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述月说她有很强的学习能力的时候,她觉得有些恍然。
因为她多年来早已接受自己平庸的事实。
江述月在她身旁淡淡一笑,反问道:“你不会以为任何一个十岁儿童都可以在蒙眼的前提下一次性记住地形吧?”
陶栀子操纵下的山姆停了下来, 双眼中是一种真实的茫然,想了一瞬,“可能当时有一点不一样,不过现在,泯然众人。”
江述月抬手摸摸她的头,没有说话,似乎是不想用语言去为她呈现事实。
天赋隔了多年,要想被自己感知到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陶栀子的指尖在手柄上飞快地移动,屏幕上的山姆背着沉重的货物,在泥泞的山坡上艰难前行。
屏幕里,天空压抑得像要塌下来,时间雨从乌云中缓缓落下,滴落在枯草上,使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再生、再枯萎。
她心跳微微加速,耳边的风声和呼啸的雨滴仿佛穿透屏幕,渗进了她的意识,让她的感官高度集中。
山姆的步伐被她控制得非常精准。
江述月没有提醒她任何技巧,只是默默旁观,屏幕中的山姆避开了一个暗藏的泥坑,安全地跨过了险地。
陶栀子盯着屏幕,看着角色穿过起伏不平的山道,绕过了一块隐蔽的巨石,那是一块几乎被泥土覆盖的倒塌巨石,如果稍不注意就会被绊倒,导致货物散落一地。
江述月似乎早已发现了端倪,试探着问:“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巨石的?”
陶栀子操控角色调整步伐,头也没抬地答道:“影子。”
“影子?”
“那块石头的影子有些不自然,跟周围地势投下的方向不一样,应该是下陷的边缘导致的错位。”
江述月微微一愣,片刻后嘴角轻轻上扬,笑意有些深邃,似乎和她的反应和敏锐度和自己一开始判断的有重合的地方。
陶栀子对待游戏的态度每场认真,严肃得好像真的在现实世界中执行生死攸关的任务。
BB(桥婴儿)发出微弱的啼哭声,摇臂探测器开始剧烈抖动,表明前方存在幽灵生物。
陶栀子慢了下来,让山姆的脚步极度缓慢,周围是肉眼不可见的幽灵生物,稍有声响,就可能被捕捉。
这一段旅程的路线没有明确标记,玩家需要自行判断前行的最佳路径。
陶栀子选择右前方,选择很谨慎,但是一旦选定就毫不迟疑。
“为什么这么选?”江述月起身倒了茶,并且就着自己的手,将温热的茶汤直接喂到她的嘴边,不经意地问道,声音清润。
陶栀子微微一愣,先低头喝了一口,茶汤微苦,润泽地滑入口腔。
她似乎也没有细想过缘由,重新看向屏幕的时候才缓缓分析道:“之前过河的时候,水流方向冲刷得不均匀,说明河岸左侧坡度更陡,塌方概率更高。而右侧地面看起来更干燥,没有被时间雨完全渗透,说明土质更稳。”
说完之后,她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我更多是凭直觉,瞎想的。”
江述月收回茶杯,在她嘴边塞了一颗饱满欲滴的青提。
紧张的游戏画面没有让她心跳过速,反而这个动作让她心绪飘忽了。
她放慢了山姆的脚步,用余光打量着身边的人。
山姆的身形开始晃动,像是重心不稳,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别看我,专心。”
江述月察觉得极快,侧目看她,嘴角微微上扬,略有严肃地说了一声。
陶栀子心想自己明明只是用余光,是怎么被识破的。
待山姆走到平稳地带,陶栀子才开始放松下来一边玩游戏一边聊天。
“我之前在想,会不会我看你的脸足够久,再看就没有颜值的加成了。”
“但是我发现,好像每次不经意地看到你的侧脸心脏就不争气地开始激动,也不知道这个症状是不是因为我心脏有问题。”
江述月指尖一顿,脸上露出了薄薄的笑容,这种笑容像是一种美学点缀一样,让他的五官深邃中多了些柔和,如同光影增添画面的质感。
“等你康复了,不就能验证了。”
