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恶。”
梅生听到梦境有个声音这么说道。
带着嘲讽的语气又道:“我才是恶。”
与她那么相像的一张脸突然和她靠的极近,梅含咧开弯月一般的嘴唇,森白的牙齿缝隙里有黑暗也有血色,她禁不住盯着他唇齿看,思绪似乎跳脱到若是掰开梅含的嘴,他那口中兴许正嚼着人体腐烂的血肉,以此为乐,他道:“强大的法术既然能选择让破裂将死之物再次重生,那强者君临傲慢的支配有什么不对?”
梅生道:“没什么对,也没什么不对。”
她分不清,完全分不清善恶了。但她在乎这分不清的东西。
好痛!她心中呻吟,从未见过,不属于她的记忆在这个梦境中向她展现,她漂浮到了高空,被光晒得只能垂头俯瞰那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们做了些什么——她看见梅含在药炉边拿刀子一刀刀将活人削得只剩白骨,施法将火焰变成更炽热的幽蓝焰火,削下的血肉正在铜炉中淬炼。
一旁站着苏博。
苏博正在施展“蛊惑”,那被折磨的凡人直到胸腔被打开都无察觉,正吊着口气做美梦,胸骨之下心脏跳得格外快,已经鲜红得残酷了。梅含浑然不觉自己在做怎样恶心的一件事,对苏博道:“解开法术。”
苏博不再“蛊惑”,被削去全身血肉的人随即清醒过来,剧痛袭来,令他狂叫着失去了意识,梅含像摘果子般摘下了那人的心脏,将之投掷进药炉之中,底下燃烧的火焰更加猛烈,炉中的沸腾之物在吱吱作响,仿佛折磨已久的灵魂仍在死后哭喊。
接着她视线中又起了迷雾,拨开水汽,她这回见到是孙倪。
一时间她竟没认得出来孙倪,他的样貌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他不再是个强壮的青年人,身形消瘦,神态萎靡,他窝在女人的怀中喝得烂醉,手边放着被酒水沾湿的奏折,打开一看墨迹不清,只能看到最后备注着“加急”二次,也不知是什么重要的奏折,他知晓该召写奏折的人过来问一下到底有什么急事,可一想到这该有多么的麻烦,他就不想去处理奏折,只提笔歪歪扭扭地写上“不准”。
不准、不准、不准!一国的送到紫禁城中要处理的事,一天不说千件也有几百件!一一去思虑怎么处理,那做皇帝可比外头种田的还累万倍,孙倪自认为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人,怎可劳心劳力,伤害自己身体,他定下新的规矩,凡是不交代清楚的,凡是没花心思的奏折,他统统只会写上“不准”!
每隔那么大约四五日,孙倪也会到那位沉迷做木工的皇帝处请安,讲一讲自己近日处理了哪些公务,假意询问自己是否处理得得当,一辈子没干过正事的帝王自然分辨不出来朝务什么叫做处理得当,每次都笑呵呵地说:“爱卿乃是朕之心腹,一切凭你做主。”
偶尔皇帝也会问道:“天下可有大灾大难?”
孙倪道:“陛下有真龙之威,更有虔诚之心,天下自您即位之后无灾无难。”
宫外孙倪的府邸大门终日敞开,等着求孙倪办事的人已在院中挤满,那些人里多得是为了求银子拨下来赈灾,好让当地穷苦的百姓不要发生暴乱,而为了这种事而来到孙倪住处的,就算再等上十年也等不到这府邸的主人来见上一面。
“奴才有一要紧事要跟您说呢?”孙倪看着皇帝手上不停歇的木工活,谄媚地说:“听闻西洋有特殊的锻铁工艺,奴才托人制成一套您常用的工具,刀口做得金刚石般硬,您可否用着试试看顺不顺手?”
“当真?拿来朕试试!”
皇帝拿起一个尖头的雕刻刀,在硬木上轻微旋转着用力,便不费力地削除出块梅花印记,高兴得大笑道:“神了!朕怎么没想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朕有了这刀什么巧妙物件做不来啊!朕要闭关做出鲁班在世都要惊叹的东西,爱卿在朕闭关期间都不要来请安了,朝中一切事物由你替我决断!”
