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洄浅叹一声, “人之常情。”
陶栀子脑海中已经浮现了别的想法,但是她忍住不说。
许洄在开药前,问了她的病史,她如实说了。
针对她的特殊情况,许洄给她开了一些助眠的药物,并嘱咐她服药的规范。
两人站起身,并行往诊室门口走的时候。
许洄忽然说道:“你的病,在如今医疗技术下,并非全无希望。”
他斟酌着用词,毕竟他对心脏病的研究进度并不了解。
这算什么事,门外那个心脏方面的专家对真相一无所知,倒需要他这么个和心外科八竿子打不着的来说这些业余话。
陶栀子停住脚步,神情愉悦,有些好笑地看向他:
“这是个长期过程,即便我真的接受手术,也有手术失败的风险,即便手术成功,还有一系列的后续治疗和费用问题,我小时候被关在福利院里,长大后被关在医院里。”
“我好像这一路走来,一直都是一个没有自由的囚徒,这种和外界隔绝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在死前多走走看看。”
临了,她心里浮现担忧,又严肃地强调了一遍:“这些你不能向述月透露半句。”
许洄心知她内心的担忧,郑重地说道:“放心吧,一切都秘密都会被锁好的。”
陶栀子满意地笑了笑,心里还是对许洄的专业素养有强烈信任的。
许洄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显得有些莫名:“你知道述月是学什么的吗?”
陶栀子不假思索地说:“图书管理……不是吗?”
许洄笑了笑,心里藏了点心事,不置可否,抬手帮她打开诊室的门。
江述月正坐在对面的休息室,翻阅着一本全英文的医疗杂志,面前的茶像是一口没动,慢慢一杯,像是凉透了。
听到了响动,江述月看向她,随即立刻起身,将杂志放回,从休息室走了出来。
三人立于走廊上,神情各异。
江述月问道:“聊得怎么样?”
陶栀子接过话茬,一脸开心:“聊得很开心,许医生非常专业,解了我一些心结,也帮我开好药了。”
这句话倒是实话,如果不是情形特殊,她一般都会说实话,只是有时候话的内容,和她演绎的方式可能有些出入。
好似形成了一些条件反射,她习惯地将悲伤的话欢快的演绎,将快乐的是亢奋地演绎。
一切情绪经过她的演绎,就像是经漏斗过滤一样,只留下好的。
许洄面色如常,微微点头,不露声色,但是情绪谈不上饱满。
江述月面色微沉,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许洄。
两人对视间,好像流露了些什么,但是又好像一无所获。
至少陶栀子认为许洄的表现是达标的,至于江述月信了几分,她心里也没底。
“许医生……”江述月像是跟着陶栀子来称呼许洄。
许洄凝滞一瞬,像是一时有些不适应,但是这的确是某种职业默契,当用对方的职业来称呼的时候,说明这是一个客观专业的语境。
江述月看向许洄,眸色渐深,声音略有低沉:“那我平时需要注意点什么吗?”
正如许洄预料的那样,江述月这么有操守的人自然不会利用私人交情来探听病人隐私和问询的细节。
许洄的呼吸得愈发深了,目光依旧温和而平静。
他也看不透江述月,不知道他究竟对陶栀子了解几分。
许洄温声开口,声音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的专业。
“我可以给你一些非病情建议,保持沟通的开放性,注意她情绪与实际情况的反差,别让她有太多情绪波动。”
陶栀子听着他们的对话,表现轻松,但内心还有有些轻微担忧,唯恐许洄哪句话说得有偏差。
江述月深色缓和,冲许洄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陶栀子微微侧过头,仔细观察着江述月的表情变化,心里隐有担忧,但又安心于他没有表现出半点好奇心。
许洄微笑执意,默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目送他们离开诊室。
“谢啦许医生,我才采取行动去战胜心魔的。”
两人走远了之后,陶栀子回头冲许洄挥手,笑着说道。
许洄站在原地,脸色微变。
虽说直觉总是不准,一个医疗工作者更不能用直觉说事,但是他本能地从最后这句简单的告别中嗅出了一些不对劲。
他不好下定论。
陶栀子跟着江述月上了电梯,封闭的空间中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
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大概是因为双方都比较沉默的原因。
陶栀子透过电梯内壁的倒影,偷偷看了江述月几眼,将药品从口袋中拿出来,像是向他汇报战果一样,活泼地打破了沉默:
“述月你看,有了这些药,我今晚终于可以入睡了。”
江述月按照以往的情形,他并不会真的去看,尽管他会把陶栀子无数次开玩笑的话放在心里。
这次他面容冷峻,还是微微低下头,看着陶栀子手中的药品,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目光迅速掠过药瓶上的标签。
他轻轻点了点头,淡然地收回视线。
电梯到了一楼,发出“嘀”一声,某种掩藏在言语背后的隐忧,被打断了。
江述月走出电梯,室外已经彻底进入墨蓝色夜晚,轻轻瞥了她一眼。
陶栀子正小心翼翼将药物重新收好,抬眼的瞬间,江述月的视线压了下来,乌压压的夜色中,他的声音低沉而莫测。
“你怕死吗?”
