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这份报纸的名字,她恰好知道。
“La Nazione,佛罗伦萨最具影响力的报纸……你居然还懂意大利语吗?”
陶栀子晦涩地将报纸的名字读了出来,也不确定对不对,但是这的确是佛罗伦萨的报纸,她看向江述月将自己猎奇的目光递了上去。
“知道一点,上飞机之前买的,打发下时间。”
江述月说话向来不显山露水,不会刻意彰显什么,但是陶栀子心中,他却时常带给自己以惊喜。
和江述月认识越久,越去探知他所思所想,就会发现他原比外表看上去精彩。
“那你去过佛罗伦萨……”陶栀子状似疑问,但是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她脸上表情变得古怪而深沉起来,双眼紧锁,看着江述月。
仿佛看着他,就能一睹佛罗伦萨。
“几乎每个冬天都会去那里度假。”江述月眸光一转,在整理杂志的时候余光瞧见了她。
本没有刻意说些什么,只是随性的一句话,他却看见另一双带着殷切期盼的神情。
陶栀子向来热烈,但是人们极少在她眼中觉察到什么渴求。
她似乎总是一个物欲极低的人,但是在提及佛罗伦萨的时候,她的眸光热切到闪烁,如同一窥天文望远镜里,光年之外的神秘星辰。
“原来,你目睹过,真正的翡冷翠……”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凄凉,带着罕见的浓重遗憾。
这语气,半点不像她。
她抿着双唇,上下牙齿轻微摩擦着,像是想起太多过往。
她不知道现在在这个场景下说这些是否符合适宜,但是她已经被埋藏了很久的珍宝好像被挖出来了一样。
当她意识到现实的那一天,她便将所有关于佛罗伦萨的想法全部埋进了沙漠里,越深越好。
但如今突然被挖出,竟然发现自己心里的佛罗伦萨,正在滴血。
“述月,如果我想告诉你,我曾经不切实际的梦想,你会不会笑我?”
答案显而易见,但是陶栀子还是不放心。
江述月给她吃了定心丸,跟她说道:“你知道,我不会。”
陶栀子心里憋着太多秘密,关于这过期的梦想,倒成了可以说出口的,最不像秘密的秘密。
她试图回到几年前,去再次感知那份生活的希望。
关于梦想与希望,她向江述月娓娓道来:
“我大概十二岁的时候,在网络上看到一个报道。一个十六岁开始打工的女孩,她从那时候开始就没有经济支持,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她没有读过本科,尝试过各种工作,从一开始的求生,变成储蓄。”
“她储蓄的目的是为了前往意大利,实现她的大学梦。”
“多年后,她带着十万块钱前往意大利,去探寻人生的全新道路,这十万块,是一切的前提,因为只要人抵达意大利,后续的费用可以通过半工半读来维持。”
“有一天,她在意大利的希腊餐厅打工的时候,遇到了她人生的伯乐,一家澳大利亚公司的老板向她抛出橄榄枝,问她是否有兴趣去澳大利亚做实习。”
“再后来,她的工作能力逐步被认可,学业也在同步发展,她的人生彻底走上正轨,开启新的篇章。”
这个故事,带给陶栀子太多的希望。
“从那以后,十万块成为我最大的奋斗目标,这是一切的起点,也是我去往意大利开启新生活的最低前提。”
“我和她一样,十六岁的时候开始独自面对社会,想尽办法挣到十万块,那几乎是我全部的希望。”
“十万块,好像能满足一切理想……”
说到这里,江述月似乎在等着她的后续,但是她的诉说却戛然而止,眼中怀着最后一丝不甘,将报纸重新拿起,细细端详。
一如自己在无数个打工结束的夜晚,一遍遍地看着画报上的意大利。
有无数人说过她的念头不切实际,如果她真的攒到十万块,应该想尽办法去在国内赚更多,过上更安稳的生活。
有很多人不理解,如蝼蚁一样生活的她,的确怀着可笑的理想。
每个人对十万块的用法都可以不一样,哪怕它甚至没有一个爱马仕的包贵,但是对陶栀子来说,那才是她向往的远方。