孙倪恭敬道:“是,陛下。”
梦里场景她感知到无比真实,是预言,也像是魂魄穿越时空亲眼所见这不知有何意义的画面,为了谁,又为了什么,她获得了做这种预言之梦的能力。
“你想死,想升天。”一个冷淡清明的声线传来。梅生感到自己在下坠,她的衣衫垂下,发丝飞扬,在快跌落于地面时停住,那位说话的人恰逢抬头,他疲倦的眼眸就被她的头发笼罩,眼中的血丝鲜红,像暴露在外的器官,快流出血泪了。
她记得他的名字,沈寒明。这名字有何意义她不知,她只是看到他蕴含嘲弄意味疲倦的眼就会为之揪心动容,她想倾听他的话,感他所感。梅生想:他在对我说话吧。
周围的浓绿由又围过来,她颠倒过身体,脚踏实地踩在柔软阴凉的草地上,她身上换了件很久未穿的旧衣,暗淡的刺绣,点缀的银饰波光粼粼,抬手就能听到比跳跃的清泉更畅快的声音。
有个人影由远及近地走来,她对之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意志才能勉强开口喊出来:“祭司。”
梦中故乡的祭司梅清背对着阳光,轮廓鲜明,在向她招手。
梅生没有动,一个秀发飘逸的女子摁住了她的肩膀,越过她,朝祭司走去,握住祭司的手。那女人半张脸也是那么熟悉,与她那么相像,比她更苍白,甚至显得死蝴蝶般的灰败。
“母亲。”她轻声呼唤。
母亲没有回头,径直走向祭司,与他相拥与他亲吻,不抗拒、不羞涩,没有爱意,没有任何的情绪,吻了许久,他们携手步入了一片莲花池中,那里是祭司家中的池塘,碧色荷叶旁的莲花摇曳飘荡,池水呈血红,这片池水犹如绣着花样的锦缎。母亲眼中麻木迷茫。她虽沐浴在血红的池水中,满池的荷花却衬托得她那么圣洁,凝视着池水,她的哀伤压过了麻木,张开口想喊却叫不出声。
又有一人过来了,梅生不需思考直觉那是母亲的丈夫,她此生名义上的父亲。
父亲怀里抱着一个不满足月的婴儿,刹那间他端正的面孔疯狂扭曲,将怀中幼小的□□撕成碎片,投入池水之中。
空气突然变得焦灼浓稠,她想逃离这里,身体向上再向上,穿过层层灰白的云雾,她同时看见了日与月,亿万星辰之上还有细碎的无限延伸的光晕,它们过于遥远,看起来像萤火般若影若线,在她上浮的过程中尘埃如海中鱼群遇上白鲨那样散开。
与太阳对视时灼热的内脏都要吐出来了,无处藏身,被烈日审判的不只有她,星辰宇宙中漂浮着高台子,那上头挤满了不知男女的灵魂,他们和一盘子蛆虫似的在扭动。
往下是人间,他们不愿跌落。
盘中央有根晶亮的蛛丝,向上,他们想向上去往比太阳更高之处,脱离酷热煎熬,争夺推搡却没有一人能牢牢抓住。这盘子蛆虫一只接着一只堆叠,蛛丝竟瞧着越来越紧绷
——仍然无一人攀附直上,一粒微光被拽着坠入盘中,它也化作了人形,被众多蛆虫推往高台边缘掉入了人间。
梅生的灼热瞬间消散无踪。
时光被延长又被压缩,虽是眨眼间就看到了猩红,但记忆中她还看到了层层叠叠的星辰与碎云,这里的红她又觉得很熟悉。
啊,她想起来了,这里是母亲的“子藏”。
“扑通——”
梅生从梦中真正地清醒过来,她落入了水中,这里不是青莲村,池水浑浊伴有腥臭,乃人间。
第42章 恶兆
◎分崩离析黑龙降灾◎
身为天下之君,这个国家名义上的最高最神圣之人,哪怕暴虐昏聩也好,一定得有无数的传说与谣言从那紫禁城中流传出来。
