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珍珍顿时莫名。
且不提是何等家世能差遣得动李尧这种地位的人来做这些琐事……单说独占二字,便已经很荒谬了。
“我们来到此处时,已见到了天心阁的两位弟子在追踪那只豹满了,若要与他们竞争,恐怕……”她的话还没说完,却见对面男子忽然抬手,做了个禁止的姿态。
他说上一句话时还是有些厌烦的姿态,眼皮半阖着,嘴角也是紧绷的。
“你说什么?”但此刻,这位大司宪浓黑的双眉已经狠狠地绞缠在了一起,掀起的眼皮下,一对铅灰色的眼珠透出锐利的寒光,“豹满?”
姚珍珍的神色也是一怔。
“李司宪竟然不知么?”她迟疑着开口,“我与黎司药正是收到了豹满伤人的消息,才赶来查勘……那豹满有部分附身妖的能力,附身了一个年轻的男孩,以此为质从我手下逃脱了……”
李尧忽然一抬手,制止住了姚珍珍未尽的话语。
他在玄机处显然积威甚重,只是一个动作,便有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官吏小跑着从一边过来。
这个跑来的官吏不似李尧一样穿的素简,而是周身齐全的穿上了一身鸦青色的直裰,藏蓝的革带系出腰身,头顶皂色纱帽系住发丝,远远看去便知其人出身富贵,且颇为讲究。
姚珍珍留意到了这人腰间配着玄机处的少司宪腰牌,衣摆中用暗线纹绣着孔雀翎羽的图样——这是玄机处官袍所常用的一种图案。
“大人,”这位讲究的少司宪走到了几人身边,姚珍珍这才看清他纱帽下的面庞——白净无须,五官倒是平凡,只一双眼睛生得不凡,羽睫浓黑,描摹出流畅的眼角线条,宛如上好的丹青佳作,“巫公子已经进入猎场了,我也……”
“啪!”
他的话没能说完便被打断了。
李尧忽然抬起未戴手甲的左手,直直地抽了他一个巴掌。
他这一下简直是毫无征兆,也并未刻意收着力气,让人连躲的余裕都没有。青年的脸顺着力道偏向一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被打散了一缕,顺着侧脸垂了下来,白净的面皮上出现了一块浮凸的红色掌印。
“……猎场里的妖兽,是什么?”李尧的声音依然是冷淡的,听不出喜怒。
青年的身体却因为他的问话而一下绷紧了。
姚珍珍有些不忍的错开目光,不去看他被训斥的狼狈模样,也因此错过了青年眼底闪过的一丝微光。
“大人,猎场里的妖兽……是一只异变的朱鹮鸟。”
第59章 叩门
“大人,猎场里的妖兽……是一只异变的朱鹮鸟。”
“朱鹮?”青衣的少司宪话音刚落,一边旁听的黎金铃率先发出了疑惑的声音,“这是哪里来的消息?如何确认的?”
姚珍珍的脸色也是一变。
她想起了还留在那间铺子里等人的朱明月……虽然借助凤凰真血转世为人,但据她本人所言,朱明月的原身应当便是朱鹮鸟。
如此巧合,她心里不免有几分疑虑,但很快又消散了。
只要是能够修出人身的妖,便已经在事实上脱离了“妖兽”的行列,不会成为被剿杀的猎物……更何况,朱明月的情况还要特殊些。
她是依靠凤凰真血转生的妖族,便是真的在照妖化镜前走一遭,照出来的也只会是人身——猎场中的朱鹮应当只是巧合,姚珍珍想通了其中关节,不自觉的放松了些许。
黎金铃的话问出,那青衣的官吏却并没有开口回答。
他刚才在几人面前被自己的顶头上司毫不留情的打了脸,发髻都因此散了下来,神色却并不见得多么屈辱或者激愤,那双漂亮的眼睛向上挑起,眸光深深地望向脸色深寒的李尧。
“大人,消息是斥候组那边传来的,有居民目击到了大型的鸟兽抓走牲畜,斥候们还在兽栏里找到了朱鹮鸟的羽毛,”他伸手将额边散发捋至耳后,“将消息走漏的林生已自去领惩了,大人,眼下阵法已起,非参试者若要进入,还需等待悬笔更改法阵……”
“黎司药提到的豹满,斥候组一直在追踪,先前并未收到它逃窜至此的消息,此事是我失职……”
青年说话时,姚珍珍便站在一边看着他。
他的背脊很自然的弓下去,说话时头颅却仰起,身体前倾,姿态虽然恭敬,但总让她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感受。
这个体态……很眼熟,姚珍珍摩挲着下巴,思忖片刻,没能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好暂且作罢,将注意力转回另一个问题。
“李司宪,若你的下属勘察无误,此刻猎场里,应当至少有两只高阶的妖兽,”姚珍珍看出来了,这个青衣的少司宪不会搭理除了李尧以外的其他人,她便索性绕过此人,直接与李尧对话,“那只豹满已经能够口吐人言,且已杀伤至少四人,妖心见血,不可长留。”
“已经进入猎场的参试者是谁?”
