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位陆院长如今可在何处?”他强打起精神,问道。
室内忽然安静了一下,连姚珍珍咀嚼的声音都停了。
“洛萍书院的院长,剑仙陆眉山,”她疑惑道,“已自戕于十六年前,尸骨无存。”
“怎么,你竟不知道么?”
第14章 恶客
汤旻愣在原地。
他当然知道陆眉山,但在此之前,那只是史书里无数个光辉灿烂的名字之一。他的名头太遥远又太传奇,以至于汤旻一时间没能把姚珍珍口中疑似穿越者的“陆院长”和那个早已死去的剑仙联系起来。
回过神来,汤旻又忍不住失落怅然许久,原来自己的“前辈”竟然有如此成就……倒比自己如今这一事无成强上许多。
只可惜陆眉山死得早,汤旻只能从后人的只字片语中勾勒出这位前辈的身影。
倒是姚珍珍这位有着部分现代记忆的半个“古人”,汤旻与她迅速的熟络起来,速度快得让作为中间人的燕鸣臻都感到吃惊。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请这位知交好友喝上一次升官宴……燕鸣臻手中命牌碎裂的时候,汤旻正与他一同参加珏罗大集——汤旻想着为祝女士选生辰礼,自己又没什么审美情趣,便强拉了上司来作陪。
他们在拍卖会上因为一方腊印与墨展宗的少宗主起了些冲突,这本是小事,可燕鸣臻贴身的命牌却当场碎裂……
汤旻回忆至此,忍不住深深打了个冷颤——即使与燕鸣臻认识多年,他依然会对这个仙姿佚貌的上司感到些微的恐惧。
尤其近年来,这位三殿下行事越发偏激,又时有死志,叫他这个外人瞧见了都触目惊心。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姚珍珍的猝然离世,却只能看着好友为此悲痛欲绝,无能为力。
好在,一切还没有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好在,姚珍珍再次回来了。
作为故友,汤旻真心诚意的为她的归来而欣喜。
“……我是不是忙得太累所以在做梦呢?”他伸手掐自己的大腿,发出“嘶”地一声痛呼,“师姐,这七年你都去哪了?”
“这还是换了个壳子?借尸还魂?怎么做到的?”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几步,想要仔细端详姚珍珍如今的样子,“……三殿下可知道你回来了?”
“说来话长,以后再和你细讲,”姚珍珍稍微放松了一些心情,至少汤荣林的表现还算坦荡,她姑且还是愿意相信这位旧友的品行,“昭华城的玄机处被魔修渗透成了筛子……我在来的路上杀了几个净莲教的余孽,这位少司宪便借着提审名义把我带进密室试图围杀。”
她脚尖点了点地上死不瞑目的头颅。
“我如今身份不便对外公布,你是昭华城的父母官,此人便由你处理,”她简短地说了一遍前因后果,又想起了一件事,“玄机处下辖的玄甲骑里,有一个叫吕平灵的女修,出身明砚宗,入魔后弑亲叛逃,七年前我亲手将她杀死在连杀山……”
汤旻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这个人,”姚珍珍斟酌半响,“……暂时不要惊动,密切注意她的动向。”
“她的形貌未曾改变,是如何通过玄甲骑的选拔的?”说到此处,姚珍珍又不免头疼,“应滕不知我的死讯,蛰伏七年,这次仙试,他一定会来探一探虚实……”
“可是一个吕平灵能做什么呢?”她揉了揉眉心,“老汤,你有没有思路?”
汤旻从桌边提起陶壶,给她沏了一杯茶。
“姐,你可真瞧得起我,”他臊眉搭眼道,“仙官试我考了三年才过的,那脑子还不如你呢。”
“我本与三殿下约好了,他晚些时候会来我府上,”汤旻捧着茶杯,小心觑着她的脸色,“师姐,你……回来后还没见过他吧?”
