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陷入他人无法知晓的心境,超然物外,苏博会自责是不是送给她的茶太苦,会担心是不是不该待在这儿,亲吻如果只满足他自己,而她其实不愿意,那他是不是要先问问她的意愿,或者赶紧离开,让她独处。
他做不到,他做不到,他做不到。
刚才似乎是幻听的一句话让至今他的“做不到”从做不到“不爱她”变质为做不到“离开她”,他想看着她,他想知道她为什么看上去很悲伤。
梅生因孙倪的命令去做的事必然不是什么好事,那些普通人现在不因“蛊惑”牺牲,也迟早会绞死在战乱疾苦的命运车辙中。
她天生邪恶吗?
苏博对她的爱恋已经到了在怀疑人真有邪恶善良之分么?
要是人能不分善恶就好了。
她至今杀得人也就做不得数,她至今造的孽也不需要偿还。
想到“偿还”,苏博立时怀疑起了世上有无比梅生、梅含更强大的人,如果他们是至强,梅生是不会感受到悲伤的,悲伤是弱者的特权,老虎这辈子都学不会像兔子那样发抖。
梅生的悲伤仿佛成了一件好事,她似乎也可以融入于无数人为之担忧的命运。
她似乎可以在善恶之间偏向善。
肯定梅生似乎可以为善,苏博觉得高兴得流泪。
他们身上确实牵动着可以叫做命运的丝线,那被种下的“因”穿越了时间,从久远的过去,到遥远的未来皆有影响。
青莲村的祭司梅清捧着池水中的一对并蒂莲花,将那朵稍小的摘下来扔了,只低头嗅闻那朵更大些的,自言自语道:
“梅玉,你到哪里去了?上去了吗?”
青莲村后山瀑布底下连接着的潭水咕噜咕嘟地正冒着气泡。
多年前梅玉常在此处修炼法术,在潜入深水长达一天一夜即将精神溃散溺水而亡时,她那水下无法睁开的眼睛突然能看得一目了然。
幽深的水中盘踞着一条龙。
龙须在晃动,密布的扇形鳞片一张一合地扩张再收缩。
龙没有敌意,张开巨口吐出一团烂水草。漆黑的深水里不长植物,那也不是水草,没一会儿“水草”仿若吸收了水分,舒展成了人形。
梅玉肺部最后一口气吐了出来,气泡在黑水里发亮,她以为接下来肺部会剧痛,但是她发觉自己不需要调动肺来吐息,自己的皮肤上正吸收这里的水分,水再从她的口鼻中自然而然地吐出来。
新会的法术也不及见到龙和这“水草”惊奇,梅玉搂过这人形的东西,与它在水中嬉戏,追逐,它没说话,她却听懂了它无声地诉说。
它是灵魂,与她同根同源,在数万年前坠落于此,掉入了这个世间至灵——龙的嘴里,龙将它护在口中,獠牙刺破骨血但灵魂却毫发无伤,完整的保留了生前的记忆情感。
“被龙的獠牙贯穿而死不疼吗?”梅玉同情地问道。
“是挺疼的,但也疼不了多久,我很快就死了,灵魂在这里是不会疼的。”
梅玉疑惑道:“在这里不会疼?”
“在上面会疼。”
“上面,是哪里?”
“在天国之下苍穹之上,那安放我们灵魂的笼子,我们灵魂在那里会痛,我们是遗落人间无法回归天国的神,我很幸运死后被龙留在这里,不用在笼子里被大家推搡踩踏,也不用被烈日炙烤,那可比我的死法疼得多呀!”
“神?”梅玉感到好笑,“我这样的也算神。”
“用凡人的判定方式看,我们的确是神,能实现人所有的愿望,不是神是什么?”
