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欺负你了?”
叶秋水将近来铺子里发生的事告诉他,“胡娘子不见了,二当家趁人之危,不仅将宝和铺子抢过去,还赶走了铺子里的老人,我找他理论,他恼怒,让人将我丢出来了。”
她气呼呼道:“他凭什么断言胡娘子已死,出海打捞沉船的人并没有找到胡娘子的尸体。”
江泠眉眼低垂,轻轻用清水沾湿的帕子擦拭她手臂上的伤口,涂上药膏。
他问道:“胡娘子是乘船出海时出事的?”
叶秋水重重点头,“对!胡娘子随商队出海去什么……什么罗,竹子的地方采集香料,几个月过去一直音讯全无,大家便猜测,他们的船在海上沉没了。”
“暹罗,天竺?”
“嗯嗯!”
江泠曾在书上看到过关于西南属国盛产香料的记载。
“二当家与你怎么说的?”
叶秋水回忆,“他说大当家不可能再回来……”
她不知想到什么,话语忽地顿住。
江泠抬头看了她一眼,“他为何如此肯定?”
二当家为何断言大当家不会活着回来,他语气笃定,毫无顾忌占人基业,难道就不怕万一胡娘子险境脱身,回来撞破他的奸计吗?
除非,他真的确信,胡娘子不可能平安归来。
叶秋水脸色变了变,“哥哥……胡娘子会不会是被二当家……”
“空口无凭,如今最要紧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他的都是猜测。”
叶秋水眉眼耷拉下来,“哥哥,我害怕胡娘子真的出事了……”
她看着很忧伤,叶秋水是个十分念旧且知道感恩的人,虽然胡娘子当初只是见她机灵,将她带到香铺,后来她在香铺做学徒,胡娘子也没有特别关照,似乎早就忘了自己曾经从朱家酒肆带回一个很会算术的女孩。
但叶秋水将此铭记于心。
江泠低头看着她手臂上的伤,又看了看她的神情,唇线紧抿,若有所思。
晌午后,叶秋水躺在簟席上昏昏欲睡,哼哼唧唧地说“热死了热死了”,江泠坐在一旁看书,左手握着一把扇子,照着她的方向轻扇,外面晴空日照,正是一季中最炎热的时候。
明明他穿得更严实,可他从来都不喊热,也不会像别人一样衣襟大敞,卷袖赤膊。
叶秋水热得撩起裙摆,被江泠严肃地教育。
她很苦恼,在簟席上滚来滚去。
而后江泠则摇起扇子,坐在床边,一边看书一边哄她睡觉。
叶秋水长得很快,以前是泥地里打滚的小脏猴,灰头土脸的,分不清男女,如今头发养得乌黑亮丽,下巴削尖,脸颊却是肉嘟嘟的,粉雕玉琢,一看就知道,长大定会是个极好看的姑娘。
叶秋水侧躺着,脸颊热得通红,额角汗津津的。
北坊的男孩子们喜欢欺负她,说她凶,还同跛子玩,但是这与小时候孩童间恶意的捉弄不一样了,转而变成一种试图引起她关注的“欺负”。
扎好的头发会被扯乱,他们会将黏手的芦荟丢在她的裙子上,叶秋水每次都一头糟,坐在家门前,气鼓鼓地拉扯黏在裙子上的脏东西。
待她睡着后,江泠放下书,耐心地用温水擦拭她衣裙上黏糊糊的芦荟。
做完这些,江泠垂首拍了拍叶秋水的肩膀,“芃芃。”
“嗯……”
叶秋水半睁开眼。
“我去城东书肆买两本书,很快回来。”
几个月过去,他已经可以自己借助手杖走路。
叶秋水坐起来,“我陪哥哥去。”
“不用。”
江泠按住她,“睡吧,我想自己试着走一走。”
她半梦半醒,又躺了下去,还不忘喃喃叮嘱,“哥哥,你要小心,早点回来……”
“嗯。”
江泠答应她,起身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微风徐徐拂面而来,他合上门离去。
城东靠山,书塾很多,还有几个供达官富商子弟读书开蒙的书院。
江泠从前也在这里读书。
他撑着手杖走到城东,这里书肆众多,往来皆襕衫学士,谈笑风生,江泠站在书肆角落,低头翻阅,店家瞄了几眼,见他一直翻着那几本书,便上前说道:“小官人,这拓本只有我们书局有,你要是喜欢不妨买下,这一批印的没多少了。”
江泠垂首不语,翻动书页的指节微蜷。
少年虽然穿着粗布麻衣,但鼻梁英挺,气质不俗,一个人拄着拐杖进店买书,安安静静在角落里看了许久。
书肆生意不忙,店家很早就注意到他了。
看出他大概囊中羞涩,店家又笑说:“我们东家爱才,你可以赊账,只要按期补上余钱就行。”
江泠没有说话,手中攥着几枚钱,犹豫很久,最终将书合上,放回原位。
“不用了,多谢。”
掌柜笑了笑,没说什么。
江泠缓步走到一间书院前,算准时辰,当一群少年有说有笑结伴出来时,江泠喊住其中一人的书童。
“阿金。”
书童们背着书匣,远远跟在小官人们身后。
阿金回头,惊讶道:“三郎!”
