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院一一道来,这半年多,不管旁人怎么刻意轻慢,青年都不骄不躁,平日教年轻士子做官的礼仪、学问,也是他听的最认真,问的最多,他的文章有理有据,实事求是,无论寒冬酷暑,都不会偷懒,始终坚韧如一。
掌院知道,别的士子私下里都孤立排挤他,不让他有面圣的机会,掌院从来没有去出言制止这个现象,只想看看青年会如何应对,事实证明,江泠如一棵青松,毅然端立,面对诸多不平,泰然应之。
京中传言众多,是是非非,真真假假,难以评判,耳闻不如目见,青年是什么人,见过他的文章也就明白了。
皇帝沉默,想起当日殿试,他本来想点那名士子为一甲,他文章写得好,样貌甚佳,做个探花,将来尚个宗室女也是够格的,可考虑到他足有隐疾,形象不佳,再加上那些传言,皇帝最终将他的名次往后推了几位。
可严敬渊极力担保,这让皇帝很动摇。
他放下纸张,沉思片刻,说:“儋州是不是缺个县令?”
“回禀官家,正是。”
儋州偏僻,穷乡僻壤,民生凋敝,未曾开化,被派去那里任职的官员都是叫苦连天。
掌院恨不得抹一把汗,官家提起这个地方,难道是想让江泠过去当县令吗?
不一会儿,皇帝说:“既如此,那就让江泠去儋州任县令一职,明日,召他入宫觐见。”
*
梅园一宴后,许多贵妇人来铺子光顾生意,叶秋水自知比名贵上乘她比不过京师其他富有底蕴的香铺,一开始,叶秋水觉得自己从小地方来是缺陷,可时间久了发现,这同样也是她的优点,闽地有太多神秘而特殊的香料,港口的海船经常带回番邦异香,这些都是其他铺子没有的,也是檀韵香榭区别于其他香铺的地方。
为了保证香料从海上运回时不会受潮损坏,叶秋水重新计算了路线,增加了成本,包了两艘船专门用来运送货物,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了许多伙计帮忙,仓库、作坊都有专门的人轮流值守,来了京师,制作成本翻倍,租金也贵,掌柜推荐降低成本,保证盈利,叶秋水没有同意,宁愿减少产量也不能在成本上动手脚。
“京师的人都是见惯好东西的,你想以次充好,拿差的敷衍他们,客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样生意是做不长久的。”
叶秋水算好账目,拿钱给他们,“目光放长远些,打出名声,还怕以后赚不到钱吗?”
负责进货的伙计接过钱,颔首称是。
叶秋水常去参加宴会,不管是哪个夫人见了都要称赞,她的礼仪学得不比京师大户人家的小姐差,叶秋水肯下功夫,愿意吃苦,她打定主意要做什么,那就一定会做好,做到极致。
自然,在京师做生意也并非一帆风顺,官府的人来找过几次,要叶秋水交香税,京师规矩很多,不管是做买卖,还是其他什么,都要有门道,货物经过关口,也需要通行符牒,叶秋水打听官员夫人的喜好,制作合香,投其所好,好不容易才打通了关系,只是每次过关的货物数量都有限,还要交钱,不然官府就会将货物扣留,没法运到京师来。
一重重,一关关,远比叶秋水设想得困难许多,解决一个麻烦,前头总还有更大的难题等着。
京中若有什么宴会叶秋水能出席的都会出席,自然,也有些地方是绝对不允许她去的,京师不少人认为她身份低贱,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去了听到的也多是讥笑之语,叶秋水时常被冷落在一旁,没人同她说话。
京师贵人最是注重教条规矩,但凡有点脸面的人家都不会让女儿出去抛头露面,惹人指指点点,叶秋水走南闯北,开铺子,做生意,她的许多行为在众人眼里已经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了。
开春后,京师的人喜欢去城郊踏青,郊外有座庄园叫做芳园,占地大,园内还有跑马场,每年无论哪个时节都有贵人喜欢聚在这里。
长公主在芳园设宴,请了许多人过来,还办了马球赛,到场多是勋贵。叶秋水是被吴靖舒拉过来的,论她的身份这样的场合是不配参加的,吴靖舒疼爱她,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不怕旁人乱说话,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让叶秋水和她一起看马球赛。