陶栀子突然用力地点头,盯着屏幕很有斗志地说了一句:“嗯,‘生吞活剥’。”
说完她自己都被逗笑了,她的笑点总带着些奇怪,而且有时候看起来笑点很低。
这样她就变得很容易满足,也能寻到快乐。
但是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很多如同陶栀子这样性格的人,看似无忧无虑,实际上身负沉痛记忆,也顶着伤病。
也不枉她偶尔感叹:
“述月,我虽然很容易开心,但是很多人以为我什么都不在乎,内在能量很足,所以以为我不需要关怀……但实际上我很需要,我也希望有一个人在分糖果的时候能想起我喜欢什么口味,在我消失的时候会担心我的安全,简简单单地牵挂着我……”
那天,江述月看向她说道:“别人看不清你,我能看清你,牵挂你,以你优先,给你偏爱。”
思绪再度闪回,屏幕上的游戏提示吸引了她的注意:
当前区域无信号覆盖,请依靠地图和路径标记前进。
地图上标记的路径模糊不清,依靠工具无法进一步扫描地形变化。
“这种环境很容易迷路。”江述月轻声提醒道。
屏幕中的山姆背负物资穿过危险区域,背后传来幽灵模糊的低语声,逼仄的空间让气氛更加压抑。
她一路走来得心应手,走错的路几乎不会重复出错,因为她的脑海能深刻地记住这些画面。
原本即将要穿过危险区域了,陶栀子突然停下操作,盯着画面里的场景,脸色苍白了几分。
“怎么了?”江述月注意到她的异样,整个人已经准备起身去拿医疗设备了。
他最近整个人都好像随时都是备战状态的,尽管实际情况远没有那么糟糕。
陶栀子连忙拉住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视线紧锁着屏幕上那片森林,像是穿透了画面,进入了更遥远的回忆。
脑海中——
十岁那年,车窗外的风声和车轮碾压碎石的声响回荡在耳边。车身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她蒙着双眼,心跳沉重地与晃动的节奏重合。
耳朵里充斥着不安的声音——
铁链碰撞的脆响、鸽子的咕咕声、车轮打滑的刺耳摩擦,还有流水从桥下激荡的回声。
她闭上眼,努力捕捉这些声音形成的空间轮廓——
“我只是……脑海里突然想到了什么。”
不是一模一样的地形,只是崎岖的路有一段能让她感受到一些熟悉感。
她额头微微冒汗,瞬间从游戏世界被拉回到了十二年前的记忆里。
那大片的火红的枫
叶林,和鲜血混合在眼眶里,天边的层云也被夕阳染红,她眼前的世界都是红颜料绘制出来的。
眼前浮现出小时候被蒙住眼睛、关在车里的片段——车辆在颠簸的山路上缓慢前行,她凭借听觉和空间感记住了道路的转折与停留的时间。
耳边呼啸的风声和车轮碾过石子的细响都成了她分辨方向的依据。
她记得路过一座桥时,流水声在车厢里回荡,像是催眠一样打着节拍。
她记得车子经过一段蜿蜒山路,轮胎偶尔打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且弯道很大,速度稍快就会晃得人胃里翻腾。
她记得他们曾经停下过一次,外面有人低声说话,有金属锁链的碰撞声,还有鸽子的咕咕声,成群鸽子。
她记得车子开过很长时间的路段,都是没有人声的,狭窄的山路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车辙碾过会有强烈的下陷感,伴随着水声,说明海拔可能很高,导致山上山下的天气出现了区别……
一桩桩一件件,如同灵感之门被打开了一样,她脑海里的记忆终于第一次出现了依据。
她渐渐发现,那些零散的线索,在这瞬间突然连成了一幅完整的三维地。
而在游戏地形的刺激之下,她脑海里将当年的一些细节也自动补充完整。
在江述月凝视的目光下,她脑海中的景象逐渐清晰,她的心脏也随之加快,就像是真相一寸寸从记忆之湖中冒了出来。
她猛地睁开眼睛,脸色苍白,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述月,我想到了……”
江述月立刻问道:“想到什么?”