良久,江述月的声音也变得沉闷起来,他真诚而斟酌着问道:
“那十万……你还差多少。”
他竟然会对她信口说的故事真心发问。
陶栀子不知江述月此刻的眼中究竟能被看到多少怜悯,因为她双手拿起报纸,不露声色地挡住了她全部的脸,包括那些复杂的神情。
未免有些掩耳盗铃了。
陶栀子扯了扯嘴角,尽量让自己笑出来,笑容仿佛是一个开关,只要笑出来,一切严肃和遗憾的议题,都将变得轻松起来。
“我攒够了其实,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复制一条相同的路线。”
治疗足以在几天内将她的积蓄蚕食干净,花光之后也是等死。
早晚都是等死,在医院里等死不如拿着钱去游山玩水,才不枉她一路走来如此辛苦。
活得如此辛苦。
一时间,她不想讲故事说得过于煽情。
脸被报纸挡得严严实实,握着报纸的手略微收紧,骨节处有些泛白。
她努力放松着自己的声带,用一个故事去诉说她对自己命运的总结。
“在印度教的宇宙观中,宇宙的创造、维持和毁灭是由三位神的力量决定的,其中有一位叫毗湿奴。”
“当毗湿奴沉睡时,宇宙开始存在,而当他醒来,宇宙就会毁灭。”
“那些希望、梦想、奋斗、执念……或许也只不过是毗湿奴虚幻的梦境罢了。”
“述月……我就像神沉睡时,不小心爬上桌的蚂蚁,误以为降生于世上,就意味着世界对我的接纳,但是神一旦睁眼,就会毫不犹豫将我拂下桌面,夺走我偶然享受到的一切。”
那些
偶然的好运,包括和江述月的相逢。
她只能言尽于此,带着内心深处的自嘲和悲哀。
她睁着双眼,实现前只有那无法认识的蝌蚪一样的意大利语,和她曾经拿起又放下的佛罗伦萨。
可报纸背后那个活生生的人,仿佛才是她认清宿命后又一次反转,仿佛又在给她以希望的错觉。
她的双手握着报纸的动作越来越紧,像是不忍放开那过去的记忆。
整个人像是身陷漩涡中,她怎么时至今日,仍然还下意识地挣扎。
报纸上方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熟悉的手,那只手将她手中挡脸的报纸轻轻按下。
这时江述月才发现,报纸后被挡住的容颜,眼泪流了满脸。
她面露秘密被发现的尴尬,强行在泪水中绽放出微笑,一边用衣袖用力擦着眼泪,哭得隐忍,仰头大笑,那泪珠豆大,却接二连三啪嗒啪嗒掉下来。
她只好尴尬地一遍又一遍用袖口慌忙地擦拭,边说着我没事。
江述月露出她有些看不懂的温情,让人在那广袤复杂的倾诉中,狠狠打了个冷战。
他的目光仿佛化作有形,隔着空气攫住她的视线,在她面前一字一顿地说:
“毗湿奴醒来时,宇宙会毁灭的下一句是……”
“……并重新回归混沌状态,等待下一轮的创造,这是永恒轮回。”
第24章 摇香 我不去看医生。
陶栀子看着那被江述月压在手下的报纸, 目光像是被黏住了一样,眼中闪烁着泪光,神情有些错愕。
像是在细想江述月的话, 也像是想自己心里的秘密。
她最终沉默着,松开那攥紧报纸的双手, 垂直身侧。
最艰难汹涌的阶段已经过去了,情绪一步步回到了掌握中, 最后抬起衣袖, 将脸上残余的泪水擦拭掉。
面容一步步平静下来,这个变化过程充满着熟练,似乎早已演绎了无数遍。
再开口时,声音没有半点哭腔,如宁静的湖泊, 带着几分微风颤动的辽远, 声音后藏着一颗洒脱的心。
她的眼神和笑意彰显出一种超乎年龄的淡然和成熟,不曾浑浊的双眼仿佛也在有限的时光里洞悉到了什么。
一切, 都从造化中来。
“述月,我感激你对我说的每一个字, 也同样理解你说的, 印象里……几乎没有人像你一样对我说这些。”
这一次,她没有垂着头, 没有别开视线,直直望着他, 没有带上任何修饰的视线, 承载着似动未动的情愫。
心下寂然,以往种种深契于心。
她的内心,同样住着一个成熟大人, 帮助她一次次做出理性判断,帮助的她调整一些汹涌的心情。
此刻,陶栀子不是那个飞奔上前,在江述月手中塞礼物的人,而是看清造化又平稳迎接造化的眼前之人。