叶秋水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知道自己身份比不上在场的勋贵,因此只跟着吴靖舒身边,除了行礼外,低眉顺目,不发一言,生怕丢了吴靖舒的脸。
“你别担心,长公主殿下为人和善,不会为难你的。”吴靖舒拍了拍她的手,“其他人也不会没事找你麻烦,今日带你过来就是让你见见世面,你不用见什么人,就坐在我旁边,吃吃东西,看一看,玩一玩就好了。”
“好。”叶秋水小声道:“谢谢干娘。”
前方坐着长公主,她虽已年过四十,但看着却很年轻,她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威严,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风范,莲步轻移,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吴靖舒带着叶秋水上前行礼。
长公主笑了笑。
叶秋水呼出一口气,与吴靖舒一起走到不远处坐下。
宜阳郡主坐在母亲身侧,身着拖地锦缎长裙,头戴翠玉步摇,满身珠光宝气,矜贵明艳,宛若将天地光芒聚于一身。
宜阳扫一眼齐夫人身旁的少女,神色淡淡,看向别处。
这样的地方,她居然也来了,什么身份,竟然还巴结上齐夫人,做了吴靖舒的干女儿。
她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
一旁的长公主听了,掀起眸光,看向坐在身后的娇俏少女,挑眉淡笑,“怎么了,宜阳?”
宜阳说:“刚刚随齐夫人一同来的那个人,身份卑贱,芳园也是她能来的地方?什么身份,也敢跑到这来,真不怕丢人现眼。”
宜阳自持身份,最看不起那些趋炎附势,为了一点点利益便毫无尊严,谄媚逢迎的人,先前听了孟家两位小姐说的话,不免对这个姓叶的商女有了偏见。
长公主听了却笑,看向已经随吴靖舒落座的少女。
换做其他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来到这样的地方,都会吓得抬不起头来,还会出糗犯错,可她姿态谦逊,翩翩有礼,据说还是小地方来的,能做到这一步,实为不易。
长公主道:“本宫倒觉得,那位小娘子很是有本事呢。”
“巴结人的本事倒确实不差。”
宜阳翻了个白眼,要不然,堂堂伯爵之后的齐家大娘子,怎么会认这样一个人做干女儿?怕不是被诓骗了。
郡主年幼,又是含着金汤匙长大,天真烂漫,长公主闻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远处,叶秋水端端正正地坐着,偶尔看一眼台下,马球场上,年轻的少男少女衣袂翻飞,意气风发,大家的注意力很快放在了这些人身上,宜阳也早就将什么叶啊花的抛之脑后,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又百无聊懒地收回目光。
长公主问:“你不是最爱看马球赛了吗?”
“马球赛还是堂哥打得最有意思,他不在,我看这些人都像过家家。”
宜阳目光散漫,觉得无聊。
宜阳的堂兄叫做薛琅,是靖阳侯府的世子,性格不羁,从小到大一直无法无天,不受管教,因为缺德事干
多了,前年被他老爹一脚踹去军营,再也没回来过。
薛琅不在,别的兄弟姊妹不敢带着郡主胡闹,宜阳不免觉得无趣。
正发呆时,马场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叫,一名正骑着马,握着马球杆的妇人不知为何,突然身影一晃,她脸色苍白,险些从马背上摔下。
因为人无力,掌控不好马,缰绳松开,马儿下意识继续往前狂奔,马场上霎时混乱。
叶秋水坐在看台边上,恰巧距离失控的马很近,她来不及多想,立刻站起,吴靖舒刚想拉她,叶秋水已经跳了下去,眼疾手快拽住缰绳,将马拉了回来,上面的妇人白着脸,身体晃了晃,直接栽下。
叶秋水下意识伸手去接,两个人一起摔下,叶秋水抱住妇人,成了个肉垫,被砸得眼冒金星。
众人惊呼,吴靖舒大喊,“芃芃!”
“那是谁啊?”
“是苏娘子,怎么回事,快下去看看!”
