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落座之后,府学与国子监分立两侧,宋允知坐在沈渊旁边,学着众人的样子气场外放。他对面是个十多岁的小哥哥,本来跟他同窗一样气势汹汹,骤然跟允哥儿这么小的孩子对视,一下子就泄了气,有些不好意思地瞥向一边。
宋允知却挺起胸膛,觉得自己气场越发强大了。
然而他刚鼓起气势没多久,辩论便开始了,再之后,宋允知渐渐顾不得装模作样,而是得竖起耳朵凝神细听,方才能跟得上众人思路。
宋允知正襟危坐,一扫先前的漫不经心。
上舍生果然是上舍生,还是有些辩论的水平在身上的。而对面也不赖,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一说骈文节奏均衡,铿锵有力,又是约定俗成的公文体裁,古来如此,如何变得?国子监则以“穷则变、变则通”来反驳,引经据典,指出如今公文骈文中的弊端。
起初还愿意讲道理,后来逐渐开始互相攻讦起来。
“你懂什么?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骈文合乎音律,岂是你们那些散文可比?”
“如今的骈文忘于教化之道,以妖艳为胜,早该退出文坛,淡化于朝堂了!”
“亏你还是读书人,岂不知文以修饰为美?”
“一派胡言,分明是该文以载道,文从字顺!”
等到陈素薄修德跟府学那边的山长、先生们下场后,画风又是一遍,直接将高度拉高到陈军国大事、表述政治得失。有些政事跟典故若不是有系统解释,以宋允知如今的阅历根本听不懂一点儿。
宋允知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跟上他先生的步伐。两边辩得天昏地暗,到最后也只剩下他先生跟对面山长之间的交锋了,双方陷入僵局,也就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陈素以朝廷现状入手,贬斥骈文乃是“缀风月,弄花草”,“蠹伤圣人之道”。
王山长指出,古文不但多用韵,抑且多用偶,“孔子以用韵比偶之法,错综其言,而自名曰‘文’”,指责陈素推崇散文是反孔圣之道。
双方互相指责对方违背孔圣之道,宋允知听得晕头转向,正皱着小眉头努力记下先生的要点,忽然听到对面一位黄先生笑着道:“在座辩了这么久,反倒陈先生的弟子始终一言不发,不如大家听听这位小神童有何高见?”
陈素立刻甩了一个眼刀子过去。
王山长捻须,却是摇头:“何故让一个小儿开口,未免有以大欺小之嫌。”
陈素跟薄修德这才冷笑一声,姑且算建康府学没有烂到头,还知道不能欺凌弱小。只是,他们为了允哥儿不出岔子担忧不已,宋允知却没有这个顾忌。他最不能忍受旁人瞧不起他了,这个黄先生欺负小孩儿,他必要出面给他致命一击。
冲!
宋允知赫然起身,在他先生错愕的目光之下,胸有成竹地开口:“诸君辩了半日,恕我没听出骈文的气势,只瞧出了冗长繁琐。”
黄先生讥笑道:“你一个黄口小儿懂得什么,还好意思品评上了,你写过几篇好文章?”
宋允知小手一挥:“我虽没写过,却知道有篇文章写得好,他这样的才叫骈文,才称得上文章。若是笔力不及他,还有何脸面说自己是在扬骈文之大旗?趁早封笔了事吧,免得丢人现眼。”
陈素跟薄修德面面相觑,薄修德暗示陈素:你吩咐的?
陈素摇了摇头,他也不知允哥儿要做什么。
沈渊惊疑地看着允哥儿,就连被允哥儿气得半死的冯子归都忧心忡忡地看向对方。这小混蛋狂成这样,该不会被建康府学的先生们揍死吧?
宋允知没挨揍,只是建康府学的先生们看他的目光已不是很和善,王山长尚且端得住,沉重声质问他:“不知小友熟知的文章有多好,能力压我等?何不念来,也叫诸位开开眼?”
正合他意。
宋允知信步赶至中间,昂首挺立,模糊掉时代介绍完王勃生平后,便开始背诵早上做梦梦到的那篇可以倾三江倒五湖的《滕王阁序》——
“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一出,众人当即瞠目结舌。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亮相,王山长等人瞬间面色凝重。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读来,众人已是拍案叫绝!
待这首脍炙今古的《滕王阁序》背完,满堂上下哪里还有一人敢言?
