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我给你看看。”
那一刻,陶栀子却忽然笑逐颜开,总觉得这句话是江述月口中最能取悦她的话。
用一种最严肃深沉的语气说,“过来”。
有种家长的错觉,但是他看起来又年轻得不像长辈。
由于从小家庭成员在陶栀子的生活里是缺失的,于是她在江述月这里,总感觉他在扮演着所有她未曾见过角色。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对江述月是男女之情,但是有时候觉得他像兄长,像家人。
每当觉得他像兄长的时候,陶栀子对这个念头总是本能地排斥。
因为兄长的好处是一切善意和关爱都将变得合情合理起来,但是……
好像永远不能钻进兄长的怀里,辗转在他的胸口和肩头,更不能轻易狎昵,用“喜欢你”三个字来开玩笑。
陶栀子起身,挪到了江述月身边,屁股刚坐下,江述月就恰好起身去寻医药箱。
他的医药箱总是齐全又专业,专业得不像一个业余者。
上次给她看小腿是坐在副驾驶里,座位比较高,江述月只需微微屈膝就可以灵巧地处理一切。
今天他们实现不了那种姿势,但是她又连忙甩开脑海里本能出现的念头。
她不想利用伤势去占江述月的便宜,这样胜之不武。
直到江述月在她身边重新坐下,吩咐道:“把腿放上来。”
陶栀子听到这里,彻底震惊,这就是她刚才第一时间否认过的念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江述月又很绅士地补充了一句。
“你觉得我会介意吗?”她多了些开玩笑的心思,看了他一眼,目光清澈地问道。
对江述月调笑,仿佛是一种让她快速心理放松的魔法,让她说话间,便放松下来。
陶栀子其实并不愿意被端详小腿,不是因为那是身体的一个部分,而是她的皮肤总有些丑陋,带着颜色深浅不一的疤痕,经年累月之后,像是用浅棕色油彩在身体上作画一样。
她果断地抬起右腿,利落地抵达江述月的面前,最后又犹犹豫豫地放下。
直到小腿肚触及他的西裤料子,如同降落伞落地。
她终于,着陆了。
这一次几乎没有疼痛,加上她对于疼痛的迟钝,整个过程反而觉得有些闲适。
她半仰着,靠在柔软的靠垫上,甚至右腿,耐心地等待伤口处理,神似却已经流连在这个带有江述月童年气息的茶室内。
她的状态,不像是上药,而像是一场午夜惬意的痛饮,吞吐着专属于两人的静谧。
伤势很快处理完毕,江述月说了声:“好了。”
他开始收拾药箱,却发现面前的腿微微有挪开的迹象。
一转头,陶栀子有些失望地叹着气,像是找不到什么别的理由一样。
她连忙坐起身,拼命寻找,终于找到了几处已经结痂的擦伤。
“还有这里,这里……全是伤,都需要你的处理。”
她没有将那些无关紧要的部位可怜兮兮地给他看,但是需要宽衣解带的部分就掠过了。
“栀子,这些地方已经结痂了,而且恢复得不错。”江述月顿了顿,有些冷清又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像是想嘱咐她不要这么幼稚。
陶栀子见状,意识到自己左手臂上的擦伤才比较严重,但是那里藏着她的秘密。
在江述月拎着药箱起身之前,她飞快做了决定。
捞起左手臂的袖子,抬手握住手腕,顺便用掌面挡住了免救手环。
“这里,总需要处理吧?”
