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劫》作者:叶沧浪
文案:
阿贵还记得第一次见沈七时的模样。
两年前的春天,也是这样半阴欲雨的天气,桃花将过,杏花初放,空气吸饱了花香和水气,沉甸甸的透着润泽,有些闷闷的黏人滋味。
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客人甚少,他闲闲地抹着桌子,忽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
乍一看,是个年轻后生,接着又觉得年纪似乎不那么轻了,可等那人在桌子上坐下,站近了打量,发现他年纪其实还是很轻的,绝不超过二十三四岁,穿一件旧白的衣裳,宽宽松松,闲闲淡淡,一双含笑的细长眼睛,幽幽发亮,看人时,有种说不出的温柔蕴藉。
年轻人一边咳嗽一边缓缓坐下,说了一个“酒”字,又加了一句:“要最好的酒”,嗓音绵软,是地道的江南口音。
他麻利地上了酒,是店中最好的“太白醉”,年轻人轻轻地咳嗽着,咳半晌,喝一口,一副宁可送命也要把那坛酒喝尽的架势……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复仇虐渣 正剧
一句话简介:惊艳一击,谓之死士。
第1章 碧芜狼籍梨花乱
沈逸是清早儿入的杭州城,直到进了城才知道如今的杭州竟是只能进不能出了。从城外看不出什么,但城里到处都戒严了,说要搜查朝廷钦犯,只是苦了来往行商,他们本是和时间赛跑,靠贱买贵卖赚钱的,如今困在此处,手里的货只怕要霉在这里了。
过往人等入了城都要先被盘查一番,负责盘查的是个身高体肥的年轻军门,一张脸红光油亮,坐在红木案子后的太师椅上,吊着三角眼把沈逸上下打量了个遍。沈逸十分乖觉,不等他说什么,手掌向桌子上一按,淡淡道:“军爷辛苦了。”那年轻军门嘻嘻一笑,把袖子覆在沈逸手掌上,沈逸压在手掌下的十两银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易了手。
“看你的面相也不像坏人,这几天风声紧,你就找个香软的地儿老实呆着吧。”那年轻军门说着,拇指和食指轻轻一送,将一样凉滑的东西塞进了沈逸手心里。握住东西,沈逸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淡淡说了句“多谢军爷提醒,小子谨记在心。”手向怀里一揣,掌心的东西便入了袖。
自古就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说,这杭州城端的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地,一路只见酒肆茶坊林立,各色玩艺儿充斥于街市间。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醋坊巷,见前面有间客栈,匾上黑底金漆书了四个大字:“张记客栈”。抬脚走进去,早有小二迎上来打招呼。沈逸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小二先上了一碟春卷,一碟酥油饼,并一壶今年新下来的龙井,再过得片刻,蜜汁火方、栗子炒子鸡、龙井虾仁、油焖春笋等一一送了上来。
沈逸伸鼻子嗅了嗅,香气扑入鼻中,不禁食指大动。他举起筷子先夹了块油焖春笋。这油焖春笋选短壮、皮薄、肉厚、质嫩的春笋作原料,剥净切成寸断入锅,以重油、重糖煸炒,再用小火焖透,色泽红亮,鲜嫩爽口。沈逸只觉入口鲜滑,不由脱口赞了个“好”字。
正风卷残云之际,走进两个中年汉子,远远地在另一扇窗下落了座,叫了一桌菜,兜头喝了半晌闷酒,其中一个圆脸的汉子压低声音道:“这可真是活见鬼了,怎么就惊动了那个阎罗王。”
这时客栈中住宿的客人纷纷起了床下楼来,有要酒菜的,有要热水的,小二们来往穿棱,十分地热闹,但沈逸耳力极佳,且在那二人进来的时候就留了心,因此这句话却听得十分清楚。
另一个长容脸盘的汉子连忙抬眼,巡视了一遍厅堂,确定安全,低声喝叱道:“不要命了,这种事也敢拿出来在这种地方说!”
那圆脸汉子笑道:“大哥可真是江湖跑老了,胆子跑小了。”
“那人风头最劲的时候纵横南北十三省,杀人无算,却不曾留下一点踪迹,八大铁捕尽数出动,三次围剿,连人家的面儿都没见上,是男是女,是僧是俗,是老是幼,连那几个捕头都不晓得――这样的人物,是你我招惹得的吗?”长容脸盘的汉子轻轻摇头,“兄弟,听哥哥劝你一句,荣华富贵虽好,也要有命去享用才成!”