姚珍珍的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
对于燕鸣臻,刚从白郁湄身上醒来时,她的确是很想见到他的。
只是随着云舟一路而来,关于他与淼淼的流言纷纷扬扬听了满耳,再坚定的情真也会动摇。
真到重逢之时,姚珍珍反而有些近乡情怯般的逃避心态。
“我……”她靠着椅背坐了下来,不确定地说道,“鸣臻他这几年……”
她犹疑着,最终还是没想好该问些什么。
“唉,别提了,”汤旻却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显然对此积怨甚多,“三殿下确实变了许多,我有时候真是怕他。”
他搓了搓胳膊,露出心有戚戚的模样。
“还有姚淼淼那个疯婆娘,”他真心实意地抱怨起来,“我都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之前说是要隐瞒师姐你的死讯来震慑那些魔修。但是今年仙试又请了你当武试裁断,千里迢迢的把那傀儡从洛萍运来,引得昭华城人满为患,我们这些仙官从早忙到晚也不够……”
“还有他俩传的那些……”他滔滔不绝的抱怨忽然卡了一下。
姚珍珍坐在对面,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女子的面容隐没在灯火的阴影中,她的脸色苍白,眼珠却极黑,闭口不言时便如一尊无暇的玉佛般,既冰冷,又无情。
她此刻的神色倒是与汤旻口中那位三殿下十足相似,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想说的话也一下忘了词。
“你说的对,”仿佛是看出了汤荣林脸上的畏惧之色,姚珍珍勉强提起嘴角笑了一下,“三殿下何时过来?我便在这里等他。”
汤旻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还躺在地上的魔修头颅,目光又落在姚珍珍染着深褐血污的裙摆。
姚珍珍的眼珠随着他的视线移动了一下,也反应过来了。
“……府上可有合适的衣衫?借我一身吧。”
***
沧磐府。
姚淼淼不是第一次拜访此处,王府的侍从不敢拦她的车架,车马跨过正门,正遇见一个穿深蓝官袍的仙官从一边的偏殿施施然走出来,向着姚淼淼的方向遥遥一礼。
“姚仙子,看来您和在下一样,来得不巧。”他生得其貌不扬,穿得也朴素,满头斑驳银发用一只玉冠束在脑后,若不是那身官服,瞧上去就像个普通的中年男子。
姚淼淼却不敢怠慢,掀开马车帷幔,亲自下车回了礼。
“不想竟遇见周夫子,”她俯身盈盈一拜,“如此深夜,三殿下竟不在府内么?”
“实在是不巧,殿下今日约见了汤司政,眼下应当已在司政府上了,二位,还请见谅。”一边的王府侍从适时接话,满脸赔笑。
“无妨,无妨,”被称为周夫子的官吏摆了摆手,“本是我唐突上门,且今日虽未能见到三殿下,但有幸遇见姚仙子,也算不枉此行。”
“只是我既为司礼官,少不得多言一二句,”他转过头看着眼前绝代佳人,语气和缓,“三殿下已与贵宗首座订下婚约,而仙子则未曾婚配,孤男寡女,应当避嫌才是。”
说完这么一句,他转头对着一边长吏一点头:“不必相送,我这便告辞。”
姚淼淼对着他轻轻点头,目送这位司礼离去的背影。她的表情被掩盖在重重纱幕后,让人无从猜测。
“师姐……可要返程?”驾车的弟子出声询问。
戴着帏帽的女子却摇了摇头。
“我便在此等他回来。”她说。
她身后跟着的几个同门都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显然是都知道她的脾气执拗。几人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神色,跟着一边侍从进了偏殿等待。
被偶遇的礼官如此出言提醒,正常人总是或羞或恼,姚淼淼的心情却不见有何变化,她施施然地在待客的偏殿坐下,心安理得的开始享受起王府侍从的奉迎。
她那奢华的车架从长街一路而来,所有人都见到了车马进入沧磐府,一夜未出,想来隔日便又是留言纷纷,为这本就热闹的浣金仙试再添薪柴了。
***
因为事涉隐秘,不便让外人知晓,汤旻只能趁着姚珍珍更衣的间隙,自己去收拾满地的狼藉。
他将那头颅暂且先扔回密道里,又动手把书架的机关复原,转身从荷池中提来清水,任劳任怨的开始擦拭地面残留的血污。
只是他刚弯下腰,将湿漉漉的布料按在地面上,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嗓音。
“看来今日是有恶客来访过了,”朦胧灯火下,青年的身影仿佛月中仙,蒙着一层虚幻的微光,“需要我改日再来吗?”
汤旻的头顿时摇得像个拨浪鼓。
燕鸣臻说话的语气是柔和的,动作却并不算多么客气。他跨过门扉,长驱直入的走到蹲在地上的汤容林身前,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身后跟着的两个灰衣的侍从很自然的站在了门边,贴心的为他们关上了门。
“先起来,”他的声音依然是温柔的,只是说出来的是命令的话语,“你府里若是人手不足,我便拨些过来。”
“不不不,不敢劳烦殿下!”汤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大,仓促间不小心踢翻了水桶,“哗啦”一声,泼洒的清水溅湿了两人的衣摆。
燕鸣臻的长眉轻轻一挑,脸色却是不变的——那微笑仿佛一张做工精致的假面般覆盖在他美得堪称惊心动魄的脸上,因为过于标致而让人产生一种无端的恐惧感。
——或许是因为,这位殿下即使时时刻刻都在微笑,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瞳中却始终没有分毫温度。
汤旻被他冰冷的目光看得浑身一哆嗦,险些一个腿软又跪下去。
“或许你会愿意告诉我,这位深夜来访的客人……是谁?”
