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的是当时备好的药足够多,还能撑许久。
叶秋水扶着江泠来到北坊,巷子里站着许多探头探脑的人。
这么久来,曲州江氏闹出的事情百姓们都听说过。
江家三郎是个刻薄寡恩的性子,逼死父亲,气走母亲后,又与族人起了龃龉,被赶出江家,他无依无靠,又有腿疾,只有叶秋水这个傻子才会把他带回家。
叶秋水无视邻里的冷嘲热讽,扶着江泠,低声道:“哥哥,前面有台阶,慢一些。”
江泠撑着手杖,慢吞吞地抬起腿,艰难地跨过去。
只走几步路,他便已冷汗淋漓。
周围的窃窃私语,他都听在耳朵里。
以往听到的,多是赞美之语。
如今完全反过来。
江泠跨过门槛,院外还有人探头张望。
“东门街的小官人居然跑来我们北坊了,稀奇哦。”
“什么小官人呀,他是被族里赶出来,没地可去啦!丧家之犬!”
“什么人才会被家族赶出?”
“自然是不仁不义之人了,你没听说过他爹干的那些事吗?”
“瞧着画似的郎君,竟然表里不一。”
这些话,江泠都听习惯了,他置若罔闻,叶秋水也不理会,扶着他进屋,关上门,隔绝掉那些窥探的眼睛与吵闹的声音。
“哥哥,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
“这是柴房,这是灶台,这里以前是鸡圈,不过后来鸡都被我爹吃了,我也没有钱再买小鸡崽,所以这一片就空下来啦。”
叶秋水拉着他坐在窗户边,伸手指着外面,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院子里的布局。
叶家院子很小,屋里能落脚的地方也很少,不像江公宅,地上都铺着青石砖,洒扫得很干净,北坊的穷人家铺不起砖头,有的屋舍甚至是用茅草搭建,脚下都是泥,一下雨,地面泥泞,会弄脏鞋袜。
江泠刚走进没多久,缎面的鞋子便蹭脏了。
他环视四周。
其实叶秋水住的地方还没以前江公宅中供丫鬟睡觉的地方敞亮宽大。
但叶秋水很兴奋,拉着他各种介绍,院前还有一小块菜圃,不过现在光秃秃的。
“我娘以前
养鸡养鸭,还种了许多菜,夏天的时候,整面墙上都爬满了花,可好看了。”
小小的院子中,可以看出以前的痕迹,叶秋水的阿娘,是个很勤劳,厉害的女子,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叶秋水记得,很小的时候,她也是可以经常吃到肉的。
如果不是叶大迷上赌钱,将家中积蓄全都赌光的话。
“不过我娘走后,就没人打理啦,我也不会这些,所以都空着了。”
叶秋水眼底闪过落寞。
但她很快又笑起来,拉着江泠去灶台旁,搬开砖石,给他看她以前藏钱的地方。
“嘿嘿,我爹从来不做饭,他不知道这里居然藏着钱,我聪明吧,一直没有被他发现。”
江泠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嗯,很聪明。”
叶秋水听了便笑。
“好啦,就是这些。”
院子太小,几句话就可以介绍完,叶秋水伸手比划,“没有你家那么……那么大,你不要嫌弃。”
他曾经的家中,小桥流水,蔚然秀丽,只是现在筑起高墙,再也看不到了。
“不会的。”
江泠轻声道,忽然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叶秋水转过身,不知想起什么,从书箱里搬出几本书,放在江泠膝头。
“哥哥,你先在这里看书,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江泠点点头,“嗯。”
她叮嘱完,推开门。
叶秋水径直冲出去,弯腰,在泥地上抓起一把沙土。
院子外,有几人正嘀嘀咕咕,添油加醋地说着江家发生的事情。
叶秋水猛地拉开门,照着这群人的脸一把抛洒手中的沙砾。
“哎哟!”
墙角正在做贼张望的孩子被撒了一脸沙子。
“走开!要是谁觉得自己的舌头很多余,不如割下来喂猪!少在这里嚼舌根。”
叶秋水挥舞拳头,模样十分凶狠。
她打人很疼,北坊的孩子们都被她打过,揪住头发,扇得鼻青脸肿。
院外围着的人哄散逃走。
叶秋水哼一声,拍拍手,关上门,插上门闩。
她回到家中,发现江泠并没有看书,他在整理被褥。
不过这些事情他以前没做过,有点笨手笨脚。
“哥哥,你在做什么?”
