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意走南闯北很辛苦,若非走投无路,一般人家不会让自己千娇万宠的小女儿出来奔波,胡娘子年轻的时候曾遭遇背叛,后来她自己独立门户,一步步走到如今,但叶秋水还是一个孩子,她娇蛮可爱,胡娘子不确定她能不能受得了这种辛劳。
有的香料生长在严寒极苦之地,采摘的过程很艰辛,胡娘子事必躬亲,有时会带着香农一起进山寻找香树,群山峻林,一望无际,又刚下过雪,山路难以行进,看到这次同行的还有一个孩子,一名带路的香农说笑道:“这小姑娘跟过来是做什么?我们上山后几天都不会下来,可没法奶孩子。”
叶秋水没说话,她脚上穿着靴子,背着箩筐,将袖子卷起,只是笑。
胡娘子也不答,兀自走上前。
山路难行,大人们富有经验,走得快,叶秋水跟在后面,爬得气喘吁吁,伙计想伸手拉她一把,胡娘子睨了一眼,不让他们去帮她。
山上阴寒,又是深夜,寂静无声,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窥视着,高耸入云的树枝在头顶张牙舞爪,叶秋水打了几个寒颤,怕得腿都在抖,眼睛也不敢乱瞟,手冻得发麻、僵硬,难以弯曲,好几次脚下踉跄,险些踩空滚下去。
在这里,香农们自顾不暇,没有人去管她。
叶秋水咬紧牙关,手脚并用,爬过陡坡,跟上他们。
终于寻到地方,众人开始动工,等砍下木胚又是一夜过去,胡娘子盯着香农勾香,剔去白木与表面的泥土,里面就是结油的沉香,香农手法精湛,熟练地将白木中包裹的东西完整剥出。
不是所有的木胚都能剔出好的料子,有时候勾到最后,胡娘子看一下,判断出这一块材质并不佳,先前的功夫全部白费,众人只能叹息,继续收拾家伙,往密林更深处探寻。
“还好现在已经入冬了。”
伙计说:“若是七八月雨季的时候,那时上山怕是九死一生。”
雨后,毒蛇虫蚁出没,山路泥泞,蚂蝗遍地,采摘的过程比现在更要艰辛。
一天一夜过去,大人都精疲力尽。
叶秋水脚底磨出无数个水泡,双手也冻出冻疮。
在山上,又冷又怕,带来的干粮也早就冷透,叶秋水一言不发,啃完大饼,眯上眼睛小憩。
香农们很惊奇,“嘿,这小丫头也是厉害,看着娇滴滴的,跟着我们走了一天一夜,居然一次都没有喊累。”
胡娘子听了,轻笑。
等再回到山下时,叶秋水已经累得抬不起腿了,凭着本能,撑着登山杖,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回到客栈,她换下衣服,连饭都没有吃,翻上榻睡死过去,再醒来已是傍晚,叶秋水出门吃饭,干了整整三碗。
胡娘子坐在对面,看着她狼吞虎咽往嘴里塞东西。
只三日,叶秋水圆润的脸颊掉了二两肉,变得瘦削。
胡娘子问道:“芃芃,你累吗?”
叶秋水点头,埋头苦吃。
“既然累,那下次就不来了好不好?”
她又摇头,咽下嘴里的东西,说:“没有什么谋生的方式是不累的,我还要来,我不怕辛苦,娘子,我将上山的路线都画下来了,香树的位置我做了标记,等下次成熟了,找起来很快。”
胡娘子很诧异,她竟然还想着下次的事。
“你是小姑娘,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坐在铺子里算账也很好。”
“只会算账,学不到太多东西。”叶秋水打了个嗝,继续说道:“我要学许多本事,赚很多钱。”
她口气很大,胡娘子大笑起来,但并不是觉得叶秋水异想天开。
不知道为什么,胡娘子觉得叶秋水真的可以做到。
她不怕累,不怕吃苦,执拗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像是一丛劲生的小草,野蛮、倔强,以一种惊人的生长力向上攀爬着。
下山后,再坐马车回曲州,一路颠簸,叶秋水还没有来得及休息多久,又跟着胡娘子前往城南的作坊,看他们是如何研磨香木,炮制、阴干、窑藏……
等忙完这一切,终于可以回家时,已经是腊月底了。
叶秋水这次出门半月有余,每天都被各种
事情填满,夜里一沾床榻就睡着,等终于完全闲下来时,她才有空想到江泠。
巷子里积雪深深,叶秋水脚上的水泡很严重,胡娘子让伙计送她回家,路上叮嘱她,可以在家中多休息几日。
她怀里抱着带给江泠的东西,告别伙计,刚转身,门忽然从里拉开。
簌簌落雪中,少年沉默地站在门廊下,低头注视着她。
阔别多日,叶秋水瘦了,下巴尖尖的,脸冻得很红,长而卷翘的睫毛上落满了雪花。
她方才弯腰站在台阶上,揉了揉酸胀的腿肚子,这些天实在是太累了,全神贯注忙活的时候还能忽略身体的疲累,但一旦这口气松开就有些受不了了,脚底的水泡疼得她走不动路。
门突然打开,叶秋水抬起头,眨巴眨巴了眼睛,看到是谁,突然笑起来。
她张开手,顾不得腿痛了,扑上来,一把抱住江泠。
“哥哥!”