汤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房的另一边——那里有一间很小的客室,是平时他休息的地方。
姚珍珍正在那里更衣,算算时间,她早该出来了。
燕鸣臻的目光顺着汤荣林的眼神看去,客室门扉紧闭,寂静无声。
“去瞧瞧,”他的笑容此刻终于有了些真情实感,但却更加令人不寒而栗,“要活的。”
第15章 重逢
书房内一时安静到落针可闻。
汤旻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眼看着仿佛是无中生有,从房内角落灯光照不见的阴影处,走出两个浑身黑衣的侍从,沉默而高效地执行了燕鸣臻的指令。
他们的手中都带着兵刃,显然对于燕鸣臻“要活的”这个命令有着相当极端的理解。
“殿下!那里面的是……”事态急转直下,汤旻心中急切压过了恐惧,他开口想解释,话却只说了一半便被打断。
“嘘……”青年的双手保养得极好,根根分明如美玉雕就,此刻他竖起了一只玉笋般的手指,抵住了自己的嘴唇,淡色薄唇轻启,吐出一段令人酥麻的气音。
“好了,”燕鸣臻另一只手轻轻的搭在了汤容林的肩膀上,“我会自己看的。”
他的声音很轻,动作也相当温柔。但汤旻是见过这位殿下如何对待那些不太顺驯的反抗者的,当下一股寒气从尾椎骨冲到天灵盖,硬生生把他想说的下半句话冻在了嗓子眼里,脸都憋得通红。
隶属于南陆皇室的影侍都是被精挑细选的死士,燕鸣臻手底下这批更是其中佼佼者,手段之酷烈与忠心程度成正比。
而那位大师姐,据他浅薄的认识来说,从来也不是逆来顺受的软脾气——能做出带着颗血淋淋的头颅硬闯别人书房这种事的奇女子,汤旻简直能想象出她会如何反应了。
完蛋……汤旻心中划过两个绝望的大字。
——这场本该喜人的久别重逢,眼见着就要奔向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血腥结局去了。
***
姚珍珍正在客室内更衣。
——实在不是她有意磨蹭,汤容林显然没胆子给这位大师姐送一件侍女的衣服,所以他送来的是他的发妻祝夫人的旧衣——一件绣工精美的、里外足有四层的藤纹襦裙。
姚珍珍褪下了脏污的外袍,将那面料各不相同的内搭外衫一件件拿起来研究许久,才犹疑着穿上了身,然后浑身不自在的满屋找镜子——她总是疑心自己把某件衬裙穿错了位置。
直到门外传来微不可察的脚步声,她才一松手挥散了灵力凝结的水镜。
几乎是水镜破碎的一瞬间,那扇并不算单薄的门被裹挟灵力的剑锋生生搅成了碎木,两柄同样寒光闪烁的宝剑从不同的方向刺向了屋内站着的女子。
只来得及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调,几乎是本能的,姚珍珍运起步法,连退数步,直到小腿肚抵住一张低矮的案几才停下。
灵力凝聚而成的剑气在石板地面上留下两道不浅的裂口,从客室的入口向前延伸,最终险而又险地停在了姚珍珍的鞋面前。
……和先前林羽觞那主要是试探的一剑不同,这次的两人是存着必杀的决心来的。
姚珍珍的表情一下子阴冷了下来。
白郁湄的面相是天然的孱弱动人,但此刻完全不笑的时候,眉目间竟然也有几分怒目金刚般的凌厉感。
几乎是瞬间,一剑落空,另一剑便已接踵而至!
姚珍珍反手抓起身后一个吞云吐雾的雕金香炉,重重向前一砸!
“咣当!”香炉镂空的挂耳被利刃硬生生地削去一截,但另一柄宝剑却已毫无阻碍的向着姚珍珍的左臂而来!
“噗嗤”一声鲜血狂喷,却是姚珍珍一手反握着一支硬杆的毛笔,从一个黑衣人的肩胛骨上狠狠的穿刺了下去!
溅出的鲜血喷了她满脸,但这个女杀神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反手就是一个又重又狠的手刀劈在黑衣人的后颈上,力度之大甚至能让人听见骨骼错位的声音。
连惨叫声都没能来得及发出,一个影侍便已完全丧失了战斗力,无声无息的软倒在地。
在他手中长剑脱手的瞬间,姚珍珍一抬脚尖,空中寒光一闪——
令人牙关发酸的兵刃相交声中,两柄同样寒光闪烁的利刃一触即分,姚珍珍脸上绽放出一个兴奋而扭曲的笑容。
对,就该这样,她心想。
出剑,杀掉所有挡在你面前的人,斩开他们的身躯,让你的剑锋饱蘸敌人的新血。
之前那个不自量力的魔修连开胃菜都算不上,姚珍珍心中饥渴而血腥的杀欲随着刀剑相交翻涌出层层深黑的浪花。
太慢了。
……太慢了,她几乎是有点遗憾地想道。
女子手中长剑在空中挽出利落的剑花,银光如疾风暴雨般扑向剩下的黑衣人。
皇室豢养的死士当然个个身手不俗,但人要如何在漫天暴雨中避开落在身上的雨滴?
一蓬蓬血雾几乎是同时盛放在这名影侍的四肢躯干上,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男子身上便多了六道深度可怖的剑痕,浑身黑衣都几乎浸泡在自己的血液中。
“呃!”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略带疑惑地痛呼,身不由己地踉跄着向后栽倒。
姚珍珍的虎口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撕裂,殷红血液顺着剑柄淌至剑尖,随着她的动作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撒下点点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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