“打地铺。”
叶家有两间屋子,后来叶大赌钱,债主拆走床铺抵债,只有一张可以睡人。
以前叶秋水一直睡在柴房中,夜里总是有老鼠爬来爬去,叶大死后,她搬到这里。
江泠在书箱上铺上被褥,他打算睡在这上面,等腿稍微好去,就去山上找一个书院,但是不知道书院会不会收他这个学生。
“为什么要铺被褥,你睡在这里啊。”
叶秋水拍拍床榻,示意。
江泠看着她,“那你呢?”
“我也睡在这里啊。”
叶秋水很纳罕,这有什么好问的。
江泠抿了抿唇,“这不合礼。”
“什么意思?我娘以前天天抱着我睡的,有什么不对吗?”
她脸上满是困惑。
不睡在床上睡在哪里,书箱上?江泠这么爱书吗?睡觉也要和书靠在一起?
怪不得读书那么厉害,睡在书堆里原来会变聪明。
江泠说:“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啊?”
她的脸上写满了不解。
江泠语塞,不知道怎么解释。
叶秋水好像并不知道什么叫做男女之别。
没有人教过她。
江泠正在思考要怎么教她,一旁的叶秋水却像是突然恍然大悟一般,不知道自己怎么琢磨的,蹦起来往书箱上一躺,傻笑说:“嘿嘿,我知道了,我要睡在这里,这样我就不用天天背书了。”
学识不得自己钻进脑子里来?多省事!
第37章 胆小 “哥哥 你胆子好小哦。”……
江泠将她拉起来, “不行,书箱太硌了。”
叶秋水坐在上面,认真道:“可是躺在上面可以变聪明。”
江泠愣了愣, 这是什么说法?
他问道:“此话从何而讲?”
叶秋水把她的猜想告诉他。
江泠听完,无奈地笑了, 解释道:“睡在书堆里不会变聪明,书上的知识可不会自己钻进脑袋里, 况且,你本来就很聪明, 无需钻研这些。”
他拉叶秋水起身。
叶秋水“哦”了一声, 又纳闷道:”可是你为什么要睡在书箱上面?”
“因为男女有别。”江泠指了指她, 又指了指自己, “你是小娘子,不能与男子走得太近,若是对方有坏心思, 你自己会受伤, 所以,你要警惕你遇到的所有男人,这样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知道吗?”
叶秋水呆呆问道:“和哥哥也不行吗?”
江泠摇头。
“可是哥哥不是坏人呀。”
“书上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不是坏人也不行, 而且你怎么就能断言我不是坏人?”
叶秋水嘀咕道:“我就是知道,哼, 什么破书,胡说八道。”
江泠转身,继续铺褥子。
“书箱很硌的。”
叶秋水说:“你腿伤还没有好, 躺在上面不舒服。”
“没事。”
江泠手上动作没有停。
叶秋水沉思一番,忽然上前,抱住被褥,“既然你说男女有别,那我就睡书箱,你的腿还没有好,怎么能躺在这么硌人的地方,你去榻上。”
江泠态度坚决,“不行。”
叶秋水盯着他,眼珠转了转,霎时有水汽氤氲,“好嘛,我知道了。”
她嘴角一垮,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你就是嫌弃我,你嘴上说着将我当妹妹,只是哄我的,你嫌弃我家床榻不干净,又破又小,呜呜……”
叶秋水哭起来,抬手抹眼泪,还不忘从指间缝隙里瞟一眼江泠的反应。
他听后果然慌了,连忙伸手,拉她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张了张嘴,笨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叶秋水哭得越来越大声,“你以前住大房子,怎么可能会喜欢这里,你肯定不乐意来,你就是嫌弃我呜呜。”
“没有,我、不是……我,我睡床榻!”