而当今皇帝除了沉迷江湖手艺不理朝政之外没有骇人的癖好,在百姓的认知里还不如一位宫内首席太监孙倪贤来的深刻。
百姓既不知皇帝的柔和也不知皇帝的严厉,能够知道,并奉为信念的常识则是决不能得罪,也千万得顺从的人乃当今秉笔大监孙倪。
孙倪的势力在京城中无处不在,也不知是神明还是恶鬼所降下的惩罚,所有对那位尊贵者怀有恶意的人都会暴毙而亡,下场凄惨。当不甘心的人于京城绝迹,人们多年后竟已经习惯京城残酷的空气,偶尔出现不服从的、不甘愿的倒成了古怪阴郁难以共处之人。
现在,沈寒明就成了这样的人。
官员中沈寒明的能力毋庸置疑,他的手腕似乎也还算能看,但他和同僚之间,他格格不入到了碍眼的地步。拿着还算丰厚的俸禄,常穿的衣物却灰蒙蒙的,过于消瘦的面相非常晦气,靠他近些也觉得浑身阴寒,无人敢直视他沉静深邃的眼睛。
苏博那股畏缩的毛病又开始犯了,他也不能太长时间盯着沈寒明,他刚协助了梅含作恶,越是看着沈寒明越感觉自己卑微如蝼蚁,羞耻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月光如水,苏博低着头的视线中仅剩下沈寒明的一双手,这双本干裂的枯手在月光下看起来没了那些细纹,像石雕的那般坚硬冰冷。
那双手勾了勾苏博,苏博像被那双手牢牢抱住,便抬起头。
沈寒明道:“这个国家已经出现了灭亡的苗头。不需要成为先知,也能预知那即将到来无人敢面对的事实。”
苏博无言以对,他似懂非懂,只能继续听沈寒明对他说:“自孙倪掌权后,人们完全没有天下之主已经换人来做的实感,或许哪怕皇帝今天亲自站在城门上下道圣旨,只要孙倪不点头,那圣旨就还不如张草纸,听着上头写的言语都晦气。天下已不是天下,是赌桌,只不过有资格站在台上赌的是你们这些人罢了。我等只能任凭摆布的输家心里明白,要想赌桌重开只能等待秩序彻底崩溃。天下并无明君,明君也绝无可能出现,神话史册中压根也都是编排的谎言,世间并不适合任何人来统治,就算神来统治,也不合适。”
沈寒明此刻连面孔都冰冷如石雕了:“蛊惑的法术是最无用的法术,弱小的凡人天性就易被外物引导,用不着什么法术。你可能不相信,我也是听位故人所述,蛊惑法术最初是为了正义的和谐而使用,因人的贪婪无法控制而需要蛊惑放弃欲望,扭曲人性,让其陷入永无止境的孤独,在孤独的黑暗中,人自然只能顺从地搭着黑暗中牵引着自己的人,进而引来和平。其实蛊惑并无用处,强者要是有那个意思,不需要法术也扭曲人的意志,虚假的和平也能无需法术创造出来。”
苏博用尽全力才能勉强开口:“为什么对我说。”
“我也无人可说,我就忍不住对你说。”沈寒明道,“我还想问问你一件事,你回答我好吗?”
苏博做不到不答应,摇一下头也做不到。
沈寒明提问了:“大家都是陷入孤独,在恐惧威胁之下拼命求生的灵魂,你跟着我,来到我的家里是为什么?”
“是你领我来的”
“你会法术对么?我不过一书生而已,我只不过在你前头走路而已,哪里有力量指引你过来,是你跟着我!我再问你一次,你难道也被蛊惑了,不能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吗?是因为梅生的眼神凝视在我身上,所以你要跟着我,还是你自身也想要凝视我?”
