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付寸心,再祈珍重。”
信末没有留名。但是她知道这信是连淮写的。
他是知道了云少川的不仁不义,所以道歉吗?只是这后两句,实有未明之意。
崔莹把信纸翻过来,见背面还画着一个棋局,黑白棋子恰如他们那日所下,而白棋又多下了一子。
他又走了一步。
————
次日,崔莹好似知道那封信语言未详之处暗含的是什么了。
因为满城风风雨雨都在传这件十年难见的奇闻——东宫知道了火烧婚礼之事,责备连家主治家无方,于是令他闭门一月整治家风,期间不得踏出连府半步。
不知情的人在感叹连淮一直深得东宫宠幸,为何会忽然发生这种事。
而知情的人心中都开始发冷。
在青云剑出世的档口连淮被禁足,也就意味着连家在这场战争上失去了优势,甚至有可能因此退出战场。
他们原本都把连家视作最大的对手,因此相互之间或有盟契,而今这个把子忽然不见了,他们之前的策略全都要推倒重来,自然慌了手脚。
这一令来得着实厉害。
马车上,崔莹手中摩挲着信纸张上的棋局,心中思索下一子该落于何处,对路过之处的风景浑不在意。
不知不觉,天色转暗,路过一家客栈的时候,崔莹敲了敲车板,示意今晚就在此处歇下。
“天女大人,那我们先去前面订客房。”单丹道,等看到崔莹点头之后,便让卫昊去定了。
天色已黑,客栈门前人来人往,投宿的人不少,看着竟有几分热闹。
身旁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崔莹转过头去,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
那是个身着粗布衣服的小孩,手里捧着铜钱,正在和一位公子说话。
“店已经关了,我求了那店主半天,他理都不理我,背着东西就走。”
“大哥哥,你就把这个卖给我吧,我今天要回去送给阿沐的,如果再买不到,回去天就该亮了——那阿沐的生辰就过了!”
听到这脆声声的童音,崔莹心中恍惚了一瞬。
她想起很久之前,她也曾从偏远的地方日夜兼程,只为到城里买一样东西。她到的时候天色已然转暗,那店主还没完全打烊,只是在收拾东西,听说她只想买一根藤枝时,却直接挥赶她走了。
那时她再走去城里就到宵禁时间了,她没钱住店,只能在野外呆呆地守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成为了店主那日的第一个客人,用冻得通红的手买下了藤枝。
如今想来像是上辈子的事,可是被冻得麻木的感觉却依旧那样清晰。
那小孩还在不停地哭诉,一边抹眼泪,仰起祈求的小脸。“阿沐一直很喜欢这个,可是买不起,我攒了好久的钱才攒够……”
换做别人见他鼻涕眼泪烦个没完,早就甩袖走了,而那公子却静静地听着。
“你想买的是这个吗?”他等他陆陆续续说完,从腰间取下佩戴的流苏,“它在你说打烊的那个店里卖多少钱?”
“我看到标价了,是十个铜钱。”
“你有多少铜钱呢?”
那小孩犹豫了半晌,才小声说道:“十二个。”
“好,那我卖你十一个铜钱。”
小孩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只要能卖,他都愿意。
“我不是因为你哭才将东西卖你的,而是因为你多付的一个铜钱。”
那孩子从他那里接过流苏,在手中握紧了,重重点头。“我明白。”他的泪水转而变成激动的泪花,欣喜道谢……
看到这里时,崔莹毫不犹豫地走了,再也没法看下去。
也许,只有她永远也不会遇到愿意把东西转卖给她的人。
她从前并不奢求什么,只求这世上或许有一个人能真心对她好,哪怕是萍水相逢,此生只见一次,可是连那一次也没有。
而今,她索性也不需要了。
往前走了几步时,她却迎面遇上从驿站里面出来的卫昊。
“大人,这店里的伙计见到了我们就说,已经有人帮我们付过宿费了,房间也已订好,我们只需入住即可。”
“那么这店,我们还能住吗?”
崔莹与单丹、叶青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明白。
“住或不住的,又有什么区别?总之对方已经掌握了我们的行踪。”单丹解释道。
“倘若动作快点的话,马上就该找上门来了。”
他话音刚落,崔莹便往前面使了一个眼色。
“看,来了。”
第11章
那人不是从客栈里面走出来的,而是从一旁川流的人群里。
他像是降落人间的仙客,分明气质超卓,俊逸出尘,如同星辰居其所,杲杲耀灵,走在人群之中却没有惊起半点侧目,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
崔莹一时间竟有些愣怔。她分明不认识那人,却觉得似曾相识。
“路途辛苦,我们进去说吧。”那声音低沉温雅,让人闻之心安。
连淮?
