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判无声凝视她,少顷,以一种稍显奇怪的态度,重复了一遍她方才的话:“一切费用由我担负。”
他似在疑惑,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叶珂应了一声,朝他伸出手,说:“你给我一把钥匙吧。”
陆判沉默下来。
叶珂见他不动,上前一步,躬身摸向他的牛仔裤袋,左边裤袋没有,便伸手去摸右边。
陆判呼吸骤然一沉,面色看着像是在生气,但并未出声阻止叶珂的动作,只是大腿肌肉下意识紧绷起来,如同一块坚硬的烙铁。
直到叶珂从他右边牛仔裤袋顺利掏出一串钥匙,站直身体,拉开和他的距离,他方才开口道:“下次你要拿什么直接问我,不要——”
“我问了。”叶珂正动作细致地从钥匙圈里解下一把大门钥匙,闻言,连眼神都没分给他半分,“你又不回话,我只能自己上手摸了。”
她又没有乱摸。
陆判话被堵了回来,默然半晌,不再和她交谈,身体朝后一倾,抵着沙发椅背,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叶珂将大门钥匙和宿舍钥匙串在一起,放进随身小包,转而问他:“你要去吃饭吗?”
话题转的太快,陆判盯着她看了一会,语气平直道:“我不饿。”
“你有吃晚饭吗?”
“……没有。”
“那下楼去吃饭吧。我饿了。”
这是一个陈述句。
陆判没有回话。
他觉得有点累,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精神。他感到强烈的失秩感,内心充斥着一种混乱、模糊,而略显黏稠的东西。
那东西具体是什么,他无从得知,只是每当叶珂站在他面前、清亮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张动发出声音时,那东西便如烈火燎原后土地上的野草,疯狂生长起来。
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手臂搭在额前,姿态说不上是轻松,还是倦怠、迷茫。
正静静站在一旁等待他回复的叶珂会错意,以为他生病了,上前一步,将他搭在额头上的手臂拿开,掌心贴上他的额头,感受他的体温。
陆判倏然睁开眼睛。
两人视线相对,叶珂精致白净的脸上,神情十分不解。“没生病,你体温很正常。”她小声道,顺势收回手。
手腕突然被人拽住。
叶珂试着挣了挣,没挣开。
夕阳的光辉穿透明净的窗户玻璃,徐徐洒落在屋内的两人身上。
叶珂有些疑惑地轻眨眼睛,回视陆判的目光,留意到夕阳在他乌黑的眼瞳中落下微妙的金黄光泽。她在这微妙的光泽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陆判没有说话,也没有松开拽住叶珂手腕的手。
事实上,他右手大拇指指腹正缓缓抚摸她手腕细嫩的肌肤,像用长满倒刺的舌头舔吻麋鹿颈项的雄狮,满是焦躁与控制不住的贪欲。
叶珂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很奇怪,只是抚摸手腕而已,但她却莫名有种被陆判抚摸了全身的感觉。
她下意识咬住下嘴唇,少顷反应过来,嘴唇张动,想要说话。
但看着躬身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神色沉默,面容却极其英俊的男人,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这是……是在占便宜吧?!
陆判不知道叶珂此时的想法。
他的手紧紧拽着她的手腕,思绪却随着夕阳的倾斜拉长,逐渐游离。
他想到一件往事。
很多年前,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有着灿烂夕阳的傍晚,年幼的他睡在床上,闭着眼睛。
少顷,温柔而疲惫的女声打破室内的寂静,低声诉说道:“他忘记了。”
“他的大脑神经曾被针对性反复破坏,记忆严重受损,不记得这些很正常。”男声安抚道,“这对他而言是好事。”
“也许……”一道略微有些迟疑的女声在两人身后响起。
孙若云和阿德尔伯特双双转头看向来人。
一身职业打扮,留着一头利落短发的心理医生,站在卧室门口。见屋内两人朝她看来,她迈步走进卧室,在床前站定,看着床上陷入熟睡状态的男孩,迟疑一瞬,说道:“或许不止是大脑神经被反复破坏的缘故。”
阿德尔伯特:“你的意思是?”