第45章 新年 “我背你。”
小姑娘撞进怀中, 江泠踉跄了一下,他伸手搂住叶秋水,寒意袭来, 江泠抿着唇,将外袍解下来裹住叶秋水。
她太激动了, 抱住他,在他身前蹭了蹭, 一起久了,她也会不自觉地撒娇。
“我以为你还在城东抄书。”叶秋水笑着说, 没想到一回来就可以看见江泠, 以往这个时辰, 他都没有回来。
江泠抬手, 摸了摸叶秋水的脸颊,她的脸很冰,江泠皱了皱眉, 拉着她赶紧进屋。
叶秋水的脚上的水泡破了, 一走就痛。
“嘶……”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江泠回过头,目光担忧,“怎么了?”
叶秋水仰起脸,扶着他的手臂站稳,咕哝道:“走太多路了, 脚痛。”
江泠转身, “我背你。”
叶秋水:“欸?”
他已经蹲下,背对着她, 示意她快上来。
少年肩背开始变得宽阔,叶秋水发现,哥哥长得很高了, 轮廓显现出硬朗,从前因为体弱多病,他的模样看上去文弱清瘦,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后来,他总是做重活,起早贪黑地干活看书,力气变大,瘦弱的骨架也撑起来,向成年人的体格靠近。
叶秋水伏上前,问:“哥哥,你的腿可以吗?”
“嗯。”江泠道:“只是一小段路,不要紧。”
叶秋水笑眯眯地趴在他的背上,她比划两下,哥哥的背居然有这么宽,可以让她稳稳地扒着。
江泠托着她站起,毫不费力,他没有拄拐杖,在雪地里走得很慢,但很稳当,叶秋水完全不担心自己会摔下去。
“哥哥,我重吗?”
江泠摇头。
“哥哥,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没去书局抄书吗?”
“没有,下雪了,东家说停两日。”
“哥哥,你这些天有好好吃饭吗?腊八的时候喝腊八粥了吗?”
“嗯。”
……
叶秋水叽叽喳喳不停,江泠的回应惜字如金。走到屋中,关上门,江泠将她放在榻上。
他蹲下身,脱去叶秋水已经湿透的鞋袜。
叶秋水直直吸气,她的双脚很肿,水泡也被磨破了,还没有来得及擦药,伤口被蹭红,肉和鞋子几乎粘黏在一起,脚踝附近,还有冻伤的痕迹。
江泠的神情很凝重。
他将炉上烧的热水端过来,倒进盆中,将巾帕打湿,擦拭叶秋水的双脚,挑开水泡,上药,动作仔细,小心翼翼,他的耐心好像怎么都用不完。
江泠没想到叶秋水竟然会这么遭罪,他沉默片刻,问道:“芃芃,你随胡娘子出去跑生意是不是很辛苦?如果很累的话,你可以和她说,只在铺子里算算账。”
“不要不要。”叶秋水连连摆手,“胡娘子也这么同我说过,不过哥哥,虽然出去走南闯北确实很累,但是可以见识许多东西呀,我去泉州的时候,看到很多黄头发长胡子的番邦人!港口有许多大船,这么大这么大……”
她抬起手比划,瞪大眼睛,绘声绘色地描述。
叶秋水说话时神采飞扬,一点也没有因为辛苦而觉得退缩,甚至畅享着下一次去跑生意时的情景。
叶秋水同他说起这些天的见闻,上山找香树时的路途很艰辛,但是收获颇丰,她把香农们要丢掉的木头捡回来,勾完白木,里面的沉香很少,材质也不够好,值不了几个钱,但叶秋水觉得形状很独特,她揣在布包里,下山后请作坊里的师傅将其打磨,抛光,做成了笔山。
这些天走了许多地方,认识许多人。
“我进城的时候还遇到王府的小官人,就是王夫人的儿子,他也刚从外面拜访外祖父回来,我们路上说了许久的话,不然我早半个时辰就回来见哥哥了。”
她嘴里念叨的人,江泠不认识。
自从上次给王夫人的一双儿女送过香袋后,他们三个人经常一起玩,王夫人的女儿名绪娘,经常邀叶秋水过去绣花。
当叶秋水的口中频繁地出现其他人,江泠心里升起一股很异样的情绪,陌生又让他觉得惶惑。
