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冒出这样一句猜测,顿时就觉得对方既娇贵又可爱,面上不由得莞尔一笑,一边伸手从对方拿出的油纸包中捻着炒熟的琥珀核桃仁吃。
“倒是谢谢殿下提供的好茶点,配这好茶。”她咬碎了手里核桃仁表面一层褐色糖衣,眉眼弯弯,故意将话语的重音咬在两个“好”字上,果然不出意外的看见对方皱了皱眉。
青年再次端起茶盏,拧着眉毛尝了一口。
……然后生无可恋地闭了闭眼。
“玄机处每年采买花费甚巨,却不知都花在何处了……”他低声抱怨一句,抬头看见姚珍珍正撑着下巴含着笑意看自己。
女子面容与从前已是全然不同,只那双眼睛中流露出似曾相识的轻柔笑意,让他好像忽然回到了记忆深处某个晚风微熏的夏夜。
彼时燕鸣臻还在鸣麓山习剑。
他的剑道天赋只能算平平,每日习剑常常力有不逮,一日下来时常手腕酸麻肿胀,连筷子也拿不起来。
师长有意为他减少习剑的时间,燕鸣臻却咬着牙不肯——他那时还很执拗,总不肯在心上人面前示弱。
姚珍珍知晓了此事后,特意领了令牌去了一趟闵安,找人求了生玉髓回来。
燕鸣臻记得那日夏夜,她在飞舞的萤火中拦住他,不由分说地替他揉开淤青,将冰凉的玉髓敷在他的手腕上。
“金尊玉贵,怎么不好好爱惜?”少女的手指是冰凉的,生玉髓是冰凉的,可他却觉得处处滚烫。
她涂完药,抬头看他,眼中是浅浅笑意,似乎是怜,又好像是爱。
彼时的燕鸣臻还会为这两者间的差异而苦恼。
可噩梦一样的七年过去,他已经不会再奢求太多,即使是梦中,她也很少再这样注视他了。
……燕鸣臻的目光不由得一阵恍惚。
“殿下?”姚珍珍只看见对方忽然眼神迷离,如星般的眼眸中流溢着眷念与笑意,宛如一池被吹起波澜的春潭水,叫人看一眼就要陷落进去。
她不免心中疑惑。我只是开个小玩笑,鸣臻倒也不至于笑得如此……荡漾吧?
两人还在各怀心思地坐着,门外忽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姚珍珍连忙将懒散的姿态收起,正襟危坐起来,还顺手将膝头上落下的坚果残渣拂落在深黑的赭石地砖上。
燕鸣臻游离的视线也是一凝,春潭揉皱,很快又恢复平静。
姚珍珍理好了自己的仪容,余光一扫,隔着一张几案,青年已变回了那个端庄优雅的三殿下,连衣裳的每一根褶皱都完美得刚刚好。
她嘴角一勾,也坐直了身体。
李尧推开客室的门,看见的便是这一对男女隔着一张几案而坐,姿态板正得像是马上要被送入洞房。
他的脚步一顿,目光冷淡的扫过两张风情迥异的美人面,褐色眼珠轻轻一转,落在两人中间书案上,那个孤零零躺着的油纸包上。
“咳。”姚珍珍也注意到了,一伸手将它拢进手心里,欲盖弥彰的咳嗽了一声。
因为玄机处的审讯室需要准备时间,李尧特意将他们带来这间临时的客室中等待片刻。
但在这地牢里喝喝茶就算了,还要自带点心……实在有点尴尬。
好在这位李司宪并不是多么拘泥于这些微末细节的人,他收回目光,向着燕鸣臻微微颔首。
“三殿下,白姑娘,提审准备已妥当,请随我来吧。”他转身就走,也不管身后之人是何反应。
姚珍珍却忽然一怔。
这位总是面目端肃的大司宪右手带着的银色护手上,金属的接缝间,残留着新鲜的血迹。
他们在此等待不过一刻时间,这位大司宪是对何人动了手?