圆脸汉子脸上露出沉思之态,良久阴沉沉地盯住窗外碧蓝的天,哑着嗓子道:“真是想不到,咱们兄弟竟然能有和他这号称杀手之神的‘大司命’放对的一天。咱们吃爷的饭,就得替爷办事儿,遇不上便罢,要真是路窄凑上了,说不得也只好和那个人拼上一拼。”
长容脸盘的汉子神色微动,良久缓缓道:“能不见,那最好。”两人不再说话,又喝起了闷酒。
沈逸饮下最后一口茶,起身上了楼,吩咐小二打来热水,洗了脸和脚,关上门坐到床上,取出袖中的小蜡丸。手指微一捻,蜡膜脱落露出里面的纸团,展开一看,上面只一行细字:“潮鸣寺巷,傅府。”
他把那纸条重新揉成个团,塞进嘴里咽下去,倒头便睡。这一觉十分香甜,醒来时房里已是灰蒙蒙的。吃罢晚饭,薄饮了几杯酒,沈逸刚要出门去,小二从后面叫住他:“这位公子,城里宵禁,您可得早些回来。”沈逸答应一声,负手去了。
在城里转了半圈,拐进一个暗门子,与一个清瘦脸庞的女孩儿吃了几杯酒,看看交了二更天,撂下几两碎银便离开了。天色极好,没有一丝纤云,仰头望去,只见一轮弯月挂在青碧的天上,冷清清的。沈逸在门口站了片刻,慢慢走进檐影里,没入黑暗的刹那,高挑的身形宛如水滴入海,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七转八拐,他悄无声息地闪进一条窄巷。一路都是矮垣,前面突然现出一段粉白的高墙,不一会儿就看见一座黑漆大门,就着清冷的月色,门匾上两个大字:“傅府”。也不见他脚下如何动作,身子一拔,轻飘飘地落在了墙头上,手在墙头一撑,去势如电,几个起落,把傅府里里外外探看了一遍。这里显然长时间没住过人了,院中荒草丛生,檐下结了不少蛛网。来到傅府的后院时,一眼看见碧沉沉的杂草丛中挺立着一株梨树,枝上系了条水红的纱巾,正随风飘动,心下一叹,在梨树下落了脚。
已是春末,梨花残败,一股子清香在空气中氤氲。他把手伸到面前摊开,掌心儿里躺着一朵梨花,是他刚才飘身落下时随手摘的,花已半残,撑着几片苍白削薄的花瓣,越看越觉得凄凉。一阵风过,梨花急雨一般飘下来,落了他一身。
“你喜欢梨花?”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房中淡淡问,嗓音华丽中略带苍凉,仿佛一匹凉滑的绸缎。
沈逸张开手指,任那朵梨花飘开,一面掸去落在身上的花瓣,一面淡淡说:“像我这种人,哪里还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任何的爱好都是致命的弱点,喜欢的东西越多,越活不长久。”
“你喝酒了。”沉默了片刻,女子淡淡说,“酒能乱性,杀手似乎不应该喝酒的。”
沈逸微微一笑:“可是,杀手也是人,只要是人,总会有些喜欢的东西。”
女子又沉默了片刻,叹道:“你是个特别的人。”
沈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杀手是开在暗夜里的腥花,见不得阳光,黑道上的规矩,客人只须和中间人联系即可,可这个客人,却一定要见一见他,而上官澜竟然也答应了。他想起来时上官澜对他说的话:“她绝对是可靠的,因为她是赵丰硕的女儿,她的名字叫赵南若。”
赵丰硕这个人沈逸是知道的,当日兵部侍郎曾铣身边有四大侍卫,都是技震一方的剑客,其中又以赵丰硕为首。严嵩进谗言诬害曾铣时,赵丰硕夜闯禁宫进呈诉冤的状子,死在了大内侍卫的手下,那个状子也没了踪影,没几日曾铣曾大人被斩于西市,妻子被处以流二千里。曾铣身边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当日武林侠义道曾暗中出手援救,哪知赶到赵丰硕家时,那里已被一把大火付之一焚,人们只道赵丰硕的家人都遭了毒手,没想到竟然还留下了这么一点血脉。
暗流在三年前接了赵南若的生意,前后安排了八次刺杀,除了其中一次发现事情有变而撤销刺杀计划,其余七次都遭遇惨败,一些同伴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而赵南若要刺杀的人,正是权倾朝野的宰相严嵩。
眼前倏地一亮,却是房间里点起了灯,赵南若淡淡道:“请进来一叙,有件事儿我要向先生请教。”沈逸刚犹豫了一下,就听她低笑道:“江湖上那些英雄好汉们听见你的名号就吓得半死,呵,他们若知道如此良宵,堂堂的杀手之神‘大司命’空站在一个女孩儿的门前不敢进去,可不要笑掉大牙?”