李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阴郁,眉峰沉沉。
他身高本就极高,这样居高临下的俯视,任何与他对视的人都会感觉十分紧张。
姚珍珍却毫无察觉的与她对视,神色坚定,执拗的等着对方的回答。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撞,片刻后,李尧最先挪开了目光。
“是墨展宗的新任矩子……巫满道。”他低声说。
“噗!”黎金铃在一边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笑声。
“原来是他……”似乎是感受到了身边姚珍珍的疑惑,黎金铃顶着李尧黑如锅底的脸色,开口解释道,“你不认识他,那是个出名的纨绔子弟,混世魔王。”
“若是他,那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少年笑着摆了摆手,衣袖上缀着的双鹤坠佩随着动作摇曳碰撞,发出叮叮铛铛的细碎声响,“墨展宗最宝贵他们这个新矩子,巫满道那身行头……啧,想要他的命,那可得费点功夫。”
***
罗玉龙背着剑,一路小跑走过空荡荡的街道。
他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但一路过来,他没有遇见任何一个活物。
仿佛一切的声音都被夺走了,他只能听见自己逐渐加快的脚步声。
男孩圆圆的杏眼眯起,嘴唇紧抿,一手按在背后剑柄上,一边向前走。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被困住了,可手中用于通信的玉牃仿佛忽然变成了个凡物,无论如何输入灵力都毫无反应,他联系不上两个师姐师兄,只能脚步不停的继续前进。
但这条原本并不算长的街道仿佛被施下了某种特殊阵法,他已经走了不短的距离,眼前所见的门楼牌却还是在不可到达的道路尽头。
……是玄机处设下的围猎阵法吗?
罗玉龙走了一段,疑惑着路途为何如此遥远,终于想起要去路边的屋舍中寻求帮助。
可街道上人人关门闭户,男孩耐心地敲了半天也没人应答,只好翻窗从屋舍的二楼进去。
可他翻窗进去,看见的却只是空荡荡的屋子。
屋内陈设装饰都很普通,桌椅是新漆的,甚至能闻到一些刺鼻的桐油味,但整间二层的小楼,罗玉龙从上走到下,每一个房间都看过,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他背着剑走到一楼,路过那些装满的柜台翻斗,一无所获,打算推门离开。
可人走到门前,他脚步却忽然顿住。
男孩抬起头,望着眼前的门扉。
屋内光线昏暗,屋外却是正天明,几缕光线透过眼前厚重木门间的缝隙,洒在了地面的青石砖面上。
那顺着门缝漏进来的天光本该是长长一条直线,而不是这样明暗交错的样子。
——有什么东西,正站在这间店铺的外面,挡住了门外投射进来的日光。
罗玉龙的背后猛然窜起一阵阴冷的感觉。
是谁?什么时候来的?他方才从外面翻上二楼时,并未看见门外有任何人的身影,那么,是在他进来后走过来的?
男孩不由自主地压低了身体,右手向后,握住了绑在背后的剑柄。
掌心中冰冷的触感给了他几分勇气。
“门外是何人?为何不出声?”
