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只是轻轻地发出一声质疑。
黎金铃就像个被人扎破了的鱼鳔般泄了气,向后倒了下去,陷进了柔软的被褥中。
“殿下,”少年发髻间缠绕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叮叮作响,平时听来动听的声音此刻却只让他心烦意乱,他双手捂住耳朵,“他为什么要背叛我呢?”
“我从死人堆里救了他,教他修医,让他做我的侍童……”少年的声音由低到高,逐渐激愤,“他却想要剜走我的眼睛!他还杀了莲生!”
身边人的背叛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黎金铃发泄般的喊完,侧过了头,将脸埋进了枕巾中。
少年纤长的脖颈因为他的动作拉出一条脆弱的线条。
“你被母亲保护得太好了。”燕鸣臻开口道,话一说完,黎金铃还没有反应,他自己却忽然一愣。
……这话实在是非常熟悉。
青年的眉心蹙起,他想起了许久之前,他也曾说过这句话,只是对着的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是如何回答的?
——“是的,我被母亲保护着,因为我是她的血脉,那你呢?哥哥,我和你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你为什么不肯让一让我呢?”
青年的手指不受控制的收拢攥紧,即使只是回忆,他依然为此感到十分的不快。
好在黎金铃很快弹坐了起来,叮叮当当的响声中,少年一把拂开脸上凌乱的发丝,神色愤然。
“姑母?姑母最偏心你!”他控诉道,“我本不想来昭华凑这个热闹,你一句话,她就忙忙地把我送来!若不是来了昭华,莲合也不会背叛我——”
燕鸣臻摇摇头,他懒得去听少年接着撒泼,“啪”一声,青年将一个东西随手扔在了他面前被褥上。
“什么东西?”黎金铃的干嚎顿时一停,伸手摸索着拿起了那样东西。
少年雪白柔软的手指在那样东西上抚摩了一会儿,忽然劈手将它扔了出去!
“殿下!!”他吓得声音都劈了叉,“这不是那把……那把……”
“把你那药童抹了脖子的刀,从白姑娘身上拔出来的,”燕鸣臻的声音简直冷得能结冰,眼睫垂下,眸光落在少年头顶,“摸出来了吗?”
少年一时沉默。
他虽然先天失明,但听觉与触觉敏锐远超常人,刚才只是几下摩挲,他已然察觉出了不对,也是因此才将它扔出。
那柄银质短刀狭窄的刀柄底部,有一个凸起的小小浮雕——是一支裂开的花藤形状,弯绕扭曲着盘成了一个圈。
那是现任魔界之主,应滕的标志。
“你那侍童,从一开始便是应滕派来的细作,我若将你留在东原,你一样要被他剜眼掏心,”青年冷声道,“留着这样一个不轨之徒贴身侍奉,母亲是这样教你驭下的?”
燕鸣臻这话说得严厉,黎金铃却没有反驳,只是蹙起了眉。
他与这位三殿下认识的时间不短,对于对方的脾性颇为了解——他知道这位美得超凡脱俗的族兄其实不似外表那么光风霁月,而是个冷心冷情的铁石心肠。
他实在不会是如此关心自己的性格,更不会为了一个侍从去关心苛责他的什么驭下之道……
他在问谁?他在训斥的是谁?
“……殿下?”少年的白瞳有些疑惑的转动了一下。
燕鸣臻忽然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他脸上懊恼与愤怒的神色随着再一次的睁眼,一下便褪去了。
“你带来那些人,我会重新筛查一遍,”他起身,打算离开,“结束后我会派人送你回东原。”
“……”
少年沉默,似乎是接受了这个决定。
但在燕鸣臻推开门打算离开时——
“等等!离开前,我要和那个白郁湄一起!”他忽然大声道。
燕鸣臻回过头,冰冷目光如箭一般刺向帷幔中的少年。
青年的脸颊依然是无可挑剔的完美,肤色白皙得几乎透明,两片浓黑睫羽掀起,露出其下一双夺魂摄魄的眼瞳——这本该是美得让人叹息的一张面孔,但此刻那目光中蕴藏的寒意简直要将人灵魂都冻住,任谁与他对视,都很难撑过半刻。
黎金铃当然也不能。
但他对此已经很有经验了,一边喊着,一边伸手直接将被子拉起扯到了头顶,鸵鸟一般把脑袋埋了起来,选择不与他的目光接触。
“我不管!我要跟她一起!至少她能保护我!”少年声音尖利,透过打开的门扉,远远传了出去。
燕鸣臻的脸色已经完全拉了下来,只看他表情,谁也不会怀疑他是真的想一掌把黎金铃给活活掐死在这里。
“……我好像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女子的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青年脸上阴沉的脸色倏忽便消失了,他转过头,已然是春风拂面的一张笑靥。
“白姑娘?”青年眉眼弯起,似是十分惊喜,“你们已从灵泉出来了么?感觉可有好些?需要再请医者过来一趟么?”