第36章 立绘 允哥儿的赚钱思路
气势卓然、汪洋恣意的《滕王阁序》一出,所有争执都化为乌有。
一阵长久的静默过后,便是滔滔不绝的赞叹。文笔在任何时候都是相通的,众人骤然听到这样的好文章,自然忍不住讨论,还是逐字逐句地讨论,一来二去,更对这个名叫王子安的年轻人分外好奇,迫切地想要见上一见。
于是摆在宋允知跟前的问题便原来越多,众人恨不得刨根问底,将此人的家世生平、过往种种全都打探个一清二楚。但宋允知却只是两手一摊:“我不过是偶遇这位先生,有幸听完他这篇文章,哪里能知道得这般细致?”
黄先生觉得古怪:“他既有大才,为何此前一直籍籍无名?”
宋允知气他竟然敢质疑初唐四杰之一,又记恨他方才欺负自己年幼无知,对他也是能嘲则嘲:“像这种真正学富五车、在骈文上登峰造极之人,却因受限于现实不能报效朝廷。反而某些做学问浅尝辄止的,分明腹中才华不够,还望妄称自己是个大家。什么大家,分明是个——”
陈素一把捂住弟子的嘴。
宋允知呜呜咽咽,让他说完啊,分明是个笑话!
他看这个黄先生还有府学的人就是一整个笑话!
陈素深知弟子这张嘴有多厉害,他今日已经足够高调了,一两句可以说是童言无忌,再嘲讽下去就真的将人给得罪透了。
陈素将弟子丢给薄修德,自己再次出场吸引火力。托了宋允知的服,他那篇文章将建康府学上上下下都打击得不轻。这样的绝世文章,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出来的,众人看出了差距,又被宋允知给羞辱了一遍,自然不敢理直气壮地为骈文摇旗呐喊了。
就像那小孩儿说的,没点本事,怎好意思站在此处争辩?跟这篇文章比起来,不少人都羞于承认自己写的乃是骈文。
此一战,国子监大获全胜,到结束后仍有不少人对这篇文章念念不忘。而作为最大的功臣,宋允知理所当然地被当成了个宝贝,沈渊等一众弟子都惊讶于允哥儿的一鸣惊人,冯子归别别扭扭了好一阵子后,开始琢磨允哥儿下山时要不要人抱。
若是要抱的话,他也不是不能搭把手,顺带打听一下这王先生现如今在何处……
然而他没有把握住机会,下山之后,想跟宋允知套近乎的人多了去了。
薄修德本来也想问的,但是被陈素找了个借口给拦住了。陈素知道弟子有宿慧,那位是不是此间中人都还未知,若要仔细盘问,他那小弟子便是绞尽脑汁只怕也编不出来。身为先生,陈素只能给自家弟子描补了。
今日两学辩论后,最为出名的不是国子监与府学之间的暗流涌动,而是宋小神童背的那篇神俊无前的骈文。此文章一经面世,就在文人圈中迅速流传,不知有多少人争相抄阅,甚至一度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
皇上也好奇这位才子究竟是何方神圣,遂将陈素叫进宫问了两句。待听得宋允知也不知对方下落之后,不由地长叹一声。也罢,有些事注定强求不得,但好歹那小神童终究是被国子监收入囊中。
对于宋允知亮眼的表现,皇上很是满意,又一次叮嘱陈素要好生教导,还让他不要压抑神童的天性。
陈素沉默了。就他家小弟子那张狂的小模样,若不压着,保不齐能把天捅出个窟窿眼。
有人欢喜有人愁,被打击不轻的建康府学诸位师生一连几日都闷闷不乐。王山长痛定思痛,决定闭关几日,若是能写出一片同样能震惊四座的文章来,他才有资格继续跟国子监叫板,重新恢复骈文的正统地位。
但是黄先生却不这么想,他虽然承认那篇文章写得好,但却并不觉得如今的骈文都是鱼目,比如他的文章,便很有学习的价值。黄先生早两年便开始着手整理自己的文稿,如今小有所得,正准备出本书,继续跟国子监那些人较劲儿。
反正他建康府学绝不认输!骈文的地位,由他来拥护!
而这些,国子监的师生便一无所知了。大出风头的宋允知回了国子监后仍然备受瞩目,其他各斋的学子听闻他又给国子监争光,不约而同地跑来凑热闹,顺带还想打听打听允哥儿还有没有那位大才子的诗文。
宋允知怕多说多错,于是咬死只作不知,众人也只能遗憾而归。他身边每日都人来人往,不晓得多热闹,王承台等四人瞧见已不止是羡慕,而是嫉妒了。
凭什么,这小子没来之前,他才是国子监外舍生的翘楚,凭什么他来了之后,自己就要退居二位?