环境寂静下来,屋外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十分细腻,只有极度安静之下才能听得到的雨声。
两人分别坐在桌子的两侧,桌上放着一份意大利文的报纸。
画面静止之下,陶栀子注意到江述月微动的喉结。
吞咽的动作,似乎也总能表明情绪。
“如果这些话能让你感觉到好些,往后我能说更多。”
这句话从江述月略显凉薄的双唇中说出,陶栀子反倒觉得不真切,极度的虚幻感。
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如同一滴墨水滴落在水中,缓缓蔓延开来。
她真心地开心起来,有些微讶,半开玩笑道:“好,那我当真了。”
屋外的小雨渐渐变得急切起来,没有雷声,但是雨声很大,外界像是临着瀑布一样。
这是一种白日喧嚣。
陶栀子在下一个话题到来之前,不忘感叹道:
“你心里好像也藏着很多秘密。”
“在这一点上,我们有些相似。”
江述月没有半点否认,嗓音细腻,像是白雪上的回响。
陶栀子笑得很开怀,不是大笑,藏着什么好事情的笑。
午饭后,江述月亲手磨了两份咖啡粉,一份直接给陶栀子,用来闻香,一份放入咖啡机里,压缩成意式浓缩。
不知从哪一天起,藏书阁的午后多了浓郁的咖啡香,嗅觉的记忆总能让陶栀子在多年后轻易想起一些场景。的
这一次可能没有“多年后”,她双手捧着装咖啡粉的咖啡杯,浅嗅了一下,不经意地说:
“有时候我觉得,记忆才能代表自我,死后从身体里飘出的灵魂,就像是人一生的记忆聚合,是一条关于一生信息。”
“这段信息上,一定有一段是关于,咖啡醇香,和你。”
她自顾自说着,没有丝毫掩饰的话,令那萃取咖啡浓缩液的过程也变得艰涩起来。
江述月垂眸端详着杯中冒着热气的浓缩,看着上面悬浮带着浓香的咖啡油脂,陷入沉思。
一连几天,陶栀子白天都会过来补觉,她的黑眼圈依旧浓重,但是脸色相比前几日倒是好了一些。
她在藏书阁中,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保持安静的,但是存在感很高。
原本已经习惯了藏书阁内一年到头的安宁,偏偏随着陶栀子造访的次数增多,倒显得没那么死气沉沉了。
由于接连下雨,陶栀子取消了很多外出的行程,整日整日地和江述月待在藏书阁里。
有时候,她希望雨季永远不要过去,比起外面的世界,江述月和他所在的藏书阁才是更吸引人的。
对于陶栀子来说,午后的咖啡香成为了这里的气味组成,还有江述月身上风格统一的冷冽香水味,还有他左手皓腕上的沉香木手串。
都成了她极度迷恋的气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陶栀子对这些香味的迷恋不再遮遮掩掩之后,她主动和江述月坐在一边,而不是隔着一个热气飘散的茶台。
江述月泡茶的时候,她总是喜欢趴在桌子上观察他的动作。
像是为了满足她的气味需求,茶叶加入盖碗中的时候,会被江述月在手中摇一摇。
这一步叫“摇香”,使茶香散发出来的动作,能够提升茶香的散发效果,同时也能让茶汤的香气更加浓郁。
以往江述月自己喝茶往往省略这一步,但是最近却多了这一步。
摇香完毕之后,将盖子取下,不是自己闻,而是放到的陶栀子的面前。
她侧身趴在桌上,养精蓄锐,时常因为病情的原因,而总是昏昏欲睡,带着茶香盖子一来,她就像一只被唤醒的小狗,一脸激动地起身,凑上前闻了闻,一脸满意地点点头。
“挺好闻的。”
随后继续趴了回去。
以往陶栀子这种趴在桌上的行为,会被人当成坐没坐相,但是在礼数周全的江述月面前,他反而从未说过自己。
陶栀子对此反而有些疑惑了,难道不是越持重的人越可能责怪她的行为吗?反而是那些平日里破口大骂的人喜欢去充当规训他人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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