转瞬即逝,如蜻蜓点水,琢磨不清,徒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哥哥,王小官人送我的麻糖,给你一颗。”
她拨开他的掌心,放下一颗裹着彩纸的糖。
外面那么冷,但被她捂在掌心,竟然有些化了。
江泠低低地“嗯”了一声。
“还有这个。”
她随身挎着的布包里装得满满当当,叶秋水拿出先前请师傅做好的笔山,递给他,“这个是我们在山上发现的,胚子质量不太好,胡娘子嫌它不值钱,但我觉得他形状很特别就带回来了,哥哥,像不像一座小山,我让作坊的师傅打磨了一下,你放笔用,还有这个,是个笔筒。”
“好。”
江泠接过,端详,将它们放在书桌上,妥贴收好。
叶秋水一直说个不停,不知为何,她忽然停下来,定定地看向江泠。
“哥哥……”
她眼尾耷拉下来,“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叶秋水突然觉得,江泠的情绪似乎很低落,今夜他的话很少。
她离开许多日,还不知道哥哥一个人过得怎么样,天冷有没有多加衣,曲州下雪了,他每日去城东书局抄书,地上路滑,有没有摔跤?
江泠掀起目光,看着她。
叶秋水的双眸中满是关切。
江泠忽然有些恐惧,因为母亲再嫁的事情,他意识到,不会有人永远慢下来等他。
他害怕终有一日,叶秋水会快步向前,见识过越来越多的东西后,会觉得拘在这小小的宅院中很无趣,她那么有主见,以后一定会走去更广阔的天地。
但江泠沉默许久,摇了摇头。
叶秋水还是很担心。
“哥哥,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你叔伯们又来刁难你了!”
叶秋水神情愤怒,她觉得江泠曾经那些道貌岸然的族人们,一定还会再来找他麻烦。
“是不是那些坏小子又来捣乱?”
北坊许多孩子会成群结队地围在他去书局的路上,欺负他腿脚不便,拿东西砸他,还笑他是跛子。
叶秋水笃定,一定是这样,她撸起袖子,顾不得脚上有伤,还刚上过药,就要从榻上跳下去找他们算账。
江泠按住她。
“哥哥……”
叶秋水很担忧。
江泠看了她一会儿,说:“我没有被欺负,你不用担心我,我只是……”
他话音顿住,叶秋水等了一会儿都没等到他接着往下说。
她眼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江泠抬眸,对上叶秋水的目光,轻声道:“只是有些想你了。”
少年嗓音低沉、沙哑,声音小得叶秋水险些听不清。
她顿时愣住,杏眼睁大。
这样的话从江泠口中说出,让她觉得很奇妙。
江泠别开
目光,女孩惊诧的模样让他脸颊发烫,他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凉了的水端出去倒掉。
叶秋水还呆呆地坐着,后知后觉地笑起来。
……
年底不用去铺子里干活,叶秋水放了许久的假,这几个月,江泠抄书攒下一笔钱,给叶秋水买新的发带,绒花,还有罗裙,他自己仍穿着旧衣服,只是少年个子窜得太快,裤脚总短一截。
五郎送来一条熏腊肉,叶秋水将它切成几块,存放在瓦罐中。
上山一趟,叶秋水手脚都长出冻疮,王夫人知道后,派人送来上好的药膏,年底,吴靖舒要购置一批香,叶秋水随掌柜送上门,给她介绍了许多种线香,哄得吴娘子喜笑颜开,大手一挥,买下许多。
江泠最近在研究绣工,他将去岁穿不下的棉衣裁剪,又加了一层绒,做成手笼,叶秋水每次上街都会揣着它,只要每日都认真涂药,保暖,冻疮就不会复发。
过几日就是除夕,城内有年集,江泠牵着叶秋水去街上买年货。
年画、椒酒、炒花生、米糖……还有祭神用的麻秸,柏枝、柿子、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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