江泠手忙脚乱,急忙应下。
“哥哥最好了。”
哭声戛然而止,叶秋水嘻嘻一笑,一点也不见方才的忧愁。
她已经弄明白该怎么拿捏江泠。
江泠看出,有些气闷。
叶秋水怕他反悔,连忙抱起被褥,将它们重新放在榻上,说道:“哥哥不能反悔了,不然就是说话不算数,你是哥哥,要以身作则。”
江泠很无奈,“知道了。”
谁能说得过她。
他抱着书坐下,吃了药,低头翻阅。
无论什么时候,江泠都能见缝插针地看书,他清楚,当腿好不了后,想要获得与旁人一样的成就,必须付出比从前更多的努力,一直到叶秋水从宝和香铺回来,他手上都还捧着书。
叶家点不起油灯,江泠就坐在门边,借着外面的日光,一直到金乌将坠,天彻底黑下来,他才将书合上。
晚膳喝的是粥,很稀薄,叶秋水不会做饭,以前个子矮的时候,得踩着椅子才能够到灶台,常年累月饿肚子的孩子自然有什么吃什么,哪里有机会钻研厨艺。
江泠心想,怪不得她以前那么瘦,照这么下去,不出半个月,下巴又要尖尖的了。
他依靠在门边,观察叶秋水如何生火,淘米,心里默默记下。
吃完饭,又背了会儿书,叶秋水念叨完铺子里的事情,才开始慢吞吞地背香谱。
江泠除了书之外,从江宅带出来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帕子,擦手的,擦脸的,饭前饭后……都分得很清楚,叶秋水总是跑来跑去,嘴里说个不停,被江泠按在椅子上擦脸的时候,她还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叶秋水脸汗津津的,觉得江泠妨碍她了,还会推
开他的手,“我还没有说完,今天王夫人又来啦,揽着我说了好久的话,我给王夫人送了一包我自己做的香袋,放了驱蚊草,王夫人还夸我呢。”
“知道了。”
江泠说道,利落地给她擦完脸和手。
榻上两套被褥,泾渭分明,叶秋水想靠着江泠睡,但江泠严肃地拒绝。
她哼了一声,转过身,面朝着墙,背影看上去气鼓鼓的。
江泠和衣躺下,闭眼。
以往过了亥时江泠就会睡觉,第二日早起读书,但大概是因为突然换了新的地方,心境与以往不同了,他怎么都无法入睡,叶家的床榻很硬,一动就咯吱作响,江泠绷着身体,小心翼翼地翻身。
太硌了!
铺几层被褥都没有用,江泠心中不由叹气。
身后,传来女孩绵长舒缓的轻鼾,江泠侧目看过去,黑暗中,叶秋水睡得很香。
她好像永远都不会有烦恼,遇到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变得开心,不管在什么境遇中,都能很快振作起来,当初她爹爹死去,她虽然哭了很久,但第二日就自己出去找生计,铺子里的伙计为难她,她也有办法让自己摆脱困境。
整日没心没肺的,其实比谁都机灵。
江泠扬唇淡淡地笑了笑,然而下一瞬他就笑不出来了。
少年嘴角紧绷,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床脚爬动的老鼠。
江泠几乎没见过这些东西,以前在江宅,每个房屋都会熏香,一日要洒扫三回,屋子里要是出现鼠虫,宋氏会大发雷霆,将当日值事的丫鬟赶走。
江泠盯着床脚窜动的小黑影,眼皮轻颤。
老鼠会吃人吗?下人说,这些东西很脏。
江泠侧过身,拍了拍叶秋水,“芃芃。”
这屋子是不能睡了。
“嗯?”
叶秋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江泠,“哥哥……”
“有老鼠。”江泠压低声音道,他脸颊紧绷。
“什么?”
江泠嘴角抿成一线,“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了,你先出去,我挡着它。”
叶秋水慢吞吞醒过来,挠了挠头发。
“老鼠啊。”
叶秋水坐起身,随手抓起枕边的书砸过去,正正巧砸在那老鼠身上,“吱吱”一声,叶秋水紧跟着跳下床,拉开门,穿上木屐,抬脚就是一踢。
“去你的。”
黑灯瞎火中,有一小团影子,掠过半空,飞出屋子,落在远处。
叶秋水关上门,“再见。”
转身,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拍一拍,又放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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