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她神情如旧,并不将此当做一回事。
江泠呆若木鸡。
叶秋水重新爬上床,“睡吧哥哥,解决了。”
她呈“大”字躺下,江泠却还是坐着,久久未动,警惕地观察四周。
叶秋水有些纳罕,扭头盯着他。
借着泻进屋中的月光,待双眼适应黑暗后,隐隐能看到江泠的脸色,霜白一般,他肩背绷直,定定地看着她,显然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
叶秋水缓缓瞪大眼睛,“哥哥……”
“你在害怕吗?”
叶秋水问道。
江泠回神,黑暗中,长长的睫羽闪了闪,“没有。”
他躺下,连连否认,“只是躺累了,坐一会儿。”
叶秋水凑上前,问:“那你怎么脸这么白,手还握得紧紧的。”
江泠立刻松开拳头。
她轻轻一笑,“哥哥,你胆子好小哦,你怕老鼠。”
“没有。”
江泠背对着她,仍道:“真的只是坐一会儿。”
叶秋水话音里笑意不减,江泠抿紧唇,突然拉高被衾,盖住她,“不准再说话了,亥时已过,睡觉!”
叶秋水闷闷的笑声从被子中传出。
古板严厉的江小官人原来也有害怕的东西,怕吱吱乱叫的老鼠与神出鬼没的虫蚁,一下子就从仙气飘飘的云端上落下来了,沾染上了人气。
第二日,叶秋水很早就去宝和香铺了。
江泠自己吃完药,拄着手杖,练习走路,从屋中走到屋檐下,十步的距离,他冷汗淋漓。
来回走三次,里衣被汗浸湿,他掀开衣领,里面青一块紫一块。
睡惯了柔软的床榻,换上叶家这种土坑,细皮嫩肉的江泠被硌得整夜睡不着。
练完走路一身汗,换做从前,下人已经烧好水放温,沐浴的时候,丫鬟会将衣服挂在架子上,用香笼熨烫,穿在身上,走路时风都染上香气。
现在这些都没有,江泠用手帕擦拭掉额角的汗水,坐下来看了许久的书,而后站起,慢慢挪到厨房,学习做饭。
第一日,江泠将自己熏得满脸炭灰,他腿脚不便,要不是叶秋水回来及时,他大概已经僵了。
第二日,江泠把握不住火候,险些将锅底烧穿。
第三日,江泠学会淘米,但不知道还要加水。
他有些挫败,但是没有停止学习。
没过几日,原本白白净净的江泠,手心手背长满倒刺,多出许多茧子。
他学得很认真,甚至拜托叶秋水,去当铺当掉他的衣袍,换来的钱去书馆买了菜谱,拿回来后,江泠钻研许久,握笔在纸上写下满满的批注。
看书时,他总是格外专注。
没有多久,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照顾另一个,各自自顾不暇,但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第38章 争执 读书,做饭,养芃芃。
初夏最后一场雨过去, 气候开始闷热难耐。
胡娘子随商队离开差不多小半年,至今未曾回曲州,也没有音讯传回来, 宝和香铺中人心惶惶,没了主心骨后渐渐混乱, 伙计们私下猜测,都说胡娘子回不来了。
暹罗靠海, 那里密林丛生,虽盛产香料, 但气候酷烈, 长有香草的地方也往往充满瘴气、毒蛇猛兽, 险境环生, 许多香商会雇佣廉价的工人进山林采集香草,为此丧命的人很多,由于来源稀少, 采摘艰难, 自海上运输,带进大梁境内的香料价格便十分昂贵,且数量稀少,只有王公贵族可以享用。
胡娘子有自己的商队,她亲自带领, 乘船出海后途经暹罗, 天竺等地,商队带回番邦香料, 在海上颠簸数月,再返回境内售卖。
她靠此积累家底,是曲州最大的香商。
海上九死一生, 常有商船沉没,胡娘子经验丰富,但也不能完全规避危险。
这次出海多月音讯全无,铺子里人的猜测,她要么被瘴气困在山林中,要么跌入浪潮,尸骨无存。
宝和香铺基业深厚,多少同行眼红,就连二当家也垂涎已久,胡娘子音讯全无,人心浮动,二当家暂时接管了胡娘子的位置,铺子中的伙计与老师傅纷纷开始站队,不管胡娘子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二当家带着的人已经开始渐渐将她架空。
这几个月,叶秋水跟着宝和香铺里的师傅们学会多种香的制法,她学东西很快,算盘打得也好,记账时条理清晰,说话又甜,王夫人喜欢她喜欢得要紧,自几个月前来买过一次熏陆香后,每月都要领着婆子过来一趟,揽着叶秋水说许久的话,给很多赏钱,要不是身份不匹配,更是恨不得将叶秋水收作义女。
二当家的人来问过几次,若是叶秋水想跟着他们干,二当家愿意收她为学徒,亲自教导她传家的香谱。
叶秋水听了,摇头。
胡娘子是她的贵人,叶秋水不会背叛她。
不管胡娘子是生是死,她都不可能转头去投靠一个觊觎胡娘子家产的人。