沈寒明僵硬的面孔在月光下崩坏了,他忽然显得很高大,居高临下,浓烈情绪像溪水一样从他毛孔中渗透,缓慢冰冷的质问道:“为什么,你的母亲,你所有的同胞总是凝视我?指望我会告诉你们什么答案?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你知不知道你们的凝视夺走了我这一生最看重的比信仰更宝贵的东西,你们让我毫无信仰,毫无乐趣的活着,让我不敢闭眼去赴死,我也很害怕再次轮回时失去今世记忆却仍然能看到你们。”
多年前那掩埋了近万人的血坑旁,满溢的血水都快涌到深坑之外了,那样悲惨之景除了野兽之外绝不会有人能这般毫无芥蒂的漠视。沈寒明伪装的无心盔甲支离破碎,他自身在燃烧着,要碎成粉末就此消散了。
沈寒明怎么会容许自己放弃信念,越是因此痛苦的人就越是难以动摇初心,他多年前在死人堆深坑旁的怜悯都为无用的挣扎,即便还有尚在坑中喘息之人将其拯救也只为一时片刻的救赎,他妄想的应是更长久的、无限接近永恒的,能永生永世不陷入这境地的办法
——那是什么?究竟会是什么?
沈寒明道:“终结一切所完成的必要条件就是异族的神血从世上消失,那是至今你我所经历的苦难的根源。你记住,你不应再留有怜悯,不要阻止任何明知无法阻止之事,我不需要你的注视,我也不会轻易死去,我会一直活到名字传遍这奸臣当道的人世,我的存在成了更多仍然需要信仰的苦难者们最后的希望才会解脱,到时善会成恶,恶会成恐惧,恐惧终成绝望,人不再相信一丝一毫自己的力量,这世上欲望最浓重之人会在最后的终结时刻现身。”
他捂住苏博的眼睛,像即将进行一种高深莫测的仪式,月光中凝结的清冷刺入苏博的骨髓,苏博莫名地平静下来。
沈寒明的掌心更冰寒的温度唤醒了苏博深藏的觉悟,只听脑海中回响起一阵阵悠长空灵的钟鸣,心即刻平静,转瞬他好似从窒息的水中浮现,能够豁然明朗地仔细去理解了沈寒明到底要说什么。
——那应该是无尘圣洁之物堕落的哀求,坚定的“恶意”无法停止的堕落虽在下坠,意念却如焰火急速上升,传至云霄那更高更遥远的某个位置,腐蚀那里存在的高台,令之摇摇欲坠。
若真有神明存在,第一个能令神明动容,降下奇迹救赎的恐怕也是沈寒明这样的灵魂,这样的意志坚定却在宇宙中显得卑微脆弱,矛盾得绝望又疯狂。
苏博不知道那是不是沈寒明能发出来的声音,他在耳边又听到:
“回去,回到天上去,我要这世间被人的真理所掌控,为此,再快些,更快些地让我成为祭品吧”
上过清漆的椅子已经彻底干了,正被它的主人拿到了外面趁日照明媚兴致高昂地观摩着,这张椅子通体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纹,两边的扶手处龙头嘴里还含着碧玉做的龙珠,都是用皇帝的独门技法才能塞下去的。皇帝端详着这样的杰作很是自豪,自己满宫的宝物也及不上自己这张椅子宝贵,心想这样的椅子以不能用钱来衡量,他也舍不得用来赏赐亲近的官员,这样的椅子该作为作为皇家的宝物以后与自己合葬在皇陵才行。
皇帝虽舍不得真赏赐给谁,可也想让别人见识见识他做出来的这堪比鲁班在世的巧妙作品,他让孙倪先坐到椅子上感受一下。
孙倪也没多推脱,开口说着谄媚之言,在椅子上稳稳坐下时仿佛听见海边大浪排挤巨石之音。
“怎么了?”皇帝问道。
孙倪才意识到自己被刚才的幻觉弄得愣了一瞬,他又堆上笑脸,惊呼这椅子恐怕已有神性,自己做下去竟听到了神明之声呢!
青莲村后山中,那个瀑布后面的深潭里,当年梅玉曾潜入到近千米的最深处见到了硕大盘踞之物,它是活着的,对于到达这漆黑窒息之地的来访者没有表露出恶意。
梅清在潭水边站着,掐指算着什么,忽然听见了潭水中沉闷的龙吟,他等这一刻已数十年之久。
快了,就快要到了!
多年前梅生在灾区杀戮而堆积的尸山中的血水从没有凝固,经过数年尸体中生前的怨气仍没有一丝消散,血水犹如烧红的铁水灼烫了不见天日的地下黑水,灌满怨气的地下水脉蛛网一样扩散蔓延,终于血水流到青莲村,也灼伤了青莲村潭水深处沉睡的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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