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沉默了片刻,却说了句不相干的话:“上官大哥和三姐收养我,教我武功,这份恩情我永生难忘。”
“上、官、澜。”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程三娘倏地冷笑一声,折断了手中木梳,盯着镜中沈逸的眼睛道,“我这几天左思又想,只想不明白,你来杭州的消息究竟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外面的传闻更是邪乎,说什么我们‘暗流’请出了杀手之神‘大司命’出手,嘿嘿,别人不知,咱们还不清楚,七年前那家伙就收手不干,带着老婆出海过不问世事的神仙日子去了,他走那天还是咱们老大亲自送的行。”她眉毛越拧越紧,突然一把握住沈逸瘦削的肩,沉声道:“小沈,你听着,这笔生意咱们不做了。”
沈逸淡淡问:“上官大哥怎么说?”
程三娘眉毛一挑,“明天我就亲自去见他,要他取消这次行动,就算他不答应,一切有我程三娘一臂担着。”
沈逸淡淡问:“三姐已派人见过上官大哥了吧?”
像被人劈头盖脸打了一记耳光,程三娘顿时脸色惨变,嘴角抽动了几下,半晌方道:“你这玲珑心思,什么也瞒不过你。”沉默了片刻,接道,“得到‘大司命’要来杭州刺杀他的消息,严嵩暗中扶植的各路势力已先后前来护驾,三天后他就要在那群爪牙的护卫下离开杭州,严嵩为相多年,手底下能人异士多得去了。是,你武功高强,惊才绝艳,论武功的确直追当年‘大司命’的巅峰状态,可是,小沈,你是聪明人,该知道自己再怎么武功高强也不过是个人,你不是九命猫,你只有这一条命,还得自己珍惜才成。”
沈逸笑了笑,“还是三姐对我好。”
程三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勃然变色,甩给他一记耳光,“少跟我打哈哈,我说那些话可不是跟你示好的。你就乖乖给我在这儿住着,等严嵩回了京,你该哪儿还哪儿去。这一回的事儿,透着古怪呢!”
吃了一记耳光,沈逸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忽然程三娘柔软冰凉的手就抚在了那火烧般的地方。叹息一声,程三娘扳过他的脸,盯住他问:“小沈,我怎么总觉得你和上官澜有事儿瞒着我?”
沈逸眼光凝定,看不出一丝异样来,悠然道:“没有啊。三姐最是古灵精怪,有什么事瞒得过你?”
程三娘摇了摇头,“咱们过的是刀头舔血、鬼门关上挣命的生活,有些话说出来凭白惹你耻笑,我这两天眼皮直跳,好好坐着,背上就忽然一凉。小沈,我……还从没这样怕过呢。”她近似哀求地看着沈逸,“听三姐一句话,这笔生意,算了吧!”
沈逸盯着程三娘看了一会儿,微笑起来,起身掩了个哈欠说:“三姐,我困了,你把小莲叫来陪我,半年没见,我想她了。”
程三娘呆了呆,突然劈手反反正正掴了他七八个耳光,一阵风似的卷出门去,嘴里倒豆子般喝道:“小混帐王八蛋,你去死吧,教人大卸八块,老娘正好开那一坛子藏了三十二年的极品女儿红,就在这‘醉花荫’楼上开三十六桌流水席,叫上全杭州城的人庆上三天三夜……”暴怒的声音越来越远,终于淹没在风雨声里。
沈逸颊上被掴得通红,只觉痛到极处反而木木地不知道疼了,一面伸手慢慢揉着,一面转过头去,盯着镜中古井般深邃平静的眼睛看,看了半晌,倏地一笑,去小厅取了程三娘饮剩的酒,仰脖一饮而尽,折身回来,爬上床倒头便睡。
朦胧中觉得有个温暖软滑的身子钻进被窝来,沈逸一把抱住,迷迷糊糊地乱亲了一气儿,抱在怀里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时,怀里已经空了,只在枕上留了几根青丝。瞪着帐子发了半天的呆,听到一个压低的声音在门外道:“逸哥醒了?”