“这府上最好的医者不正在此处么?”盛冉已重新换上了一身雪白的道袍,衣摆处用暗色金线绣着宝相团花的纹样。
“多谢殿下关怀,”在灵泉里与盛冉的一番对话提醒了姚珍珍,作为白郁湄,她的确不应该与燕鸣臻过于熟稔亲密,所以开口先客气了一番,“我的伤已无大碍了。”
听出她话语中的生疏,燕鸣臻眼中光芒不禁黯淡几分,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挽回一二,身后屋内又传来少年的声音。
“白郁湄!”伴随着黎金铃的声音,一阵兵荒马乱的响动从燕鸣臻身后传来,似乎是有人打翻了摆满器皿的桌案,姚珍珍确信自己听见了瓷器碎裂的声音。
“哎哟!”伴随着侍女焦急而痛心的声音,赤脚的少年踉跄着一路小跑,出现在了几人的视线中。
“莲合背叛,我身边没有可用之人了,白姑娘,在我离开昭华之前,我要雇你来保护我!”
姚珍珍的目光从他散乱的发髻上一路向下,越过少年高高昂起的下巴,纤细的脖颈与半敞的衣襟,最后落到他踩在地面上的赤裸双足上——他出来得匆忙,打碎了床边一个瓷瓶,碎瓷片割伤了他的小腿,一串殷红血珠交织着顺着少年削直雪白的小腿肚滑落下来。
“……你先把衣服和鞋穿好。”她有点艰难的把目光挪开了,一转头却对上燕鸣臻望过来的目光,顿时心虚地搓了搓藏在衣袖底下的手指。
黎金铃却顾不得许多,他知道如果此刻不将事情敲定,用不上刺客动手,身边这位三殿下首先就要把自己给打包送走了。
“有人想要我的眼睛!白姑娘!”他向前一步,伸手攥住了姚珍珍的一边衣袖,歪着脑袋哀求道,“酬金一切都可再议,我也曾为你诊治,如今我情势危机,你就答应我吧!”
“……”姚珍珍不免踌躇,她知晓黎金铃所说是实情,她亲耳听闻那假扮的药童提及要剜走神无目,但她如今还有要事在身,实在没心力去给这娇娇公子当保镖。
黎金铃似乎读懂了她沉默中的拒绝,双唇一撇还要开口。
“金铃,”一只手忽然搭上了他的肩膀,指尖冰凉,让他忍不住身体一颤,“还要胡闹么?”
第49章 旧梦
陆哲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境。
梦中他正洞房花烛。
满心欢喜地掀开喜床上坐着的那人头顶盖头,陆哲见到的却是女子惨白僵硬的面容。
坐在喜床上的女尸五官秾艳,脸上画着精致的新娘妆,眉心点着金色的花钿,红艳艳的口脂糊在她张开的双唇上,露出空洞洞的口腔里血淋淋的一截肉茬。
是姜敏如。
“啊!”他发出一声惊叫,身体本能地向后退,手中盖头也被随手扔开在一边。
“阿哲,你怎么了?”湄娘的声音忽然响起在他身后,陆哲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急地扭头——
“啪嗒”一声,有黏滑的液体滴到了他的脸上。
而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陆哲伸手抹去脸上的液体,闻到了手指上传来的铁锈味的腥气。
他抬起头,看见了呼唤着他的白郁湄。
是他可怜的、可爱的、羞怯的湄娘……只不过如今被人开了膛,吊在了这洞房花烛的喜房横梁上。
她的眉目依然是动人的,脖子往下的躯体却只留下了空荡荡的皮囊,胸腹中伶仃的白骨羽翼般左右张开,浓稠的血液顺着骨架滴滴答答地向下淌。
她被人掏空了,心肝肾肺全化成了血水,却还不肯死去,还要睁眼看着他。
……看着他与旁人洞房花烛。
陆哲忽然双手抱头,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长长惨叫。
仿佛是有人正在将他活活凌迟一般,这叫声如此凄厉尖锐,让刚踏入门内的姚珍珍都禁不住浑身一抖。
【“阿哲!”白郁湄焦急的声音自内府中传来。】
姚珍珍快步上前,伸手就要去将仍在床榻间惨叫着翻滚的青年推醒。
谁想这陆哲深陷梦魇,被她按着肩膀猛摇几下也没醒来,反而神色更加痛苦,姚珍珍甚至听见了他牙关咬合时发出的“咯咯”声响。
跟在她身后进来的黎金铃随即脸色一变,挽起衣袖便走上前来,少年五指并拢如白鹤,细长指间挟着几枚细长灵针。
无须交流,姚珍珍猛然加重了手上力气,死死将陆哲摁住,好让黎金铃能平稳施针。
灌注灵力的银针依次从青年头部几个大穴中走过,黎金铃施针的手法既稳且快,不过片刻,姚珍珍便感觉手中劲力一松——是陆哲紧绷的身体软了下去。
“……是魇住了,”少年轻轻松口气,收回了手,“陆公子,可好些么?”
