此地。
一墙之隔外就是以前的江宅,后来地契被江家人收回,也不知有没有卖给其他人,叶秋水对江泠说道:“嘉玉,明日我想去打听打听,要是隔壁的宅子没有人住,我们就买下吧。”
多年过去,当初被砍掉大半的桃树竟然又挣扎着生出茂密的枝叶,越过墙头。
就像以前,家中长辈百般劝阻,无论怎么告诫,哪怕筑起高高的围墙,被墙隔开的二人也会想法设法地去越过这道鸿沟,桃树也一样,被砍掉一半的身躯,也会拼命长出新芽,越墙而出。
江泠抬头看一眼高墙,“应当还在江家,我去要回来。”
叶秋水问道:“他们要是不给怎么办?”
江泠笑意淡淡,“他们不敢。”
江氏一族心里对江泠又怕又愧,当初族人逼他离开,霸占二房产业,他们贪婪无耻,可是等江泠身居高位后,又终日困在恐惧与懊悔当中,生怕某一日江泠会回来报复,他早就已经不是那个任族人拿捏,躺在床上无法下地的残废。
第二日,江泠就递了帖子,族长吓出一脑门冷汗,一夜都没敢合眼,大半夜祠堂里灯火通明,一群人商量着该怎么应对,三郎衣锦归乡,已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物,他若旧事重提,全族上下都吃不了兜着走。
家中唯一有些出息的就是四房的江晖,但江晖与江泠交好,绝不会向着他们。
六郎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族长推着他出去,“等泠哥儿来了,你……你就给他磕个头,认罪。”
六郎脖子一梗,“凭什么是我!”
族长说:“当初是不是你带着人拿弹弓打他的?险些将人眼睛打瞎!”
六郎涨红着脸,因为确有此事,儿时不懂事,他带人欺负过那个三哥,欺江泠不良于行,故意拿弹弓射人。
长辈们不敢站出来,就推他出去挡枪!
帖子送上门的第二日,族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来了,族长熬了一通宵,眼睛通红,想着,要是江泠问罪,他这个老骨头跪下来磕头求饶行不行。
祖宅前围着一群人,江泠到了的时候,叔伯们俱是一抖,族长颤颤巍巍上前,满脸讨好奉迎。
青年身形高大,走路时明显不平,他撑着一只竹杖,款步走上前,可大概因为当了多年官,位高权重,那种沉稳内敛,不怒而威的气质萦绕周身,让人第一眼见到他时,根本注意不到身体的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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