它讲述了一个很长很长毫不精彩的悲伤故事,那个故事有它,有她,也有无数青莲村的同族,都馅在泥潭般的悲剧里。
一个无情无欲,姑且叫的好听一点的东西,叫它神吧。
这个神回应人的祈祷,化成千千万万个人身,从天国降临人间。空有强大的肉体却没有人那般强大的灵魂,神很快厌倦人的祈祷,也害怕自己有喜怒哀乐的感情,连获得生命有一副肉体也厌烦。神后悔了,想回到天国,抽离自己的情欲,做回和石头、风、水似的没有感情的神,但神界已经没有通道再让那么多化身回去。
在化身死后如果不重入轮回再尝一遍喜怒哀乐生死流转之苦的话,那么便会滞留在天国之下苍穹之上的高台,就是这“水草灵魂”说的囚笼——被烈日炙烤,互相推搡的落脚处。
就连囚笼也是分裂的灵魂们争夺的地盘,宁愿承受烈日炙烤,他们也不愿入轮回,成为有肉身的人。
青莲村中的还活着的梅氏族人都是在高台上争抢不过的失败者。
“没有一点办法能让我们回去吗?”梅玉问道。
“不知道,我不聪明嘛,我只能告诉你我们的来历,你可以想想法子么?你看起来很聪明,法术学得也好。”
“变成灵魂在天空高台上打架用不了法术吧……”梅玉遗憾地说。
梅玉只好自己想了想办法,如果神因为人祈祷的力量坠落天国,或许也能用这种力量将他们所有人送回去,人的意志是万能的,比法术更加超凡,只是凡人自己意识不到。
她又学会了通灵天上那些同胞们的法术,告诉他们:“用我们的祈祷的意志再将一个神拖拽下来吧,不要让它分散,尽量完整地保留它的天赋力量,让它无所不能,让它代替我们寻找世上意志最强烈的人,用他许下愿望的意志力量重新送我们回天国。”
“好可怜啊……”高台上有一个灵魂说道,“让它独自承受凡间劫难,将我们送回去,岂不是要留下来。”
“它也能回去。”
“胡说的吧。”
“我是胡说的。”梅玉承认,“就连我提出的这个计划也是胡说的,但你们不想试试吗?”
高台上的所有灵魂都同意了,除了一个……
梅玉让大家挤一挤推一推,将它从最中间的位置推倒了边缘,无情地将它踢了下去。
魂肉归位。
那个被所有伙伴推下来的魂魄坠入人间时,就到了入尘世的梅玉的腹中:“我本来也有计划让一个人陪伴她。与她相遇吧,让她不至于孤单一人承受那么多的夙愿。你想做她的什么呢?朋友吗?还是自作多情的爱人?”
第33章 妄想
◎共为一体独求极乐◎
从神境跌落的我们是其中之一,我们也是共为一体。
我们的怜悯在现在想来仅维持了弹指一瞬那么短促。
欢乐不再使我们欢乐,悲哀却使我们更加悲哀。
没完没了的欲望和祈求从大地上生长,肆无忌惮地掠夺花的香气,鸟儿婉转的鸣啼,如藤蔓缠绕住我们。为此我们不得不从一化作千万,试图逃离,但藤蔓太多太密,还生长着带倒钩的尖刺,我们竟无一人逃得掉,纷纷被贯穿,被拖拽,羽翼折损,再无法扶摇直上。
看似不染尘埃的身体,早就满是泥泞,包括我们的灵魂,也已染得再也祛除不了里头的喜怒哀乐,重回纯白了。
不甘困于笼中的我们允许自己的身体里融入凡人的骨血。如在水中扩散的墨汁,世世代代用我们的力量与所有天下人的命格连接,我们要掌控那里欲望最强烈的人,操纵他祈祷一个颠覆天下命运的愿望。
如果能做到,我们终将合为一体。
喔……
独有“它”不能留下,它只有皮囊是与我们相同的,它的灵魂可不是,它是被创造出来的,是无中生有的,在所有的同族汇聚成一后,它既不能永享宁静,也无法像人那样寻欢作乐,它会消散。
……
皇帝命人在寝宫中搬来一架小床,让梅含与他同吃同住,即便身边没有伺候的太监和宠爱的女人,他也片刻离不得梅含。皇帝已经难以从床上起身,一日仅能灌下半碗汤药,多了则浑身冒虚汗狂吐不止。自他病重以来快速消瘦,原本臃肿的身体现在倒是轻的像一张椅子。
每天伺候皇帝的人都得忍着恶心去掀开床上那绣工精美的绒被。
里头至尊贵体,真龙之躯,现在不过是一摊黏黏糊糊发臭的猪皮。
需要掀开几层沾满病气臭汗的皮才能清理皇帝闷在里头的尿渍稀屎,要是有谁再说天子是真龙之身,金玉之体,看到这幅样子还说得出来的话那可要笑死人了。
现在皇帝也不要妃子陪着,他唯一还想见的人只有梅含,昏沉时也要沙哑地询问:“梅含在吗?他还在这里的吧?”