光影一晃,闪进一个面容整肃的少年,随手关了门。沈逸打量了他两眼,笑道:“才几年不见,小六儿长这么大了。”韩六儿却不言语,屈膝一礼,默默递上一个蜡丸,剥了蜡封,里面是上官澜的书札。
上面只有一行细字:“三月十七,虎跑泉”。
沈逸看了,仍团成一个团儿,扔进嘴里嚼了,淡淡道:“你回去告诉大哥,人已验,无异状。”
韩六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沈逸知道他在转什么心思,微微一笑,安慰地揉了揉他的头发。韩六再也忍不住,轻声道:“兄弟们在堂子里弄了一次大清理。”
沈逸知道“大清理”这三个字的分量,心中不禁微微一震,转头看向韩六。以前的七次刺杀,一次撤销计划,六次惨败,败得蹊跷,堂子里已清理过不止一次,死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心力,却没查出一点线索,这次又能如何呢?
果然,韩六道:“死了几个人,还是没一点线索。”蓦地,韩六抬头看向沈逸:“逸哥!泄露消息的绝不是堂子里的人!”
“我想也是。”沈逸点头。
“如果不是堂子里的人,那就只有她了!”韩六嘴里的“她”自然是赵南若。
“不会是她,有些东西,是伪装不来的。上官大哥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谁要想骗过他,不是那么容易的。”沈逸摇头。
“不是堂子里的兄弟干的,也不是她,那会是谁!”韩六梗着脖子,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们在堂子里大清理时沈逸不在,但那种场面他也见过,深知在亲如骨血的兄弟里找内奸的痛苦。
沈逸拍了拍韩六的肩,“这世上的事情很难说,也许是哪里出了纰漏,我们又没有发现。但只要有那么个人在,我们总能找出来的。”
韩六盯着沈逸,“三娘不希望逸哥去。”
沈逸微笑不语。
知道没的劝了,韩六不再多说,低头去了。走出去老远忽然又转回来,站在门槛前迟疑再迟疑,终于说出了那句隐忍了许久的话:“逸哥如果死了,三娘会很伤心的。”听了这话,有那么一刻沈逸失了失神,然后便又笑了,挑了挑眉,埋头去喝手里的茶,再抬起头时,门外已没了韩六的身影。
“有上官大哥在,会好好照顾三姐的。”沈逸喃喃,忽然微微一笑,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眼睛深处有些凄恻的意思,“像我这样的人,也许还是死了的好。”
第3章 春将晚
离三月十七还有三天,闲来无事,沈逸就坐在楼上朝下望,奇的是,程三娘居然没再来打扰过他。“醉花荫”占地极广,前门开在花斗巷上,后门开在一条叫狗儿胡同的小巷里,程三娘的小楼恰好在后院靠墙处,正对着狗儿胡同。那里住的都是穷人家,清晨的时候有卖花儿的女孩儿提着篮子出去,然后是卖冰糖葫芦的、卖针线水粉的,也有干苦力的青年背着扁担出门。
沈逸发现卖花儿的姑娘里有个穿红衣的,特别美,声音特别好听,他决定明天去虎跑山踩点前要买一枝她的花,这种想法让他自己感到奇怪和好笑,同时,还有一点小小的悲哀。
第二天的早晨,他准备了碎银,坐在狗儿胡同出口处破旧的茶肆里等那个女孩儿,直到他喝到第七碗茶,那个女孩儿才出现。他刚想起身迎出去,忽然有一骑驰过,马上的骑士俯身抱起女孩儿,笑道:“啧啧,人都说苏杭多美女,果然不假,小妞儿,跟大爷走吧,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女孩儿拼命挣扎,惹得那骑士性起,劈手掴了她几个耳光,怒道:“他妈的!给脸不要脸!”骑士旁边的随从们也齐声吆喝,其中一个笑道:“小美人儿,你知道这位爷是谁吗?这是刘大公子,刘大公子的令尊可是当朝严相跟前的红人,跟了刘大公子,你这可就是一步登天,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听到“严相”这两个字,沈逸不觉松开了扣在手心里的瓷粒儿,刺杀的日子就在明天,现在不是捅乱子的时候。女孩儿的哭声夹杂着少年猥亵的笑声,刀锋一般刺在沈逸耳中,松开了的瓷粒儿不由又握了个紧,瓷芒嵌进肉里一阵刺痛,大概是血渗了出来,手心儿里又黏又湿。
“放手。”就在这时,传来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他抬眼望去,见不远处停了辆马车,骑士们立刻把马车围了起来,趾高气扬地断喝:“哪里来的小杂种,敢坏大爷的事儿!”