人生中第一次,她希望自己能再多一些外伤。
第45章 温柔 为了这份温柔,我将会无数次扑向……
江述月停下动作, 侧目,恰好与她四目相对。
彼时陶栀子已经跪坐在他身旁,直接将刚给她包好的伤口压在底下, 全然没有刚才展示伤口的凄惨。
江述月垂眸,扫了一眼她手臂上的伤口, 周遭有些泛红,是由于当时她清理不干净的缘故。
泛红的皮肤上, 是一些干涸的血迹, 应该是一次次重复洗澡被热水和沐浴露刺激后导致的。
有点小发炎,并不严重,但是恰好是可以留住江述月的程度。
当陶栀子亲眼看到江述月打开药箱的时候,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经历了一场劫难。
江述月比较沉默, 气氛安静下, 将陶栀子这声轻叹尽数在空气中放大。
微凉的空气被茶案上的倒流香缓缓加热得温润,像是从怀中刚取下的贴身玉佩, 带着很淡的体温。
“手拿过来。”
江述月淡淡地说道,手中已经多出了消毒用品。
手臂递上的时候, 她紧紧攥住自己的手腕, 心知有些别扭,但是还是硬着头皮这么如同递交作业一样放到他面前。
他扫了一眼她被挡住的手腕, 并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帮她也包好了伤口。
“你握着手腕做什么?”江述月的注意力被她反常的举动吸引过去, 声音渐沉, 听语气不像是真的在表达好奇。
陶栀子悻悻收回手,来不及欣赏被他包得好看的地方,就立刻将袖子放下, 长达手腕。
她如此对那地方遮遮掩掩,好像那里才是真正受重伤的地方。
“是一个丑陋的胎记。”她脸部红心不跳地低声说道。
江述月拎着药箱重新站起身,凉薄地扔下了一句:“说谎。”
“我的谎言够多了,也不差这一句。”
陶栀子并没有理直气壮,抬眼用目光,室内追随着江述月的身影。
凭借身高优势,他将药箱在不上台阶的前提下,就能刚好放入楼梯边上悬架上。
那里也许是个对每个人都很方便拿取的位置,他所有的住所,包括车后座,都常备药箱,好像随时都可以救人一样。
陶栀子还曾经注意到,他的车内有心脏除颤器。
除非是家中有高危心脏病病人,否则一般人是不会随意配备的。
陶栀子对此不理解,但是这世上怪人本就很多,她也算一个,所以也没有过于在意。
江述月放完药箱,再次回到她身边的时候,神情冷沉了几分,但是他总是这个状态,笑容这件事好像与他无关。
昏暗的灯光下,江述月坐下,与陶栀子之间有一臂的距离。
她看不真切江述月的眼神了。
“那些也是谎言吗?”他声音发沉,却又承载在慵懒的声线上。
“哪些?”陶栀子说过的话太多,她一头雾水地问道。
“……”江述月似乎已经不打算细说了,抬手将凉掉的茶倒掉,续上了新的。
陶栀子不懂他关心的究竟是什么,但是她脑海里却有一些非解释不可的部分,于是她真的开口解释了。
“如果是我说喜欢你的那些,都是真的,但是也许那些喜欢和大众理解的还不一样,诚实地说,我的这份喜欢,是有保质期的,会持续到我离开七号公馆的那天。”
也有可能提前,这取决于她身上的这颗定时炸弹什么时候引爆。
她
眼神真切,语气诚恳,好像从表现上挑不出任何毛病。
江述月眼神未变,只是周围的氛围不知不觉有些发冷。
他没有多问什么,倒茶的时候茶汤从杯中溢出。
陶栀子看到这一幕,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因为她对江述月的手,向来是精准的。
此刻这种莫名其妙逐渐变得冷沉的空气让她有些不自然,像是身体本能的趋利避害一样,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已经缓缓挪到了座位最边上。
她寻了个安全距离,有些谨慎地问道:“述月,你会生气吗?”
应该不会吧,他向来外冷内热。
“不会。”他的语气很是平稳,如同白开水一样,事不关己,好像刚才那份下沉的空气是一场奇异的错觉。
“真的?”她将头凑近了几分,仔细观察着他清隽的侧颜。
同样的回答,他一般不会重复两次,陶栀子好像也有些习惯了他的沉默,只能自己起身在房内转悠找点乐子。
就像在藏书阁内一样,江述月不可能跟她说上一整天的话,更多的时候都是在看书。
他好像将看书当做一种习惯性动作,非常多复杂的书,古今中外,有唐宋影印本,或是一些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来的欧美古书。
但是这就似乎解释了他为什么这么睿智,为什么分明一言不发,而且不露锋芒,但是却偏偏让人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是无所遁形的。
她还知道江述月笔头上的功夫十分聊到,书法和山水画,琴棋书画当中瞬间占了一半。
琴棋书画……
她下意识在室内寻找着其他的蛛丝马迹,江述月对于她的好奇心像是早已习惯了,任由她在室内好奇地探索。
直到她最终是发现了角落处的琴桌,以及被盖上了防尘袋的古琴。
仲尼形制,光是看到琴体上端的岳山处,便能窥见木材之优质和罕见。
“述月!你居然有古琴,这是古琴吧?”