这一笑嗓音低沉,颇有几分惹人瑕思的味道。
沈逸微微一笑,走到房前伸手一推,门原是虚掩的,应手“吱哑”一声就开了。小方桌上搁着盏油灯,灯下,一名女子席地而坐,正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定他。沈逸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但见了这女子,还是忍不住惊艳了一番,那种艳不是娇艳,却是清艳,清泠泠、寒凛凛、干干净净的一种美得惊人的艳。
“昨天又有一批邪道高手到了杭州。”注视着在对面席地而坐的沈逸,赵南若眼中露出探究之色,“你想必也知道,那些人可是为你这杀手之神而来的。”
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在责备――此次严嵩秘密南行,带的护卫并不多,如果不能趁这个机会刺杀那老贼,等他回了京城势必更加棘手。作为黑道最大的杀手组织,“暗流”行事低调,筹划严密,有前面七次的失手,这次本该更加慎重,竟然在刺杀之前泄露了消息,该是何等的失误?
沈逸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淡淡道:“此事暗流的人已经在查。不过,既然收了你的银子,我自然会替你办好事情。”
赵南若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露出沉思之态。她鬓边插着枝新剪下的梨花,衬着黑鸦鸦的头发,越发显得那花瓣苍白得薄命。院中一声轻响,赵南若眼光一闪,捻灭油灯扑了出去。沈逸一把拉住她,低声道:“是风。”
赵南若停在他手掌里,良久,僵硬的身子软下来,跌坐在地上。窗子是关着的,房间里暗极了,饶是沈逸眼力绝佳,灯光乍灭,有那么一刻眼前也是一片漆黑,只觉触手处柔若无骨,掺杂了梨花清香和少女体香的气息在鼻端萦绕,心中不禁一荡。
“他们……其实在怀疑我吧?”赵南若忽道,却并不要沈逸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七次刺杀,都失败了,死了那么多人,都是那么巧,差了那么一点儿,偏就失败了……不甘心,我真是不甘心哪……”
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于透过窗纸洒进房中的星月微光中,沈逸看见那女子双手掩面伏在自己身侧,肩头微微抖动,如一朵颤微微挂在枝头的梨花。
“严嵩老贼害死了曾伯伯,害死了我父亲,烧了我的家……母亲死了,弟弟死了,只剩我一个,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我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为了杀他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你们哪里知道!”赵南若压抑着声音低叫。
“我知道,”沈逸怜悯地注视着赵南若,微带叹息,“我什么都知道。”
落难小姐,沦落青楼,遇到奇人异士,脱出苦海,学成武功一心报仇,孤掌难鸣,先是以身体为代价倚仗江湖豪客,几次失手后,转而借助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暗流”的力量――这些故事说来简单,其中的屈辱血泪,岂是外人所能了解的!
赵南若蓦地抬头,怔怔地望着沈逸。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探进了沈逸怀里。沈逸身子一震,猛地攥住了她的手。她任他抓着自己的手,静了静,问:“你嫌我脏?”
沈逸缓缓道:“何苦这般作践自己!”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世事翻覆,哪里由得人选?