第28章 哭什么 如果我对你的爱是Eros,你……
陶栀子闻声, 表情异样,不解地看着江述月。
空气在此时在此时仿佛变得刻薄起来。
她想要回避面前这道目光,却像是被捉住了一般, 将她的视线紧紧锁着。
她心中有些发凉,下意识在脑海中复盘自己这一路走来, 是否有哪一步露出了破绽。
不然江述月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发问。
陶栀子眼神缓和下来,在短暂的惊慌失措中逐步平复下来, 瞳孔略微放松, 缓缓像光圈一样放大了很微小范围。
眸光柔和下来,露出了嘴角的梨涡,就好像事情远没有那么严肃。
她不喜欢严肃地说话,但是又不假思索地给出了一个中肯的回答。
“怕,也不怕。”
她的声音轻柔, 像漏夜窗缝中钻入了凉风, 微弱的、轻缓的。
她从未有过病态的嗓音。
本来嘛,她的病在心脏, 不在口腔,哪怕生命垂危之际, 也丝毫不影响声带。
“为什么?”
江述月就站在她的面前, 离她那么近,近得可以直接感受到他周身的气息。
陶栀子略微仰头, 但此刻却发现有些费力,因为江述月走近自己, 她才开始意识到两人的身高差。
她以前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江述月离她的距离总是足够远。
她用平视的角度,也只能刚好看见他前胸的精致纽扣,毫无褶皱的衬衫布料, 细腻光洁的料子,像是嵌了月光似的。
此刻,有很多模糊的念头纷至沓来,交织在一起,打扰她的思绪,侵蚀着她的理智。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应该要去认真回答这个关于生与死的问题。
经过一番思忖后,她声音如流水般缓缓流淌。
“不怕,在于我认为死亡总是发生在未来,且不可预知,过好当下,坦然接受就好了。 ”
说到这里,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好像接下来的话让她觉得解释起来有些复杂。
她决定从逻辑的根源开始说起,虽然这显得有些多余。
“其实如果早几个星期,你要是问我相同的问题,我会毫不犹豫说,我不怕死。”
“但是现在……情况似乎有些不一样,我觉得生活中美好的回忆会让人在面对生死拷问的时候,没那么果断了……”
陶栀子原本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说出,但是到了嘴边她还是闭紧了牙关,脸上的笑容又进一步扬了扬,换了个说法:
“主要还是怕我的花种不完,我离开七号公馆之前还有很多要留给你的东西,还有给你准备的惊喜,这些都还没实现,我怕死得要命。”
她说完便浅笑了一下,双脚往后退了两步,江述月的整个人影可以悉数进入她的视线。
她又可以看清江述月的全貌了,审视着这张好看得让人心生距离感的脸,感叹道:
“还是站远了能看到全貌,感觉靠太近也不是好事。”
鲜花绽放终有凋谢的时刻,笑意在脸上终有僵硬褪色的瞬间。
陶栀子扭过头,自发向停车位走去。
“栀子……”江述月在她身后正欲说些什么,被她不着痕迹地打断。
“我饿了……”
她抬手摸了摸了自己的肚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江述月面前,可以直白地表达着原始的愿望。
婴儿时期的人,语言没有很丰富,他们总是直截了当去表达着当下的需求。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只有在信任的家长面前才敢于说自己“饿了”“困了”。
这份联想让陶栀子一时分不清自己对江述月复杂的情感,像是对亲情的渴望,去下意识弥补自己缺失的来自家人的注意力。
但如果是亲情的话,在午夜时分想起他,那种心脏一次次受到撞击的痛感又是因为什么。
如果任何一种情感的获得也要饱受心脏的痛苦的话,那只能说这份情与痛怎么来得这么晚,让成年后的她也变得措手不及。
有些汹涌的情感突然到来也可能不是好事,就像过分缺水的皮肤,突然敷上面膜会因为不习惯而火辣辣地疼一样。
陶栀子看向他,那句“栀子”终究被她轻巧的话语截断了。
江述月原本在她身后,步伐不疾不徐,陶栀子却调整着自己步伐和他并肩。
她始终喜欢江述月的身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路灯昏黄微弱,拉长了两道影子,陶栀子心情复杂,大脑在无规律地活动着,帮助她整理这些杂乱的信息。
陶栀子侧头用余光看了眼江述月的表情,发现他面容早已恢复平静,仿佛那声“栀子”成了永恒的错觉。
“想吃什么?”