阿金是五郎江晖的书童,认识江泠,不过上次见已经是两个月前了,少年变化并不大,只是穿得寒酸,阿金第一时间并没有认出叫住他的是谁。
江泠伸手招他过来,“阿金,我有话同五郎说,你一会儿能不能让他在前面的巷子等一等我。”
阿金回过神,忙不迭点头,“好!”
他背着书匣快步跑上前。
等江泠艰难走到巷子里时,江晖已经等许久了。
“三哥!”
江晖搓着手,等得焦急,看到他连忙上前搀扶。
一碰到他,江晖愣了一下。
两月不见,怎么感觉三哥健硕了些,原本清秀的面庞竟隐隐透出几分硬朗,他本就不苟言笑,如今看着便比从前更显严厉。
江晖不知道,这几个月,江泠砍柴,挑水,干的都是苦力活,掌心冒出许多茧,还有数不清的小伤痕,随着身高抽条生长,肩背也宽阔几分。
江泠直入正题,“五郎,四房是不是也做香料的生意?”
江晖怔怔点头。
四房也做香料生意,但是一直被宝和香铺压一头,江四爷经常垂头叹气。
“我记得每年七月,四叔会随商队出海,你将胡娘子的事情告诉他,托他帮忙找人,胡娘子常年与官府往来,宫中的娘娘都喜欢宝和香铺的香,若是与胡娘子打好关系,她那么仗义,兴许会帮你家的香铺牵线,若是宝和香铺沦为周二当家的掌中之物,以他的脾性,只怕你父母要关许多间铺子了。”
周二当家为人不如胡娘子爽朗,斤斤计较,十分跋扈,江四爷在他手底下吃过亏。
如今胡娘子音讯全无,江四爷过去也曾带领商队往来天竺暹罗等地,熟悉路线,更好找人。
江晖不由沉思。
前几个月,四房与大房争家产时落了下乘,这两年,四房的生意做得很不景气,接连关闭铺子,所以江四爷与四夫人才会那么疯狂地争抢二房的产业。
既然做生意抢不过胡娘子,不若化敌为友,卖她一个人情,若是能救回人,皆大欢喜,若是只能找到尸体,也能卖一卖仗义的名声。
确实是很划算的买卖。
“我知道了。”
江晖应下,复又抬起头,疑道:“三哥找我就是说这件事吗?”
“嗯。”
江泠点头,“我说完了,走了。”
话音落下,他转过身,毫不犹豫。
江晖这才发现,三哥竟然穿着北坊那群穷人才会穿的衣服,他过得似乎很窘迫,一点也看不出曾经出身于怎样富奢的家族。
“三哥,我让阿金送你回去。”
“不必。”
江泠与他说完要说的,便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方才江泠来找他,也没有直接在书院前拦人,而是远远地叫住阿金,托他转达,大概也是怕被人看见。
江晖想,三哥做事一直这么周全,避开书院众人,是怕被熟人看见,给他带来麻烦。
江晖没有强留,目送江泠一瘸一拐,慢吞吞地从巷子里走出。
来来回回几段路,江泠浑身汗透,脸颊晒得很红。
街上行人越来越少了,路边,卖饮子的店铺生意兴隆,进进出出的客人很多。
江泠走到路边,在一家冰饮摊子前停下。
“小官人,来杯冰碗?”