梅含就在床边,皇帝需要费力地抬起眼皮捕捉到梅含扩散的重影。只有在皇帝彻底昏沉地睡过去,梅含才能出去透透气,宫里也给他准备了一份精美膳食,但大多只吃了两三口就撤出来,对比同样少食的二人,梅含长身玉立宛若仙人,皇帝则快要像头瘟猪似的烂在角落里,越是到了这不堪时刻,人就越想看到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试图吸取美丽之人的精气。
孙倪都怀疑起梅含已经能像他妹妹那样自如使用“蛊惑”法术了。
“要是我会用,该让皇帝离我远点,他可臭了,整日只能看见陛下我也难受。”梅含道,“我用的疗愈法术消耗巨大,别说没有多余的法力“蛊惑”,就算有,我的天赋也用不了。”
“义父……”梅含现在少用这个称呼喊孙倪了,突然这么一叫,孙倪不禁竖起耳朵仔细听。
“可能您也注意到了,蛊惑法术用起来也有代价,要是只蛊惑别人做些简单的事到没什么,但要是彻底蛊惑住别人的思想,那就不简单了,需要承受掌控他人一切情感,就是需要绝佳的精神力,我虽然是纯粹的梅氏族人,但您不觉得我和您是同类,更有凡人的欲望吗?”
说得不错。
梅生总在追求他人无法理解也不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什么能让她快活,她很少脱下她从青莲村带来的衣裳,那黑漆漆的布衣哪怕装饰再多银饰也显不出富贵,只让人感到阴森。梅含则比她会享受多了,他从不会直白地讨厌金银财宝,对孙倪的逐利游戏也不鄙夷。梅含不爱喝酒,却总像饮过佳酿似的,眯着眼在享受着被凡人仰慕。
“陛下能成为陛下,必然有些真龙天子的命格在身上,说不定他瞧出来了什么。”孙倪道,“上回他说想吃仙丹,是不是后来没吃?”
“本来我也是用法术疗愈,正打算找几味药做个丸子糊弄,陛下说不用,还是让我看着医,该吃什么药就吃什么药。”
“陛下的祖父沉迷炼丹修道,他和父亲在做储君那些年一直被冷落,被满朝文武的官员蔑视,陛下不想承认自己也会变成那样糊涂求道的人。”
“义父会害怕死亡吗?”
孙倪轻哼道:“我即便立刻死去也没什么遗憾!”
死亡没什么好值得在乎的,所有的生命都是暂时留存在天地间,呼吸吃饭睡觉这些都是枯燥的行动,除此之外的事情大多数又是为了安稳吃饭睡觉的身不由己的事情。人与人就是力量差不多才有统治者,分明都长得差不多,分明流着同样温度的血,却用那么逻辑缜密的故事作为枷锁,达到用无能的身体再压制同样无能的身体,这不是简单能解脱得掉的规则,如果人们的记忆能持续到来世,恐怕为了脱离规则就没有人害怕死亡了。
死去也即为新的开始。
孙倪问道:“梅含,你实话告诉我,法术真能长生不老吗?就算对陛下不起作用,对你对梅生也没用?我的眼睛还没瞎,你和梅生的样貌已经停留在十七岁了对吧?”