她激动地站起身,好像之前那些沉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
原本江述月并没有很大兴致,就让她自己随意抚弄,但是她不懂那些规则,不敢乱动。
“述月,我从来没有听过真的古琴,有些好奇……”
在陶栀子软磨硬泡之下,江述月才沉默地走了过去,将琴重新调音。
会抚琴的人,手指落到琴弦上的瞬间,便是带着一些肌肉记忆而来的手势的,好像他的双手又呈现了一种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可能。
调音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琴比较昂贵的原因,每一个音都古韵悠长。
她乖乖地坐在他的对面,从不同的角度欣赏他的手。
“要听点什么?”
江述月好像真的有满足她好奇心的打算。
“你随意吧,我对古琴曲也不熟悉。”
“我很久没碰了,应该不会尽如人意。”
江述月的自我要求让陶栀子有时候觉得有高了。
她笑了一声,诙谐地说道:“没事,我就听个响。”
没有琴谱,没有任何前置练习,他在调音完成之后,甚至没有仔细思考自己应该弹什么。
手指拨动第一根琴弦的时候,陶栀子敏锐地知道,他已经开始了。
陶栀子放缓了呼吸,认真从旁看着他的手与每一根琴弦的互动。
她知道这种娴熟度只能用肌肉记忆来解释,琴音即心境,每个音都稳稳落下,如果潇潇暮雨,萦绕在木香飘散的环境中。
琴音流泄,如山间清泉,或湍急,或奔腾,或静如石,带着一股子沉静模样,将人不由分说拉进那幅山水中,成为画中人。
他将一曲《流水》弹得流畅,直到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时,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琴音的余韵。
仿佛血管中血脉也被琴弦的震动注入了很含蓄的能量,直到琴音散去很久,她从缓缓回过神。
再多的语言上的赞美似乎他一点也不缺,她也不知道该对他表达些什么,或者索取些什么。
在江述月的左手从琴弦上收回之际,凌空多出了一只柔软无力的手,托住他的左手。
她略带好奇又有些得意,软而温热的手,在他的无名指处轻轻摩挲,像是欣赏又像是把玩。
“我刚才注意到你的指侧需要一直按弦和滑动,还以为你的手会像我猜测中那么细腻,但是我能摸出有薄薄的茧,比如这里。”
像是一番用来证明内心猜想的动作,毫不刻意,是由衷的一种强烈好奇。
琴桌是比较狭窄的,但是足以放下一台琴,并且还容她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一样趴在上面。
她引导着他的手,落在自己的脸颊上,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你感觉这是鲜活的吗?”
江述月原本下意识顿住,甚至本能地想抽回手,却看见她动容的双眼,像是半透明的鱼鳞在日光下的模样,带着一种未被言明的易逝感。
“你一定要记住我现在的模样好不好?”
这可能是她能展示出的最鲜活的状态,尽管她知道自己看起来总比正常人苍白一些,但是好歹还没有发青。
据说人在接近死亡的时候,周身是散发死气的,所谓的死气,就是苍白中发青的脸色,任何人大眼一看,都知大限将至。
江述月看她的眼神虽沉静如水,但却像是在衡量、思索,又像是在强抑内心的某些情感波动。
终究是将沉默作为最深沉回应的人。
他眸光微敛,手上多了力量,不再是陶栀子指引他,而是在陶栀子的手离开的时候,他的手也没有离开这脸庞。
他那种带着几分悲悯的眼神在闪烁,陶栀子看得有些奇怪。
手下的动作不像陶栀子引导的那样胡乱,而是真正如她所愿那样。
充满怜惜地、温柔地、辗转在她的侧脸,避开她受伤的下巴。
清凉的指尖落在她鼻梁处的时候,她略显陌生地轻颤一下,然后瞳孔扩了扩,静静地闭上双眼。
他的手流连半晌,轻飘飘地离开了。
陶栀子重新睁开双眼,眸中不再有半点脆弱。
她总能轻描淡写地,笑着,用看似开玩笑实则严肃无比的语气说着: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死在你的目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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