陆哲转动眼珠,有些迷茫地看向这个形貌昳丽的少年。
“我这是在哪?”他最先问道,而后理智似乎终于回笼,他的目光从茫然逐渐变得痛苦,似乎是昏迷前那血淋淋的场景再次浮现在了他的心头,青年忽然抑制不住地做出一个干呕的动作。
姚珍珍自觉是自己先前一番大开杀戒把人吓着了,因此对他有了几丝愧疚,见他此刻难受,便伸手从一边拿来一个敞口的小痰盂递了过去。
折腾了好一阵子,陆哲总算平静下来,得以正常与她交流。
“我那日本来鲤乐馆中等待,一个穿着剑宗弟子服之人却告诉我你已经到了鲤乐馆,我一时大意,信以为真,开门跟他离开,可他却将我打晕带走……”
“之后我被他们掳掠至一处别院,他们对我多次刑讯,反复逼问我与那剑宗首座姚珍珍同船的经历……我实在受不住,只得如实相告,可他们偏偏不信……”
如实相告?姚珍珍眉头一皱,开始在脑内疯狂回忆起来。
陆哲知晓自己如今与白郁湄一体双魂的事情,但他并不认为这个占据他妻子身体的游魂就是姚珍珍,她的身份或许还没有暴露……等等,杀人搜魂对于魔修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他们可没有所谓戒律狩心,那么,为什么陆哲能够活着回来?
……或者说,他们救回来的这个人,真的还是陆哲吗?
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忽然窜过她的后背,姚珍珍搁在腰间的手指痉挛般抖了一下。
心蛊一旦种下便无迹无形,难道她还能真的剖开他的胸膛来看么?
“他们为何不将你杀了然后搜魂,反而大费周章的拷问?”黎金铃是个毫无顾忌的性子,开口就是直愣愣的要噎死人的问题,但他倒恰好问中了姚珍珍心中疑惑,她便也没有开口阻止。
“……”陆哲显然也被他直白至极的问题给卡住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片刻后,他脸上涨起几分薄红,显然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你!”他颤抖着伸手指向对方,又发现对方似乎是看不见自己动作,遂开口质问,“我乃楠九岛陆氏宗子,怎能被他们随意打杀?你这人怎如此口无遮拦!你……你又是何人?”
姚珍珍伸手,捂住了脸。
天,我怎么会怀疑这个二傻子被人冒名顶替呢,她心想。
这种浑身冒傻气的自大款公子哥,应滕估计也难找出第二个来。
“……他是出身东原黎氏的医者,黎金铃,”姚珍珍无奈地开口介绍道,见对面还是面带茫然,只能又补上一句,“正是这位黎司药方才为你施针驱除了梦魇。”
听完她的话,陆哲脸色骤然一变。
——他或许不熟悉东原黎氏,但司药二字,便是蛮夷者,也是知其分量的。
从古至今修真界都有一个共识,举凡人族修士,无论修习何种道途,从踏入仙门开始,便只分为了两类,入境者与未入境者——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名震天下的剑宗大师姐姚珍珍,与各门派中刚刚学会驭剑通灵的小弟子,实际上是同等境界的修士。
但二者间的差距,岂止天堑可比的?
因此,为了方便区分,人们开始自发的使用一些不成文的标准来对修士们进行区分——刚入境的为“开灵窍”,有所小成称为“知通达”,再往上则是“聚元神”与“生还虚”……而修为臻至陆眉山姚珍珍之流,已然超脱凡身,便可称为“半步仙”。
……这套说法曾被姚珍珍亲口否认,认为其有失偏颇,但依然在民间流传甚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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