这熟悉的声音坐实了她心中的猜测。
他不应该在连家府邸里守着禁足令,整治家风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崔莹微微蹙眉,生出几分警惕。
但此处人多眼杂,确实不便交谈。于是崔莹点了点头,向身后众人使了一个眼色,随后对连淮说道:“我只给家主一炷香的时间,若说不完,别怪异火把这里夷为平地。”
“好。”
她于是跟在连淮身后走往屋里走。
转身之间,崔莹看见他腰间有些空荡,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原本没有任何关联的两件事,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到了一起。
她再努力回想那小孩对面的公子面容是什么模样,穿着什么衣服时,却连半点都想不起来了。那人就像是偶入凡间,不着一色。
“是你。”崔莹的声音里带着笃定。
连淮微微一愣,停步回头,见她目光掠过他的腰间,顿时明白了。
“是我。”他一笑道。
跟在崔莹身后的卫昊与叶青顿觉摸不着头脑,平常天女大人虽然阴晴不定,行事难测,但他们至少能看懂。可是一旦她与连家主遇上,他们竟连他们之间说的话都听不懂了。
“这是什么法术?”
“此术名为芸芸,能模糊我的存在,修为在结丹之下的人,都记不住我的样貌和行踪。”
“原来如此。”可说到这里,崔莹却感觉越发不对,“没想到家主身上佩戴的东西,竟和小贩摊上卖十个铜钱的长得一模一样。”
连淮不由得轻笑出声。
这是崔莹第一次见到他由心而发,不出于礼数的笑容,便如高山雪莲初绽,灿烂澄明,竟让人移不开眼。
“一样又如何?”他含笑道。
“不如何。”崔莹感觉到了连淮此刻心情不错,语气便不自觉地冷淡了几分。
他开心,她自然就不开心,尤其是他仿佛是为了她的话才有了好心情。
连淮似乎察觉了她的情绪,压下语气中的笑意,认真解释道:“我所带的不是从街边商贩那里买的佩饰,它们只是款式一样,材质却全然不同。小孩子只认外形,所以才以为是一件。”
“商贩常以廉价的材质仿作世家贵族的饰品,然后低价售卖,所以才会出现款式完全一样的情况,这在四州已然很常见了。”
“所以你十一个铜板就把价值上百个灵石的东西卖了?”
“早知道,我也找你买东西。”她语带讽刺道。
此刻他们已然穿过重重走廊,来到一间雅厢门口。
连淮为她推开门。崔莹踏入房中时,顿觉温暖舒畅,只见屋内已然起好了暖炉,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点。
“我倒是想送给姑娘,只怕姑娘不收。”连淮关上了房门。
是啊。她才不会收他送的东西,更不会因为任何东西放下和云少川夫妇的仇恨。
“家主找我什么事?若是道歉,那封信我已收到了,家主能从此不再插手此事,自然最好。”崔莹淡淡道。
连淮敛眸,炉中散出的无形暖流在两人之间荡过,他过了片刻才说道:“崔姑娘,先前……”
崔姑娘?
崔莹忽然恍惚了一下。
“你知道我的名字?”
已经五年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她了,没有人在乎紫金阁里一个死囚的名字,而她成为天女之后,往日的事就成了无人敢言的禁忌,世人只尊称她大人。那个脆弱又可悲的少女在她心里死去,她也就从此不再以崔莹的身份示人。却没想到多年以后,竟会有人重新唤她的名字。
连淮微微一怔,“我原来不知道姑娘芳名,是云少川告诉我的。”
崔莹望着他那张俊美如谪仙的脸庞,想到自己半张脸上重火的疤痕,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刺痛。在过去的事对她而言就是莫大羞辱,根本不愿再提。
“没有什么先前,你要是没别的话讲,现在就可以走。”她的声音已然寒如玄冰。
连淮沉默了一瞬,虽不知她的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却顺从着她道:“好,我这次来除了致歉以外,也确有另一件事要说——我愿与你一路前往,帮你拿到青云剑。”
青云剑。
片刻的沉默过后,崔莹微微蹙眉。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帮她拿到青云剑了?
“家主这是为了什么?”