心理医生面向他,放缓声音道:“成年人面对极其严重的心理创伤,往往会产生一种逃避的心理,以达到自我保护的目的。小孩也不例外。”
“你是说……”阿德尔伯特目光微凝,眼中闪过一丝沉冷的光泽。
“不是。”心理医生摇头,说:“他确实忘记了那些事。只是从我的专业领域出发,我更倾向于他并非单纯是由于物理原因,被迫忘记了那段经历。而是那段经历对于一个小孩而言,太过残酷,他潜意识太过抗拒,大脑自动抛弃了这段记忆。”
阿德尔伯特凝视着对面的心理医生,半响,谨慎地问道:“你觉得他现在的表现正常吗?”
一旁的孙若云闻言,眉心下意识一紧。
心理医生侧头,再次看向床上沉睡的男孩。
她道:“根据我这段时间的观察,他的表现很正常,虽然有点沉默,但这属于正常现象。随着时间推移,多和同龄人交流,这种状态会慢慢改善。”
“身心都健康吗?”阿德尔伯特补了一句。
“很健康。”心理医生回道。
但陆判却不这么认为。
他的身体或许在很久之前便出现了问题,不只是身体,还有心理,否则,这无法解释——
“你摸够了吗?!”
叶珂有些恼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陆判抬眸,深沉无害的眼神直直看向身前之人。
叶珂眉头皱着,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如何,一张脸微微有些泛红。
她与陆判对视,被对方紧紧拽住的手腕再次挣了挣,没挣开,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一口气叹完,她不再挣扎,虽然一脸郁闷,却也没再说什么,撅着一张嘴挨着陆判在沙发上坐下,任由手腕被对方紧紧拽住。
四周很安静。并排而坐的两人彼此都没有看向对方,也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叶珂不想搭理陆判,但见窗外夕阳落下,屋内光线转暗,她没忍住,转头看向身旁人,皱着眉头道:
“我要吃饭。”
第84章 我们在同居不是吗?
“你打算囚禁我到什么时候?”
星海市国际中心, 俯瞰整座城市的高层内,身量瘦长、面相寡淡的周自谦自窗前转身,看向来人道。
白澍依旧是一身标志性装束——雪白的研究员制服。只是前段时间眼镜被叶芝弄坏, 换了一副新的黑色半框眼镜。
听见这话, 他停下向前的脚步, 身体后倾, 倚着办公桌,姿态十分随意:“国际警署的人没有放弃搜寻你, 你在这里会更安全。”
和人至中年、相貌却依旧十分出众的白澍相比, 年轻的周自谦算不上好看。
他面相寡淡,五官中唯一出色的是他还算高挺秀致的鼻子。但或许是远房表亲的关系, 长相并不相似的两人, 在某些方面,却有着极其微妙的相似之处。
周自谦静静地看着白澍,少顷,冷淡道:“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放我出去。”
这段时间, 周自谦虽然无法走出星海市国际中心,在内部却拥有自由走动的权利。
他甚至可以自由出入BTPC实验室最核心的部门。
他对生化改造人项目不感兴趣,但对同样住在这栋大楼内的叶芝却十分关注, 因此, 数次乘坐电梯去往她居住的七十二楼。
他在这栋大楼内丰富的行动轨迹,让他与BTPC实验室的捆绑逐渐紧密起来——尽管他既非实验室研究员,对于实验的具体内容也一无所知。
但他不再单纯是一个局外人, 出于保密的原因,自然无法轻易走出这栋伫立于星海市中心的摩天大楼。
“你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白澍安抚道:“相信我,我无意囚禁你。”
“那就放我出去。”周自谦道。
白澍冷淡幽微的目光透过一层薄薄的镜片,落在对面自始至终都未见丝毫情绪起伏的男生身上。
“你出去要做什么?”