两人上了车,陶栀子为自己系上安全带,江述月打破沉默说道。
“吃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那家米线。”
她一上车,周遭都是一些熟悉的味道,让人立刻昏昏欲睡。
陶栀子又困了,摘下身上的外套,直接充当了被子,舒舒服服地缩进了真皮座椅里。
“我又困了。”
回答她的不是江述月的声音,而是自动被放平的座椅。
这份真皮触感,还有江述月身上的雪松木调,让她想起藏书阁的沙发,于是睡得愈发安稳。
一张睡颜在均匀的呼吸声中显得恬静,只是睡梦中她总是眉头紧皱,睡姿永远是双手攥在胸口,整个人侧躺着蜷缩成海马的形状。
这一次,她的入睡不再安稳,而是在思考内心情愫的过程中,她的眼前出现了断断续续的的梦境,很多毫无章法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梦里,她脑海里出现古希腊里爱的定义——Eros,最初的爱,激情之爱,与身体和相貌的吸引有关。
梦中的自己仿佛是只不可控的比飞鸟,所作所为全然不受理性控制。
她在梦里不顾一切地追上江述月的背影,甚至等不及看清他回头时脸上的表情,就对他小心翼翼地发问:
“如果我对你的爱是Eros,你会生气吗?”
他的目光冷沉下来,如渐渐结了冰的湖面,眼睫低垂,覆上一些阴霾,反问道:
“为什么不是Agape(无私之爱)?”
她在梦中语塞,脑海中准备了一肚子的理由,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让她憋得难受,喘不过气来。
心脏跳动得非常明显,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狰狞,骤然抬头,整个天空都是猩红一片,如同一颗即将被剖开的心脏,在被切开的瞬间,血雨倾倒而来,让她眼前一切都是红色的。
那红色天空仿佛连通了她的童年记忆,从陈友维的暗室里跑出来的夜晚,眼中进了血,完全擦不干,眼前的森林和小路,远方的群山和圆月,都是血一样的红。
身后树林窸窣,仿佛有拿刀的狂徒在身后催命。
她在那一片通红中慌忙地往前跑,那晚的天空仿佛下的就是血雨,她在血红的湖里溺水,挣扎着将头露出水面呼吸,一次次露出水面,一次次被旋涡拽入水下,血腥味十足的湖水灌入她的鼻腔、口腔……
心脏撕裂般发痛,但偏生没让她就此死去,让人痛不欲生。
在她垂死挣扎之际,陡然间血潮褪去,她渐渐恢复了知觉,大口大口呼吸着,仿佛溺水后劫后余生。
脸颊上满是泪痕,睁眼之际,她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
待她看清周遭,才发现原本认真开车的江述月已经取下安全带,愈发忧虑地凝视着她。
才发现车已经在公路边停下。
她慌忙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裹着外套的身躯下意识往后挪了几分。
整个人似乎还困在梦中的情绪里,那种想说而说不出的感觉中。
“我有充分的理由去解释为什么是Eros,而不是Agape。”
24/103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