“我们体内多了的法力让身体比起肉体更像石头,时间的流逝在我们体内会变慢,所以显得年轻,并不是永远会保持成这模样一成不变。等到六七十了,肉体被大地吸附,法力流动不那么通畅后,属于衰老的纹路一下子也会显现,但若是讨厌那样,再多修炼调动法力也能稍做弥补。”梅含道,“如果法力充足,我们可以说无所不能……唯独“长生”法,我没有见过同族人修炼过,无人渴望长生。”
梅含的眼眸边缘密集的睫毛在发颤,在他皮囊底下波动不止的不仅有法力,还有能引起孙倪共鸣的感情。
孙倪道:“那你们渴望什么?为了什么来到人间。”
“为法术的真理。”
那是什么可笑的玩意儿?孙倪忍不住摸着要发笑的嘴角,“不为财,不为色,不为名?融入不了凡人的感情里,还试图在人间找法术的真理,做梦吧……”
“我现在真觉得自己在做一场狂热不自知的梦。”孙倪道,“遥想那个神秘的清莲村,我仍然像昨日才去过那里般记忆犹新——”
青莲村如同被人精心打造,沉浸在水中的世界。花草树木分明看着是静止的,也没有风,但余光总觉得那些芳香的草木也有双眼睛,也有会说话的嘴,它们似乎在跟着走进这里来的异乡人做些不易察觉地举动。
外界烈日炎炎,青莲村阳光柔和明媚,让孙倪说不准如果这个村里他什么也得不到是否会真的下令烧杀抢掠……
“蛊惑”法术对他没有什么作用,但那里——青莲村如水那般质感的仿若幻境的水土里,孙倪觉得自己的言行被控制了,还是在他清醒着的状态下被控制了——
孙倪初见梅含与梅生的术法也害怕自己会被这力量伤害,他不在乎他们有什么目的,他清楚,他们的心与他要追求的毫无关联。
孙倪道:“我仅仅出于好奇才问你的,梅含,我是问你,问你藏在体内那颗心,不是为了得到你不真实的回答,你这个人有想要的吗?你是为了什么目的跟着我的?”
“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梅含道,“光是在这里我就已经满足了。我也喜欢人创造的规则,钱财名利很有意思啊,否则我怎么一出青莲村就爱穿丝绸的衣裳,我也爱金银珠宝呢,觉得它们很配我,至于美人嘛,我倒是没什么想和她们亲昵的打算,但我不是不懂情爱,我挺喜欢自己的,我除了爱自己之外不会爱上任何人。”
“自己爱上自己,你自己……对你自己还有欲望吗?”
“不可以吗?”
“我头一次听到这么个说法。”孙倪笑道,“那是怎么个爱法?”
“我喜欢自己身穿华服备受他人崇拜,但我不是要做皇帝。我想要世人哪怕没有蛊惑法术只要知晓我的名字就能敬仰我,凡人得知道我的力量,将我视做可以为之献祭一切的至爱尊者。要是能实现这个目的,我想让一切变成永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持续上千年上万年直到我厌烦为止。”
孙倪听的发懵,他最不擅长听莫名其妙的话:“我觉得你还是想当皇帝嘛,而且要想做得比当今陛下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荒诞无稽,你要做昏君,不,你这不是要做暴君嘛!”
孙倪哈哈大笑起来:“行啊,没有蛊惑法术怎么可能做到,能痴心妄想也是你更像我的地方,我很喜欢啊!要是能做到,我真想为你见证呢!”
梅含不是在讲不可实现的妄想,他知道自己说的会实现,需要等待罢了——只要他能长生不死就可以!
梅氏族人里有人活到三百岁,也有人活到五百岁,但他们还是选择死去,不愿再修炼,也厌烦活着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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