他像是问周自谦, 又像是……问多年从未走出这栋大楼的自己。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指什么。”
白澍看周自谦就像看年轻时的自己,虽聪慧,却也过于执拗,且不堪一击。
“你出去是想见那个女生。”
他甚至不想提叶珂的名字。即使她姓叶,但她同时也有着赵金杰一半的血脉,这让他感到不悦。
周自谦面上瞬间笼上一层暗色,“这和你没有关系。”
“是没有关系,但你想听一听我的意见吗?”白澍道。
…………周自谦背对着玻璃幕墙站立的姿态没有任何变动,他没有出声。
白澍转身大步走到咖啡机前,低下头,手法熟练地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咖啡馥郁的香气飘散出来。
他背对着周自谦,在夕阳即将沉落的时刻,喝着这杯明显浓度过高的咖啡。如同一位年轻的研究员,生活除去咖啡,便是做不完的实验,分析不完的数据,日复一日,枯燥而乏味。
当然,单从背影看,他也确实很年轻。挺拔硬朗的身材,一点也不像一位年届五十的男人。
但他方才所说的……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
“你觉得你能赢过李重言吗?”
“这个社会很残酷,你的基因等级在你出生时便已注定,你是弱者,是注定会输的那一方。”
“或许还有其他人。”
白澍笑得和顺轻淡,让人难以想象二十年前,他曾经历过那样的折辱——被赵金杰踩在脚下,双手十指在地上抠挖出一道又一道满是仇恨的血痕。
但无论如何反抗,他始终是一只待宰的牲畜,如猪狗般,在赵金杰鞋底发出徒劳无力的哼哧声。
“就像那日跟在你身后的宋万里,那个警察,你还记得吧。”他微微眯起的眼睛略带着几分嘲讽,阴鸷的目光一闪而过。”
“她在欺骗、利用你……”
作为局外人的白澍,语气难免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淡。
但他没有说错。
她一点也不乖,周自谦想,她很狡诈,不是任人摆弄的洋娃娃。她不会乖乖听他的话,会打破他精心编制的牢笼,将他亲手献上的礼物毫不留恋地丢弃。
而他甚至无力将蓄谋已久的牢笼编织成型。像一只弱小的蜘蛛,在风雨摧折下,手忙脚乱地捡起破败的蛛丝,看着猎物大摇大摆远去。
白澍端着咖啡走到周自谦身旁时,他正注视着玻璃幕墙外的景色。
一轮红日逐渐隐没在遥远的山涧,绚烂的晚霞布满天际,迟迟不肯散去。
“你预计什么时候放我走?”
周自谦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响起。
白澍低眉思索半晌,回复道:“最迟三个月后。实验很成功,但我们需要更多的数据支持这个结论。近期我会向上面申请增加设备和人员数量,扩大实验规模,提高研究的准确性和可靠性。”
“实验结果的可信度,是相应政策制定的基础。等实验室向全球各国召开新闻发布会,生化改造人不在处于灰色地带,进化者不再是唯一拥有力量的种族时,我自然会放你离开。”
“这样你也会更安全。”
“最迟三个月?”周自谦转身面向他,再次确认。
“对。”白澍嘴角轻弯,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
得到肯定回复,周自谦不在待在原地,转身迈步离去。
白澍在他走后,遥望着远方铺满天际的晚霞,半晌,嘴唇张动,说了一句无人得以听见的话语。
……
叶珂那日和陆判下楼,一道吃过晚饭后,没有同他多待哪怕一分钟时间。
从餐厅出来,她连招呼都未打一声,直接回了学校。
她闷头一路快走。最初,陆判还跟在她身后,很快,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不再跟随,在幽静的夜色下,凝视她逐渐远去的身影。
叶珂觉得陆判拽住她手腕不放的行为很像一只狗。
而她不应该同一只狗生气。
她直到下一个周五才再次联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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