出了两次风头又怎么了,第一次是借弩箭之便,第二次更离谱,又不是他写的文章,宋允知也好意思卖弄?
王承台觉得众人都疯了,若不然就是被宋允知给迷惑了,要他说,这臭小子分明就是个糊涂蛋,没准那篇文章就是陈素写的,故意假借旁人名讳让自己弟子出风头。反正这样的事陈素已不是头一回做了,王承台沉浸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愤懑之中,深恨周遭人理解不了他。
宋允知无意中瞥见了两次王承台酸溜溜的目光,顿时觉得对方不上道。一个月前,这家伙不可一世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虽然招恨,但是这样傲慢狠毒的世家公子对付起来别有一番意思。如今只过了一个月,宋允知便觉得这家伙连格调都丢了,从傲慢,变成了猥琐。
他已经对王承台彻底不感兴趣了。当然,如果对方还不死心要欺负自己、或者找别人的茬,那就另当别论。
顺利完成了任务之后,宋允知便从系统处得了一个种地天赋。在系统的耳提面命之下,宋允知也不敢对种地这事儿再有任何看法了。
进入系统空间里初读了几本农书后,宋允知又从先生家里弄了一盆花准备养一养。国子监里头没有多余的空地,他便是想种东西也无法。虽然宋允知的确不喜欢操劳,但也知道这种事情推脱不得,要不然系统指定要生气。它一生气,就会喋喋不休地教训自己。
还好这回系统没有逼着他直接去搞什么育种,只用一盆花就给打发了。但宋允知没料到的是,他能打发了系统,却打发不了他先生。
陈素见弟子不止想养花,还要学习扦插,不禁问道:“你怎么忽然想起种花了?”
宋允知没什么感情地捧着花盆,昧着良心道:“弟子近来读了不少农书,深感务农不易,想要学习一二。”
这么说应该能糊弄过去吧,他先生应当也不是个醉心农学之人。
不料陈素听来反而神采奕奕。陈素其实一向重视农桑,经常都鼓励学生务农,可惜收效甚微。国子监每年五月都放有田假,但不少国子监学子出身不俗,尤其是国子学、四门学的监生还是高官之后,都以“农者不学,学者不农”标榜自身,觉得务农为小人之事,即便放假回家也不可能勤务农桑。
但若不事农桑,不知农忙苦,日后为官又怎么会体恤百姓?
换言之,如今的儒学对农学的贬低已经严重阻碍了农学的发展,不止农学,其他一切技术上的革新都因为被打成“奇技淫巧”而受到制约。若要改变,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陈素这回已经是下定决心,要带领国子监学子破除偏见的藩篱,而他的小弟子能有这样的觉悟,更让陈素坚信自己没有做错。他一脸欣慰地叫住宋允知:“数日后国子监会组织生员去官田播种冬麦,你既然感兴趣,到时先生还指望着你能做出表率,带领你的同窗及师兄等好好务农。”
宋允知:“……”
他在心里“嗷”地一声,对着系统痛哭流涕。他才六岁啊,为什么先生会让六岁的孩子下地干活?宋允知伸手看了眼自己还嫩乎的爪子,他这好看的手还保得住吗?
系统静静地看着他撒泼打滚,反正再不甘愿活儿总归是要做的。这小子胆大包天但却很听师长的话,既然陈素吩咐了,他便一定会去做。
宋允知蔫头耷脑地抱着花盆回了寝房,但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反正还有好多天呢,没必要提前焦虑,将花扦插好了后,宋允知挂心的便是另外一件事了。
他央着江亦行给他画立绘。
这是为他爹的话本量身打造的,他爹的话本虽然写得不错,但是名声不显,想要卖得好还得搞些花头出来。巧的是,江亦行极擅作画,他虽然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也没有名师指导,但是自有一派风格,老实好说话的江亦行就这么被允哥儿给缠上了。
江亦行拿允哥儿没办法,只好放下书给他作画。
宋允知早已经提前琢磨好了话本女主的人设,他仔细地交代江亦行女主的性格、容貌,甚至连发饰、衣裳包括摆什么动作都已经构思好了。事无巨细地交代完后,便捧着脸坐在桌旁,等着江亦行出画了。
随春生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小屁孩如此上心,便知他爹的话本应当能卖出几个小钱。随春生心念一动:“等回头你赚了钱,我们去外头搓一顿吧?”
穷光蛋宋允知眼神锐利地回头:“你请客。”
30/130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