“这样的事情真让人讨厌。”马车里的人态度沉静,哼了一声,不愠不火地说。他的话没有说完,劫掳女孩儿的骑士一鞭子就抽了过去,厉声道:“好大的架子,给老子滚下来说话!”那一鞭抽到半空,突然顿住。沈逸眼光极佳,看见车窗里伸出只修长柔韧的手,手里托着块金牌。
马上众人愣了愣,急急滚下马,顾不得一身锦绣衣裳,全都跪在了尘土里,头伏在地上抬都不敢抬。
“自己掌嘴五十。”马车里的人冷冷吩咐一声,地上的人左右开弓照着自己的脸打起来,虽是对自己下手,竟不敢掺一点儿水,一个巴掌下去就是几道鲜红的指印。噼啪声里,车轮转动,马车继续朝前行去,走到巷子尽头一拐弯就消失不见了。
那人走远了,地上掌嘴的人仍然不敢站起来,一五一十打得起劲儿,卖花儿的女孩儿吓得不知道逃,瞪着惊恐的眼睛呆立在当地,茶肆里,沈逸呆呆地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心里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刚才,马车里的人伸手的刹那,一阵风动带起车帘,露出张戴着玉质假面的脸,一双沉静淡定的眼睛在车帘后一闪,便重新被遮住了,不知怎的,隐约觉得那个人似是在哪里见过。
沈逸记性极佳,堪称过目不忘,可想了良久,却仍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的主人,摇摇头,驱散脑子里的异样感觉,低头啜了口茶,不禁皱住了眉――茶,已凉了。
“大哥哥!”一个稚气的童声响起。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头上拿红绳挽了个双髻,笑嘻嘻地将一个小匣子递到沈逸面前,忽闪着乌溜溜的眼睛说,“姨姨说啦,给你这个,你就给我饼饼吃!”
拿铜板打发了孩子,沈逸打开匣子。黄杨木的盒子,纹理细腻,里面铺着天青的绸缎,缎子上躺了朵梨花,半开着,散发着幽细的清香。盒子沈逸认得,分明就是程三娘梳妆台上的东西,但为什么要盛一朵梨花呢?梨花,是梨花啊。
沈逸赶回小楼时,程三娘坐在窗前,手里抱了个茶碗,怔怔对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碧盈盈的西湖龙井已经凉了,却还满着,显然一口未喝。回头看了沈逸一眼,三娘道:“我说你怕我,不敢见我,她说只要拿了这梨花去,你自然会回来。真是呢,这都成脚不粘尘了,八成是飞回来的。”顿了顿,忽然慵懒地一笑,声音低下去,“也难怪你巴巴地替她说好话,真是美人啊,那么年轻,真叫人羡慕。”
这话里透着古怪,但那深一层的意思,沈逸不愿去深想。三娘这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走到三娘身后,望着窗外的梨树,好一会儿,缓缓道:“她是个可怜人。”隔了片刻,又道:“你这里我竟是白来了,竟没发现这里是棵梨树,都长这么大了。”
“我这里的东西,你记挂过哪样?”三娘哼了一声,回头斜睨他。
她的眼光是热的,沈逸感觉得出,但他没法子回应,只好假装看窗外的梨花,隔了好一会儿,镇定了自己,似是漫不经心地说:“昨儿个我见了上官大哥派来的人,他还有别的差事要办,一些话让我帮大哥转达给三姐。”
“我不听!”三娘忽然截住他的话头。
沈逸一愕。三娘对他沈逸是什么心思,上官澜对三娘是什么心思,三人心里都明镜似的,但谁也不点破,这些年一天一天地稀里糊涂也就过来了,此时三娘这态度,分明是拼着鱼死网破要把一切都抖落开。
“三姐……”沈逸低声唤道。
“你怕什么呢,小沈?”三娘冷笑,“你怕我死缠烂打,怕我寻死觅活吗?你都装了多少年的糊涂了,嗯?这一回你怕是要死了,你自己也知道是不是……是啊,你是知道的,你分明就是去找死!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些,上官澜是你的恩人,兄长父亲一般,你怎么能抢他喜欢的女人,是不是!你死了就好了,反正你活得这么累,死了不但自己好过,也成全了上官澜!你真是有义气,真是好汉哪!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你谁也不为,只是看不上我,我已经这么……这么老了……”
她猛地回头,脸朝窗外,只留一头秀发给沈逸看。沈逸不用看也知道她此时是什么表情,但他还是无话可说,除了末了一句是赌气的话,三娘那些话的确是点中了他的要害。
“三姐,我……真是累了……”良久,沈逸长长地低叹一声,缓缓道,“我不想再杀人了,可除了杀人我还能干什么?当初你们把我拾回来,教我武功,为的不就是让我杀人吗?我是大哥的小兄弟,可首先,我是暗流的杀手,不是一般的杀手,是死士杀手。救我回来,为的不就是要我有天把这条命拿出去拼掉?”