“一来是因为舍妹的婚事确实不义,连家欠你一个说法。二来是希望此事若成,姑娘可以不再与连家计较,若舍妹有哪里不懂事,也能宽容一二。”
“三来……”连淮的声音顿了一顿,“我必须要了结这段连家的因果。我的心中不能留有执念,否则有碍修行。”
听到这最后一件,崔莹终于正视这事。
她听说过连家主修的是这世上最难的无情道,需要做到心境至纯,但凡有半点放不下的执念,都会有碍修行。如果执念严重,还会产生心魔。
而到了结丹期这样至高的境界,他们最看重的就是心境。如此一说,倒还真有几分可信。
“所以我自请禁足,不再与连家同行,而是私下见姑娘。万剑冢内圈危机四伏,我希望能护姑娘周全。”
原来这次的禁足令是他向东宫请来的,确实是一步好棋。连家退出后众门派内斗加剧,更是从此失去了连淮的消息。而他一个结丹期强者,作为散修单独行动反而不再引人注目,更能在角逐中成为最后的赢家。
崔莹却摇头道:“你就算要抹平因果,也不至于用青云剑那样的宝物来换,何况此去生死难料,你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连淮淡淡一笑,道:“我不觉得可惜,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这宝剑视作囊中之物。连家树大招风,就算真的拿到了剑,也是不能要的。”
崔莹没有说话,她想起了东宫那位,名为太子实为君王。虽然天下人人都称道东宫与连家的君臣关系,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没有君王喜欢势力遮天的世家,尤其是那位并非什么明主。
“既然如此,我倒觉得可行。那就请家主发誓为证吧。”崔莹说着从芥子袋中拿出一块闪动着暗火的黑石,“这是双盟石,但凡我们两人说的话中有假话,那么这块石就会炸开。”
“好。”连淮没有任何犹豫,当即接过,“只是,姑娘若不介意的话,愿意我如何称呼你?”
这种天地为证的誓言,一般都是要用真名的。崔莹转过眼眸,仿佛不想提起这件事,只敷衍道:“你不是知道吗?”
“我只知道音,不知道字。”
崔莹忽然有些烦闷,本能地抗拒和任何人透露有关她的事,仿佛她此刻告诉他名字了,就有什么事会开始不受控制。
“我凭什么告诉你。”
“可是姑娘不也知道我的名字吗?”
“那怎么一样?这九州众生,男女老少,谁不知道你的名字。”
连淮哑然失笑。“如此说来,确实是姑娘亏了。”
“我随父姓连,单名一个淮字。我这辈是书字辈,同辈人中名字都带一个书字,而我则没有,因为我的名字是我母亲起的,没有守那套规则。淮字一指秦淮河,二则通怀,意为怀念。”
崔莹见他神色认真,言语坦诚,心中那点赌气虽在,却发不出来了。实打实算来,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可每次相遇却都像第一次见,总有种微妙的郑重和紧张,常见常新。
“崔莹。”她轻声说道,说罢一缕火光忽然闪在了他一直随身携带的剑上,从剑鞘手柄上闪出两个字来,转瞬褪淡。
“这里只有你的剑受的住我的火。”崔莹对上连淮的目光,不知为何竟觉有些不自在,于是解释道。
“好。”他一笑,伸手扶正了剑鞘,那火光最后的影子就消失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了。
“我在此起誓,我对崔莹姑娘没有丝毫加害之心,愿一路相伴,护她周全。”
崔莹看了他一眼。“那我也起誓,我虽与连淮是仇人,但在拿到青云剑之前,绝无加害之心。”
两人说完之后,那石头安安静静,没有炸开的迹象。
崔莹假装舒了一口气,将石头收回来,随后说道。
“既然如此,我们便谈谈接下去的计划。我想家主倘若混入紫金阁的随侍之中,也许会引来紫金阁弟子起疑,到时候若有人出卖背叛,恐怕不好收场。”
“我也正有此意,我想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我们都扮作散修,独自行动,与门派部队相互应和便好。”
两人一拍即合。
于是崔莹便让叶青等人去门外传话,将紫金阁众人引入客栈,在连淮之前就已然布置好的厢房之中入住。他们二人商量好明日的行程之后,也各自回房了。
房间内。
崔莹将那所谓的双盟石随手扔回了袋子中。那本来就是一块普通的装饰石头,哪有什么盟约的作用,这种集天地灵气可以辨真伪的宝物,哪里是能随身携带的。
她刚才那样说,表面意在让连淮发誓,实际则是为了让连淮相信她自己的那句誓言,从而对她放下防备。
有阮家提议合作在先,她再与连淮同行,就有些手到擒来的意味了。崔莹设置了一个隔音结界,从袖中拿出传音石。
“阁下愿意与我们阮家合作了吗?”对面的声音显出几分高兴,随即缓了几分,“可是如今禁足令一下……”
“我知道连淮的行踪,若阮少主给的筹码够多,我就帮你盯着他一路,保持联系,伺机下手。”
而另一边。
金碧辉煌的大堂之内,烛火却十足昏暗。
“报告殿下,神君那里传来消息,他已然与紫金阁天女达成一致了,到了我们预先设伏的地方就可以动手。”
“好。”
第12章
次日清晨,崔莹与连淮一同出发。脱离大部队之后,他们便可以自由施展功法,御剑飞行,不过半天便到了距离万剑冢最近的龙城,比原来的到达时间早了一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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