二当家只当她年纪小,拎不清,拍拍她的头,让她再回去好好想一想,他可以给叶秋水多算几倍的工钱。
条件丰厚,任哪个伙计听了都要心动。
他觉得叶秋水是一个可造之材,又讨人喜欢,只要好好教导,等她再长大点,兴许可以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商人。
二当家说完这些,叶秋水并没有当一回事,她觉
得胡娘子只是在路上被什么事情绊住脚了,再过几日就会回来,铺子中的明争暗斗,她太小,看不明白,但也知道,二当家不安好心,想趁胡娘子不在,将宝和香铺抢过去。
算了一日的账本,叶秋水回到家中,刚推开院门,饭香味便飘过来。
江泠站在灶台旁,神情专注,手边的书页上写满批注,修长的手指按在上面,时不时翻动。
做饭比读书难很多,江泠学得很认真。
将精致的圆领袍与冠带当掉之后,换来的钱买了许多米粮,这样他们可以不用每日都喝稀粥,甚至饿肚子。
江泠不得不穿上粗布麻衣,一开始浑身刺痒,长满红点子,就连后脖颈被衣领磨破了一层皮,江泠从前养尊处优,没干过重活,这样的衣服,只有江家最下等的仆人才会穿,他用了许久才渐渐适应。
烟雾缭绕中,少年静默而立,乌黑纤长的头发随手用布条缠起,江泠挽起衣袖,盯着灶上火候,眉眼浓厉,面庞清秀端正,他薄唇轻抿,神态专注,并未注意到有人靠近。
叶秋水猫着腰,从后扑过来,抱住他,“哥哥!”
腰上坠着两条胳膊,叶秋水搂得紧紧的,江泠身子向前歪了歪,他站稳,伸手轻按叶秋水的手臂,但并没有推开她。
“回来了。”
少年嗓音清冷,语气温和。
江泠一手按着她的胳膊,一手掌勺,动作熟练。
钻研厨艺多日,他已经可以像模像样地做饭。
要是许妈妈和小荷在,大概会惊掉下巴,才一个月,这还是她们金枝玉叶的三郎吗?
叶秋水靠着他的后背,脑袋蹭了蹭,笑眯眯问:“哥哥,今日吃什么?”
“剁椒茄子。”
江泠说:“净手,一会儿就好了。”
“好!”
叶秋水扭头跑到门后的水缸旁,舀起一瓢洗手。
江泠腿脚不便,走路很慢,叶秋水洗完手后就连忙过去帮他端东西。
搬来叶家后,江家就彻底对江泠不闻不问了,听说族里为了二房的产业争论得不可开交,大房与四房撕破脸,几次大打出手,老夫人年事已高,本该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子女却因为争夺家业闹得兄弟阋墙,纷争不断,她气得整日流泪,病得越发糊涂,不省人事。
整个曲州都知道江家几房在闹分家一事,江泠并不理会,就算他们闹翻天,也与他无关。
读书,做饭,养芃芃,这才是他现在每日必须要做的事情。
吃完饭,叶秋水回宝和香铺了,江泠洗完碗筷,坐在屋檐下看书。
前几日,他将书箱子里的墨锭卖了,换来几两钱,如今用不起那么昂贵的墨水,买的是巷子门口小摊贩卖的五文一只的鸡毛笔,与十文一大块的墨锭,不知是什么材质,闻起来有些臭,像七旬老汉的腋窝,江泠每次都得憋着气写字,写完,纸张需放在窗台上晾一晾,才能将味散干净。
晌午后有些热,但江泠仍旧衣着整齐,就连袖子都不会撩起,他额前已经热出一层细密的汗,江泠面不改色,提笔在书上写字,稀奇的是,明明如今过得没有从前那么金贵,但江泠的身体反而变好许多,没有连日地生病。
他每日要练习很久走路,握着拐杖的手掌心长出一层薄茧,劈柴,打水,这些粗活他是不会让叶秋水干的,在不需要别人搀扶也能自己走路后,江泠包揽了这些活。
就是每日肩膀都会疼得睡不着,但是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北坊与东门街不同,矮旧民居参差不齐,违章房屋遍地都是,许多消息都是一传十,十传百,叶秋水将江泠带回来这件事,激起许多人的不满。
江二爷做下错事,畏罪自尽,官府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惩戒他,这个结局不痛不痒的,那些常年累月挨饿受冻的普通百姓,将这种仇恨转移到江泠身上,他们万分仇视这个曾经享有过荣华富贵的小官人,嘲笑他如今竟也落到这般境地。
江泠不能出门,一出门就会被不知何处窜出来的人推搡辱骂。
邻家小儿骂他“跛子”,他站在门前,明明没有挡住谁,却会被路过的人突然伸手狠狠一推,江泠脚下踉跄,摔在地上,抬头,那人恶狠狠的,眼中下意识慌乱,他们对东门街的贵人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姿态卑微,但又夹杂着不甘仇恨。
慌乱完,才想起江泠已经被宗族赶出,是个废人,眼中慌乱顿时转为恶毒,“罪臣之子,狗东西,杂碎!”