“小沈……”三娘身子一震,迟疑地回头。
沈逸看着窗外满树的梨花,神态沉静,仿佛嘴里在说的是别人的事儿,但越是这样的沉静,越让人觉得那悲哀的沉重,他的声音是倦的,仍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他救我的命,其实是留着我去送死的,有时候想想,会忽然觉得难过。”他突然低下头来,向三娘微微一笑,“半夜醒来想到这些,我还恨过大哥呢。要是他对我的那些好,只是对我好,没一星点儿别的原由,那该多好。”
这一回,轮到三娘说不出话来了。
“三姐,只有你啊,三姐,只有你是一心一意为我好,没半点杂念为我好的人。”沈逸仍在笑着,不知怎的,三娘竟觉这笑容惨烈,看得人惊心动魄。她嘴巴一张,便有句话要脱口而出,沈逸已料到她要说的什么,他轻轻摇头,微笑:“别劝了,三姐。这次的行动我是非去不可,不是为了大哥说的天下,也不是为了赵南若,是为了我自己。无论结果如何,最后一次了,无轮输赢,这是大哥答应我的话。经此一役,恩情偿尽,以后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得了。”
“你赢得了么!”三娘嘶声叫道,鼻中一酸,眼里便全是水汽了。
沈逸微笑:“一定会赢。”
透过泪光,沈逸淡笑的面容在三娘眼前晃动,分明是深不见底的眼睛,却清澈得像水洗过的天空一般。他有事情瞒着她,可她半点猜不出那是什么,女人的直觉,那个秘密是危险的,可怕的,毁灭一切的……她、不敢问!问了就是一场伤心!但不问又如何,她的心早已伤得体无完肤。
“赵南若带来消息,严嵩去虎跑泉的日子提前到了明天。”三娘听到自己的声音疲倦亦如沈逸,
“哦?”沈逸微有些意外,随即笑了,“那很好啊。”
“赵南若说有事情要办,等不得你,便先走了。”临走前,三娘加了一句,“那么急,等都等不得……你说她有什么事儿急着要办呢,嗯?”
沈逸望着窗外的梨花,眼前浮现的却是赵南若那掩藏在淡定容颜下的凄苦,那种凄凉就仿佛这满树的梨花,开得再好,又怎敌得过人世的刀风剑雨?那样苦苦地支撑,终究免不了委落泥污身遭践踏。沈逸拾起三娘搁在桌子上的茶碗,碧盈盈的龙井,仿佛把整个春天都装了进去,可这春天,就要到头儿了。
沈逸仰头,将满盏的冷茶一口饮尽,那味道,真是涩。
第4章 惊,惊,惊
虎跑泉位于西湖东南大葱山上的定慧禅寺里,风景秀丽,泉林犹胜,是文人墨客最喜欢游历之所。不过是清晓的天,天空是蟹壳青儿的颜色,细细的风吹过院子里的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方丈室的窗子半开着,那客人坐的位置端好在阴影里,头上盖了顶压到眉骨的斗笠,又是半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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