苏府的下人冲过来,手忙脚乱扶起趴在叶秋水身上的女子,她捂着小腹,小口吸气,直喊痛。
叶秋水胳膊疼得没法动,除了吴靖舒担忧地唤她,没人管倒在地上的她。
她自己爬起来,按着腰,一瘸一拐地上前,妇人情况看上去很不对,长公主已经叫人去传太医了,等他到还要一会儿,叶秋水拂开挡在面前的人,不管众人异样的目光,按住妇人的手腕,摸了摸脉。
第八十七章 亭亭玉立的少女。
吴靖舒火急火燎地下了看台, “芃芃。”
少女蹲着身,手指搭在妇人腕上,马球赛停了下来, 大家都注视着她的动作。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她在做什么,把脉?她不是香师吗?”
叶秋水医术不精, 只是当初为了调配合香向曲州的老大夫学了些皮毛,她看的书多, 且过目不忘,摸了摸脉, 确认脉象, 立刻伸手抬起妇人的身子, 让她侧卧躺下, “夫人有身孕了,方才骑马动了胎气,躺下来会减少对血管的压迫。”
“什么, 有孕?”
妇人身旁的女眷惊讶出声, 妇人本人也是惊骇,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有身孕,方才打马球时,动作强劲,气势高涨, 这才动了胎气。
“是, 月份很浅。”
叶秋水伸手按住妇人,将一旁座位上的软垫团起来, 塞在她的臀部下,让她左卧躺着,舒缓疼痛。
“真的假的?”
一旁有人狐疑道, 不相信叶秋水说的话。
“喂。”宜阳郡主走过来,姿态高傲,睨了叶秋水一眼,目光冷淡,语气倨傲,“你说是就是了?你让苏大娘子躺下来可有依据?若她真的怀有身孕,因为你的刻意卖弄反而加重了伤情,你赔得起吗?”
郡主话语不善,嘈杂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叶秋水抬起头,对上宜阳的目光,很快又低下头,谦卑道:“民女曾在医书上看到过,妇人若是动了胎气,应当垫高臀部,呈左卧姿势,这样可以舒缓疼痛,防止血液不流通。”
“书上说的又不一定就是对的。”宜阳轻哼,“还是快叫大夫来吧,这种事情耽误不得。”
“就是就是。”孟家的小姐说:“这里不是你能随意卖弄的地方,苏大娘子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吗?”
叶秋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垂着头退至一旁。
长公主已经派人去叫太医了,今日芳园有马球赛,少不得磕磕碰碰的,太医一直伴驾左右,很快就赶来。
“恭喜夫人,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太医把了把脉,笑着说。
妇人脸上满是惊讶,“真的呀。”
“千真万确。”
一旁的女眷说:“你自己有没有身孕都不知道?还来打马球。”
“我一点也不知道。”妇人露出尴尬的笑容,“哎哟,这事办的,让大家担心了。”
长公主问道:“苏大娘子身体怎么样了,胎儿可有受到影响?”
“没有,大娘子身体康健,修养修养便好了,大娘子方才侧卧及时,没有挤压到血管,没什么大碍。”太医笑着说:“微臣开两幅方子,苏大娘子万不能再骑马了,情绪波动,对胎儿不利,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总归动了胎气,且现在月份浅,更要多注意。”
“是是是。”
妇人讪讪一笑。
她被侍女们扶起,送到院子里休息了。
马球赛打到一半,有郎君喊道:“我们继续吧,来个人顶替一下苏大娘子的位子。”
长公主招呼大家继续坐回去看马球赛,吴靖舒过来拉叶秋水,小声说:“你真是要吓死我了,方才那马都失控了,横冲直撞的,多凶险啊,你就那么跳下去,若是伤着了怎么办?”
叶秋水垂着目光,低声道:“方才没想那么多,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吴靖舒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不怕,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不过,我还不知道,你竟然还会医术。”
吴靖舒很是惊喜,慈爱地看向她。
“不算会。”叶秋水腼腆一笑,“就是看过几本书,以前研究制香时,了解了一些药理而已,方才给苏大娘子诊脉只是歪打正着。”
吴靖舒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只了解一些就懂这么多,还是咱芃芃厉害,做什么都有天赋。”
叶秋水被她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走吧,还坐刚刚那地方。”
“好。”
叶秋水跟着吴靖舒坐回去,大家也都散开。
宜阳还站着,她没想到那个小娘子竟然真的会把脉,说的话也不是信口胡诌。
宜阳有些吃惊,想等她邀功,但少女什么都没说,太医来了,她就退到一边,等苏大娘子确认没事后,同吴靖舒一起坐回看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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