“十二年前的路线,从未忘记过,只不过今天记得更清晰了。”她眼中闪烁着微光,像是沉睡的希望忽然被点亮。
她立刻放下游戏手柄,飞奔到书房找到纸和笔,在这些稍纵即逝的记忆之湖中,将地形一点点描绘出来。
“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停顿过一次,当时外面有人说话,还有金属碰撞的声音……应该是铁链。”她喘着气,说得断断续续。
“再往后,车子经过了一个桥,下面有流水声回荡,很空旷的回音,像是高架桥下的隧道。”
她小时候误以为是从桥上经过,如今得到了声音的启发,意识到那应该是桥洞,而不是桥上,这也的意味着她之前的记忆出现了一定的偏差。
虽然还是找到了案发地,但是这是她的大脑为她提供的线索,她还需要再复原一遍。
当年警方用了三天的时间找到了“乐园”,现场被清理干净,而且有另外四个孩子的口供,说明陈友维在每天都回到“乐园”的前提下,在当天往返的时间段里,没有机会将尸体转移太远。
至少是人力尚且可以进行搜索的范围内。
“最后一次听到人声伴随着很多鸽子的叫声,还有金属拖行声,说明那些鸽子被塞在笼子里,人工饲养。”
她看到了曙光,闭上眼睛继续回忆:“然后是很陡的盘山路,车轮有几次打滑,应该是雨后泥泞的山路……但又不像泥地,是石子混泥,轮胎碾过去会滑但不会陷进去。”
江述月默默听着,没有打断她的回忆。
她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急促:
“盘山路过后经过了一段废墟,因为风声尖锐发空,没有半点人声,也没有植物的沙沙声,后来上了森林小路,外面在下雨,路上泥泞,泥土软沓,车身下陷感明显,说明不是常走的路,当时我的耳朵内出现堵塞,说明气压在变化,海拔高,而且非常高。”
陶栀子大脑运转,飞快动笔,唯恐下一秒这些画面都会消失不见。
手下的铅笔一点点复原出她全部的记忆,还标注上细节,她手下的笔尖唰唰,一幅路线图一气呵成。
江述月站在她身后,看着那张纸上的地图逐渐成型,线条交错,山脉起伏,像是一条引向真相的血脉,蜿蜒在纸面上。
停笔的瞬间,她盯着眼前的画面喘着粗气,抬头看向江述月,目光坚定得有些近乎疯狂:
“述月,术前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从来……从来没有亲自去寻找过小鱼,但是我的脑海中仍然能重现当年的一些画面。”
“我知道我的情况随时会有危险,但是手术哪怕再高明的医生来,也仍然无法保证能百分百成功,趁着我现在还能行动,能不能再让我努力一次!”
江述月沉默了几秒,指尖顺着路线轻轻划过,眉头微微皱起:“你能确定这些细节?”
“我不能确定。”陶栀子声音微颤,却异常坚定,“但这是我脑海里唯一留下的线索,我必须去确认。”
江述月看着她,目光深沉。
他知道,她不是冲动,也不是莽撞,她是真的记得。而这些记忆,不是凭空捏造,而是被某个强烈的刺激重新唤醒。
幼时的她只有记忆,十二年后的她,加入了逻辑和推理,将整个路线隐藏的信息一一挖掘出来。
她的记忆也在某种的催化下彻底复活了!
“述月……”她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是怕被现实碾碎,“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十二年前我什么都做不了,十二年后,我终于可以行动了。”
江述月低头,眼底是不明的情绪。
他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温热的掌心一点点包裹住她的慌乱和倔强。
“述月,如果我死在追查真相的路上,也无怨无悔……”
“谁说会死了?”江述月淡定地打断了她。
在陶栀子错愕而期待目光中,他抬眼问说:“一个月的时间够吗?”
她连忙点头。
“一个月的时间内,无论是否找到真相,都要和我回来准备手术,可以吗?”
她斩钉截铁地说:“一个月之内哪怕不成功,也足够能说服我接受事实了。”
“好,我陪你去。”江述月的声音也同样掷地有声。
那一刻,巨石终于坠入冰湖,她脑海里久久轰隆作响。
第107章 白色房子 你将改变很多像我这样的孩子……
陶栀子在林城的头一天去买了个手工烟斗, 做得非常精细。
烟嘴是深色的乌木,光泽沉稳温润内敛,斗钵采用桃花心木雕刻而成, 木纹细腻流畅,被时间打磨得光滑。
斗身表面雕刻着繁复而优雅的花纹, 线条精致留有手工痕迹,银质镶边绕着斗钵口, 低调而闪烁着细腻的光芒, 为整个烟斗增添了一抹低沉的谦和感。
拿在手里,烟斗的重量恰到好处,木质传递特有的着令人安心的触感,带着时光赋予的温度。
江述月接过烟斗,轻轻抚过斗钵的边缘, 指尖掠过雕刻的细节, 问道:“这么特别的礼物,是要送给长辈吗?”
陶栀子低头嗅了嗅斗钵内部, 隐约还能闻到一丝木料与烟草交融后留下的淡淡气息。
她点点头:“要送给王警官,我过去每年都会去看看他。”
“王警官?没听你提起过。”江述月将烟斗放回礼盒内。
“他叫王仲秋, 当年负责陈友维案件的人, 安州市刑侦大队的老警官,了解整个案子的始末, 我这次去拜访下他,肯定能有案件的收获的。”
虽然, 她过去十二年里一直都和王仲秋心照不宣, 大家都不想提那场惊动整个省份的绑架案。
91/103 首页 上一页 89 90 91 92 93 9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