一片寂静。
但地面上的光影告诉他,那人……或者不是人的东西依然站在门口,未曾离开。
罗玉龙与他对峙片刻,终究少年心性,一时没能沉住气,“唰”的一声从背后拔出灵剑,向前了一步,就要推开门,看看外面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他才靠近门边,浑身上下就被一种格外阴冷的感觉笼罩住,不知来源的天性灵感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拉响警报,硬生生地将他伸出的手给冻住了。
罗玉龙白皙的额前慢慢渗出了冷汗。
能入得了天心阁,他的天赋自然远超常人,但罗玉龙除去修行悟性极高,还有一点特殊的优势——他的灵感非常强。
罗玉龙出身平凡,父母常年在一个庄子上务农。他出生那年,恰逢“疫仙”乱世——司药蒋明玉的弟子符兆修行入魔,在人间散布大疫,又化身僧伽蓝,以施药为由骗人入盅祭魔。
彼时罗玉龙的母亲便被符兆叩门施药,单手怀抱幼儿前去开门,却因为还是婴儿的罗玉龙的多次哭闹踢打而不得不中止。最后无法,只能祈求门外僧人将药从门下小洞中送进来。
等到煎药时,罗玉龙又趁着母亲不注意从床榻边一路爬到灶台,将那滚沸的汤药推翻在地——他的右手手臂上至今还留着当日的烫伤疤痕。
也正因如此,他的家人逃过了被生祭的命运。
罗玉龙从来不敢轻视自己这个与生俱来的特殊感应。
而此时此刻,就在他试图推门的当下,他脑中的直觉却忽然开始疯狂预警!
当年他的母亲若是打开了那扇门,他们一家都要身死,化作蛊中血肉……可当时他所感受到的不详预感,甚至不如此刻强烈!
若他打开门,会遭遇什么?
男孩的手触电般一下缩了回来。
他喘息着后退,脚步踉跄,仿佛面前的不是一扇普通的木门,而是地府中爬出的恶鬼。
“咚!哐当!”他的后背撞上了一个摆满货物的木桌,桌上一个装满绿豆的铜盆随即翻倒,哗啦啦地撒了满地的豆子。
这动静实在是不小,铜盆落地的回音层层传播,如钟声般洪亮。
罗玉龙坐倒在了地上,目光却还是紧紧盯着那扇木门。
深黑的门缝里,一切依然是寂静的,罗玉龙抬起了头。
他感觉到了。
那道阴冷的、恶毒的、湿黏的目光,正透过那条狭窄的门缝钻进这间屋子里,附骨之蛆般的粘在了他的身上。
它发现我了!
罗玉龙的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抓起落在一边的佩剑起身就向后逃去,可还没走出几步,腰间悬着的玉牃却忽然亮起一点灵光。
是师姐!他忙不迭的举起玉牃,输入灵力——这间巧物还是墨展宗的得意之作,持有两方若同时输入灵力,便可以进行短时间的传信沟通。
“大师姐!”玉牃上的灵纹甫一亮起,罗玉龙便迫不及待的开口,“快来救我!我被困在安和街的一间粮铺里了!门外有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
“……玉龙?”玉牃对面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然后是朱明月诧异的声音,“明德和我说你没有回去永璋巷,我就想着是不是你还留在这里……玄机处将此处圈定成了猎场,你身上没有参试的令牌,暂时是出不去的,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安和街!李记粮铺!”听见她的声音,罗玉龙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道,“门外有个很邪门的东西,师姐,千万小心!”
“知道了,你先想办法躲着,我即刻便到。”朱明月倒没有因为小师弟的慌张而失去冷静,传来的声音依然是清晰而笃定的。
她简单答应了一声,玉牃的灵光随即黯淡了下去。
罗玉龙这才放心些许,他实在不愿再对着那道黑漆漆的门缝,思来想去,提着剑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楼,找了一间空着的屋子,小心检视了一番后,进屋锁上了门。
“呼——”他倚靠在门边,深深的喘了一口气,慢慢坐了下来。
屋内外依然一片寂静,不知那门外的东西是否还在,罗玉龙也不敢休息,只睁着眼抱剑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楼下传来激烈的打斗响声,兵刃出鞘的破空声他十分熟悉,当下心头就是一喜。
是师姐来了?
罗玉龙连滚带爬地跑下楼,看见一楼的铺面中,一切和他离开时没有什么不同,屋内到处是装满的货柜矮桌,被他打翻的铜盆依然倒在石砖地面上,满地散落的绿豆。
那道木门依然紧紧关着,但透过细而窄的门缝,窗外透过的光影正在不断摇曳着——有人正在门外与那怪物缠斗!
“师姐!”罗玉龙不由得高声喊道。
“嗤——”一声沉闷的钝响从门外传来,伴随着液体喷溅的声音,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巨响。
“……”
“玉龙?是你吗?”朱明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在里面吗?”
她走近了门边,高挑的身形挡住了门外透进来的光。
“玉龙?你没事吧?”她说。
一片漆黑的门缝中,朱明月的声音格外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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