她稍微侧过脸,看见燕鸣臻也同步向她转过了头。
两人的余光在半空短短一触,燕鸣臻对她轻轻摇了摇头,迈步跟了上去。
***
提审室。
姚珍珍看着眼前熟悉的孔雀翎屏风,不由得苦笑。
“玄机处是只有这一处审讯室么?”她摇摇头,走向一边侧座,“我已是第二次来此处了,先前那次反体验可不算多好。”
燕鸣臻脚步一顿,眼神轻轻一沉。
“选在此处,是因为还有一位听审人要来。”李尧一边回答,一边快步上前走到主位,随手撩开衣衫下摆,坐了下来。
他的左手在桌上竹筒中几只不同颜色的令牌上划过,捻起一支顶部染成绿色的令牌,手腕轻轻一抖。
依然是熟悉的法阵灵光与隆隆震颤声依次响起,姚珍珍不动声色的向后靠了靠,眼见着李尧身后屏风上,合拢的孔雀翎眼半睁开来。
“李司宪?可是到时辰了?”汤容林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姚珍珍顿时恍然。
汤容林作为如今昭华城的主政父母官,此场审讯事关如今城内民生安定,他自然是该来听一听的。
而这间审讯室的阵法连接着汤容林府邸内的书房密室,选在此处确实最方便。
还好,看来这位大司宪不是因为她动手杀了他的未婚妻而有意针对,她在心下轻轻松了口气。
姚珍珍松了口气,屏风后走出来的汤容林却并不轻松。
这位司政官大人早早地便穿戴齐整,遣散了身边仆役,坐在书房枯等许久,连篇的公文都看完了两卷,好容易等到密室内传来阵法运转的响声。
走出来就看见李尧身侧两边客座上,一左一右坐着两尊他并不是很想见的大佛。
“白姑娘,”几乎是本能的,他先朝着一边的姚珍珍点了点头,又转过头看向坐在另一边的燕鸣臻,“三殿下。”
两人几乎同时向他点头回礼。
主座上的李尧的右眼皮微不可察地轻轻一跳。
“汤司政,请就坐吧。”他也不多客套,朝着汤容林颔首示意,另一只手夹住了一枚黑色的令牌。
被捆住的女孩很快出现在四人面前。
她生的纤弱娇小,头顶却戴着硕大的金冠,室内烛火幽幽,那捧臂金莲在火光中映照出耀目的光彩,几乎亮得让人看不清女孩的五官。
主座上的魁梧男子抬手,一道细微风声响起,室内光线顿时一暗——四壁铜制的烛台中,原本暖黄的火焰忽然一跳,焰色由橙红转为了青白。
光线一暗,金冠的反光便不再那么刺眼,姚珍珍低头去看那女孩的状态。
只见她仰面躺在正中刑床上,双手被枷锁固定住,双目紧闭,不知是陷入昏迷还是闭目逃避。
姚珍珍有些好奇的看了主座男子一眼。
她生前甚少与玄机处内官吏接触,也并不了解他们的审讯方式。只是若要动刑,此女年幼且不提,如今这妖女所用肉|身乃岳婉蓉所有,若贸然刑求逼供,使其肉|身损毁,恐怕与其父岳黔生不太好交代——明砚宗辖制西崖洲已有数年,势力庞大,岳掌门虽前些年失去一双儿女,但并未一蹶不振,依然奔走四方,在修士中颇有威仪。
那么,这位大司宪要如何在尽量不伤害岳婉蓉身体的情况下,拷问出这个夺舍附身的妖女口中的消息呢?
李尧也察觉到了左侧女子投来的好奇目光,他脸色不变,只忽然开始将右手所带护手取下。
银色护手解开落下,在桌上碰撞出一声巨响,男子露出一只……千疮百孔的右手。
姚珍珍有些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千疮百孔,男人宽大的手背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深黑印戳,不知是用何种工具所刺,大小形状皆有不同,但都穿透了他本来的肌肤,露出里面刻着不同法纹的血肉来。
“去。”男子忽然开口命令,姚珍珍眼看着一道黑影从他手背上一处印戳中升腾而起,旋即下一秒,细长黑影迅速划过空中,窜进了中央刑床上,昏迷的女孩眉心中。
“咯啦”一声脆响,是姚珍珍在惊愕中捏紧了手中油纸包。
她已经认出了李尧手上的是什么了。
那黑影既细且长,游动时身躯扭动灵活——那是一只妖灵。
……一只蛇妖的妖灵,若要描述的更详细些,那是一条来自被前任妖王幸黎所奴役灭绝的语盲蛇。
姚珍珍曾与蛇妖葛胥交好,知晓其下属的许多蛇妖的脾性与能力,其中便包括了这语盲蛇。
“语盲?他们很温顺,不爱争斗,”那个总是很懒散的大妖是这么说的,“但可不要被语盲入侵心脉。”
“语盲会顺着心脉控制你的身体与神魂。”
“嗯,是不是和蛊很像?”