果然,这鬓插梨花的少女蓦地扬眉:“自然是我天生下贱!”虽是赌气的话,这样自虐般地说出来,也不由得沈逸胸口一闷。
该说的话说尽了,不该说的话也说了,突然之间,两人都不再言语了。窗外初时还只是呜呜咽咽的小风,过得片刻,风声越来越紧,渐渐变成了呼啸之声,再过得片刻,雨水“叭叭”打了下来,风声雨声汇成巨大的洪流,这小小的房间似是波峰浪尖上的一只小船,随着波涛漂向黑暗的尽头。
“你已付了银子,我会帮你动手,就算我失败,严嵩那么一大把年纪,也活不了几年了。”沈逸推开女子的手,大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时却又忽然站住,静默了片刻,回头注视着赵南若的眼睛轻声道,“小姑娘,不管你有什么样的仇恨,也不管你以前过的什么日子,总之,都忘了吧,去过你该过的生活。”
说完这句话,他大步走出门去,隐约听见赵南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该……过的……生活?”
蓦然走进院子里,急风卷着雨线恶狠狠地扑上来,兜头把他浇了个精湿。粗而密的雨粒从黑沉沉的天空劈头盖脸砸下来,湿淋淋的梨花籁籁地直往下落,忽然一道闪电划过,映亮了伏在沉碧草色间的惨白花朵。沈逸深吸了一口气,凄凉的清香沁入肺腑中,胸中陡然一窒。他甩了甩头,把那些软弱的感情强行从胸中驱逐出去,双足轻轻一点,燕子般掠起,几个起落,消失在了雨雾中。
第2章 醉花荫
估摸着已过了后半夜,客栈肯定已熄灯关门,这时回去分明是讨骂。沈逸略一思忖,沿漆黑冰冷的长街一路飞掠,在一座粉楼下停住脚步。这里也已关门,檐下却留了几只大红灯笼,烛光明灭不定地摇曳着,照得檐下“醉花荫”三个梅花篆字透出种媚丽的颜色来。沈逸脚下一拔,翻墙而入,轻车熟路地直奔后院,角落里亭亭一座小楼,橘色的灯光自窗缝中暖暖地溢出。
他悄悄掠上楼去,见窗纸上映出一条纤丽的人影,心里不禁热了热。屈中指向窗上一长两短敲了三声,便听一个柔媚的声音哼道:“呸,鬼混了这么半夜,才想到老娘!臭小子敲什么敲,还不给老娘滚进来!”
沈逸嘿的一笑,推开窗子跳了进去。溶溶烛光下,一名美艳女子盘腿坐在宽大的红木椅上,正自斟自饮,大概已经喝了不少酒,颊上透出抹艳丽的绯色来。上下打量了沈逸一眼,她“咯”的一笑,手在梨木桌上一推,把一个漆盘推向沈逸,不无讽刺地说:“果然是淋得落汤鸡一般,没处落脚了,才想到老娘来。”
漆盘里是一套熨烫得平平整整的衣衫,盘子左端还有块干毛巾。沈逸微微一笑,转到里间,脱去湿衣,拿毛巾擦干身子,一面穿衣,一面听到程三娘在外面奚落自己:“我呸,换个衣服也要躲起来,你不是正人君子,老娘也不是良家少女,装什么清高。”沈逸探头看出去,见程三娘背对着自己,连头都不曾回,不由失笑。
换好了衣服,沈逸解开头发,拿毛巾擦干了,向梳妆台前找梳子,却听程三娘淡淡道:“我来吧。”一个分神,程三娘已走到身后,把他按坐在梳妆台前。和一般女孩儿一样,程三娘的梳妆台上胭脂、水粉、金银珠宝首饰摆得琳琅满目,最壮观的却是那面翠叶莲台的镂花铜镜,层层枝叶纠纠缠缠,片片莲瓣堆堆叠叠,那繁丽华美太过了,叫人觉得心惊,凭白里生出种惘然。
“好了。”程三娘笑吟吟的声音把沈逸从深思中拉出来。
往镜中一看,不由一哑,程三娘竟给自己梳了个童子的抓髻。沈三娘看着镜子中的沈逸,微笑道:“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是梳着这样的头发,大雪的天儿,只穿了一件破烂的单衣,外面披着上官澜的狐裘。上官澜一路把你抱进飞云堂,拿姜汤灌了两大碗,才算保住这条小命。”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盯着镜中自己脂粉也掩不住沧桑的面容,幽幽道,“小沈,你长大了,我……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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