江泠默默拾起手杖,拍拍衣衫上的灰尘,转身回屋,关上门。
北坊的人不喜欢他,看见他就又打又骂,连带着也不理叶秋水,有时候她清早出门,会看到邻里故意将秽物倒在叶家家门口。
叶秋水不知道是谁干的,出去理论还被骂,谁叫她犯傻把江泠带回家。
江泠知道后,闭门不出,他只是更加担心叶秋水,每日都要等在门边,书也看不进去,等远远可以看到巷口拐进小娘子蹦蹦跳跳的身影时,江泠才能放下心,若无其事地回屋看书。
叶秋水每次回家,江泠都在看书,他比以前还要刻苦,就连吃饭的间隙,手上也要持一卷书,少年神情沉浸专注,有时候连她靠近都没有发现。
盛夏时,胡娘子依旧没有回来,宝和香铺几乎已是二当家的囊中之物。
有许多伙计很早就跟着胡娘子打拼,他们念旧,但二当家想独占宝和香铺,必须将这些不服他的人赶走,他找到叶秋水,要收她做徒弟,其实是看中了她讨贵妇人喜欢的特点,他们希望可以靠叶秋水招揽像王夫人那样有钱的妇人。
而这么久过去,那些一开始不听从他,期盼胡娘子早日回来的伙计,也顶不住连日的压迫与排挤,倒戈向二当家。
剩下的人都被赶走了。
叶秋水依旧不肯低头,她态度坚定,只认一个大当家,二当家明明居心叵测,抢占整个铺子,霸占他人基业。
她一个小姑娘,再有天赋,那也只是小姑娘,尖牙利嘴,与他们作对,异想天开,二当家让人将她赶出去了。
叶秋水很愤懑,握紧拳头,但大人们显然并不放在眼里。
叶秋水又一次失业了。
朱家酒肆也不敢要她,店家一见到她就赶人。
叶秋水没有告诉江泠外面发生的事,她每日正常出门,回家,江泠闭门不出,自然不知她已不能再在宝和香铺干活。
第39章 暑夏 芃芃喜欢吃甜的。
入夏后, 曲州多雨。
宝和香铺彻底被二当家接管,商行的人都默认,胡娘子在海上丧生, 尸骨无存,那些不服二当家的伙计悉数被赶出铺子, 宝和香铺不日更名换姓。
叶秋水不服,蹲了几日, 在二当家出门谈生意时拉住他,说道:“宝和香铺是胡娘子一手扶持到如今的, 她常年随商队在外奔波, 为铺子打下基业, 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 也要弄清楚她究竟是生是死,再决定她名下铺子该由谁接手管理,而不是直接抢过来当做自己的产业!”
“二当家这么趁人之危实在有些辜负胡娘子知遇之恩了!”
与江泠相处久了, 叶秋水说话竟也有些文绉绉的, 口条清晰,让人一时无法反驳。
小姑娘神情倔强,怒目而视,明明已经被宝和香铺赶走,但看到二当家明目张胆占人基业, 还是忍不住过来理论。
二当家被她缠得有些烦了, 一把甩开她的手,说:“臭丫头, 少在这里胡搅蛮缠,大当家是不可能再回来了,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她艰苦积累的家业就这么没了吗?正是因为我心中敬仰大当家才不忍看她这铺子毁于一旦, 明白吗?赶紧滚。”
“根本不是这样,你凭什么断言大当家已死,她也许只是被什么事情绊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作为二当家,难道不应该先报官去救人吗!”
“我就是知道,死丫头,快来人将她赶出去!”
铺子里冲出来两个伙计,架起叶秋水的胳膊,将她丢得远远的,叶秋水摔在
地上,胳膊蹭破了皮,她疼得泪花都出来了,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吹开伤口的沙砾。
回到家,江泠一看到她衣摆灰扑扑,头发也散了的模样,眉心微蹙,拉着她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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