葛胥妖异的碧色瞳孔愉悦地竖起,即使过去如此之久,姚珍珍还能回忆起他那张虽然美丽却总有些怪异的面孔。
“因为很多炼蛊所用的基材,用的便是语盲的脊椎啊。”
语盲早已被幸黎灭种,葛胥曾为此大发雷霆,如今李尧右手上的妖灵是何处而来的?
姚珍珍的心头霎时间转过许多念头。
她的表情变化实在是明显,坐在她对面的燕鸣臻不由得看了她许久,双唇抿起似乎是担忧。
汤容林却没空注意这俩人间暗流涌动的神情,他有些怕蛇,主座男子一解开护手他便抬手掩面,直到李尧将取下的护手重新戴上,他才挪开了遮眼的手臂。
李尧也没心思注意其他,御灵之术需全心贯注,他浓而粗的长眉拧起,目光紧盯着堂下昏迷女孩,直到黑色妖灵完全没入对方眉心。
女孩的身体忽然抽搐了一下,四肢随即开始疯狂弹动,双腿并拢如蛇般扭动翻滚,好一会儿才安静下去。
“呼……”李尧长出一口气,放下了手。
刑床中,女孩忽然慢慢睁开了眼睛。
姚珍珍与她目光对视,不由得轻轻“嘶”了一声。
金冠女孩睁开的眼睛中已不再是人类的圆形眼瞳,而是通体碧绿,只在正中是长椭圆形的一条深黑色。
——那是一对竖着的蛇瞳。
第52章 刑求
女孩睁开了一对蛇瞳,发出一声尖细的笑声。
“大人,这可有点挤呀。”她说话的声音依然是女孩带些稚嫩的音色,可语气停顿的顿挫都与先前姚珍珍遇见她时完全不同,短短几个字被她开口说出,竟然颇有吐气如兰般的慵懒感觉。
一边半真不假地抱怨着,女孩一边将手腕从扣着的枷锁中抽了出来——她浑身的骨骼好像忽然融化了,肢体柔软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游鱼一样便挣脱了镣铐,翻身坐了起来。
女孩光裸的小腿并拢,柔若无骨般盘起在身下。
“啊呀,”女孩的目光从上首坐着的四人面上扫过,不受控制地停留在了燕鸣臻的脸上,顿时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这位大人倒是生得……”
她啧啧感叹几声,硬是没能找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只是盯着一边面色不变的青年,一双碧色蛇瞳狡黠地半眯起来。
李尧没理会妖灵的调笑,他布满印戳的右手平平伸出,手心向上。
“告诉我,她的名字。”
女孩盈盈的笑脸一下收敛了起来,碧色的瞳孔在室内亮起幽幽的冷光。
“大人,这里面可有两个人……你想知道哪一个的名字?”她说。
在场几人的脸上霎时露出不同程度的喜色。
——语盲妖灵如此回答,说明岳婉容本人的神魂如今尚在体内,并未完全消散,若能拷问出更多细节,或许还能挽救!
李尧的脸上神色也是一动。
“我要知道更强大些的那个神魂之人的名字。”他思忖片刻,如此回答到。
驭使妖灵之法限制颇多,短时间难以施展多次,李尧不得不慎重对待。
这个女童的身体之前一直是受那净莲教妖女控制,想来她体内岳婉容的神魂已然羸弱,若要审问妖女,只要让语盲去控制更强些的神魂便是。
“是。”女孩咯咯地娇笑了一声,碧色眼瞳中随即亮起层叠的灵光。
“我的名字是……”她低下头,声音幽幽响起在室内。
再次抬起头时,女孩脸上娇俏的神色已全然褪去,碧色眼瞳直视主座上的男人紧盯自己的双眸。
“我是岳婉容。”
***
半个时辰前。
“什么?你让我一个人去?”少年的声音响起。
黎金铃头顿时摇得像个拨浪鼓,头顶发髻中各色配饰随着动作叮当一阵乱响。
姚珍珍一手摁住了这个拨浪鼓。
“不是一个人,殿下会派可靠之人保护你,光天化日,你们走官道过去,来去不过半个时辰,不会出事的。”
少年有些犹豫地咬住了嘴唇。
“可为什么要去找她……”他手指绞缠在一起,似乎有些不知如何启齿,“我还没有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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