店家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模样,殷勤询问。
江泠低头挑选。
桌上,有杨梅渴水、紫苏饮、桂花冰酪等等。
他伸手,指了指,“要这个,多加糖。”
芃芃喜欢吃甜的。
江泠将掌心攥了一路的钱放在柜臺上。
第40章 夏夜 “我哥哥不爱出门,他喜欢看书。……
叶秋水醒来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早晨被弄得脏兮兮的衣裙已经被擦干净, 一点也看不出粘黏过芦荟的痕迹。
院子里没有看见江泠的身影,叶秋水跳下床, 趿着木屐,哒哒跑到院外, 刚出门,一侧便伸过来一只手, 揪住她的头发, 叶秋水“啊”了一声。
笑声传来。
她恼怒地转过身, 跺了跺脚。
几个男孩捂着嘴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 叶秋水越生气,他们越要捉弄她,长辈们都说, 男孩子欺负谁, 就是喜欢谁,所以他们不会管教自己的孩子,叶秋水告状也没有用。
这一两年她长高长胖了,唇红齿白,头发浓密乌黑, 北坊这地方很少能出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经常捉弄叶秋水的男孩笑说:“芃芃, 你又去哪儿,像你这样老往外跑以后可嫁不出去的。”
“走开。”
叶秋水将辫子扯回来, 不理会他的话,她低下头,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自己被揪下好几根的头发。
叶秋水脚下加快, 他们又追上来,跟着她,“芃芃,要是你给我做媳妇的话,我就不揪你头发,以后每个月都可以给你肉吃。”
说话的男孩虽然住在北坊,但家里有长辈在大户人家做长工,过得比其他穷人要富足一些。
叶秋水停了下来,觑他一眼,目光从上到下,鄙弃味十足,“你太丑了,离我远点。”
男孩愣了一下,回神,伸手又揪住她的头发。
好好的辫子,被扯得乱七八糟,扎发的发带也断了。
叶秋水又气又怒,看到她的模样,几人拍手叫好。
她作势要冲上前,却被人一把拉住,叶秋水抬起头,江泠不知何时回来了,将她拉到身后。
他人虽清瘦,个头却高,眉眼锋利冷俊,不笑的时候颇有威严,眼底积氲着怒气,被他盯着,男孩霎时有些害怕。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叉着腰,“你是贪官的儿子,不要脸,臭跛子,你瞪我干什么,想打人?”
江泠巍然不动,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们,他瞳仁漆黑,寒光闪动,到底还是孩子,有些怂,不敢真的惹他,僵持片刻,几人骂骂咧咧,一哄而散。
身后的叶秋水很生气,听到他们骂江泠,她咬牙切齿,撸起袖子,闷头就要上去干。
江泠拉住她,没说什么,手往下滑,牵住她的手,叶秋水顿时安静下来。
“哥哥,你怎么才回来?”
城东的书肆并不远,但江泠离开许久,叶秋水很担心。
“遇到五郎,说了些话。”
“噢……”
江泠捡起掉落在地的手杖,两个人牵着手回家,将院门关紧,插上门闩。
回到屋中,江泠将一直提在右手的东西放到桌上,用竹筒装着,一拿出来就阵阵冒着凉气。
叶秋水两眼放光。
那是一份酸梅冰饮,上面还洒了许多蜜浆,店家将它镇在井里,刚捞出来不久,江泠放下衣袖,盖在上面一路走回来,冰还没有化。
江泠说道:“吃吧。”
叶秋水笑盈盈仰起头,“谢谢哥哥!”
她盘腿坐在簟席上,用汤匙挖一勺,“哥哥吃。”
江泠摇头,“我不爱吃甜,你吃,记得要漱口,不然会牙疼。”
“知道啦。”
叶秋水坐回去,梅子入口甜丝丝的,又冰又爽口,她忍不住晃了晃脑袋,一脸满足。
江泠坐在一旁,除了那份冰饮外,他并没有带回其他东西。
叶秋水见状,疑道:“哥哥,你不是去买书了吗?怎么没见你带回来。”
“没有看到合适的。”
江泠说道:“家里的书我还没有读透彻,还需再看几遍。”
叶秋水笑着挨着他,“哥哥好认真。”
江泠坐在她身后,撩起她乱糟糟的头发,拆开发带,他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叶秋水不太会打扮,大部分归结于没有条件的缘故,她只有一条发带,比不得旁人家的小娘子簪金戴玉的,就这么一条,还被人扯断,她很爱惜她的头发,睡觉都会刻意拨开,以免压到,结果方才被恶意揪掉好几根,叶秋水心疼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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