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哥哥母亲离开得早,跟我差不多吧,不过他那会年纪比我大,说起来也是个无依无靠之人,因此我们在宫里关系最好,他那个人从小性子软,谁都能欺负一下,还不如我有决断。”
“又是从小没了母亲,多少对天性有影响吧。”
幽幽说着,也不知说别人,还是讲自己,然而生在乱世,民心不稳,四处动荡,像他们这样的人也多,王公贵族亦不能例外。
姒夭收回目光,不经意一瞥,落在侧室的墙壁上,刚进来时就瞧见,悬挂着一副锦帛地图,几笔勾勒,现出六国之疆。
楚已被朱砂圈住,她心内一凛。
这就是天下啊,权力之巅,世间追逐,也包括眼前人。
一个心里只有社稷江山,朝野臣工之人,她能指望他还有儿女情长。
第57章 青青子衿(七)
春天来得这样彻底,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妮,叽叽喳喳,总是不管人的心情如何,自顾自得热闹。
屋内却陷入沉默,丰臣喝着粥,一口一口往里送,只有风吹过竹简,伴着门细微的震动,偶尔作响。
外面喧嚣,越发显得此处安静,以前也曾有过这般时刻,俩人坐在从楚回齐的马车上。
他想起她仓皇出逃的模样,被自己派人在林中截住,想来这位公主也挺随缘,若换做别人,定要问个一清二楚,怎会知晓逃亡之路。
然而她问他,又如何作答,难道说梦见,想起来都可笑。
从头到尾,真真假假,有种逐渐失控,似要飞出去的感觉。
身为谋臣,素来一切都在掌握中,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最忌讳不安因素,哪怕只是一点,也能满盘皆输。
然而他们之间又确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经不住又觉得有趣,大概一个人总是谨慎周密,遇到不可知之事,亦很新鲜。
将青瓷碗放好,看着被自己不知不觉喝下大半的粥,身心舒畅,抬头问:“殿下,过饭点了,你不饿吗?让乌羊再弄些来。”
原来已快午后,怪不得阳光刺眼,姒夭寻思自己可不是来吃饭的呀,乡主还在那边等着,勉为其难也得问。
她转身笑嘻嘻,“不了,早上吃过,再说吃多难受,我的肠胃也不好。”小心来到边上,佯装要做收碗的姿态,眼角瞟对方脸红润不少,可见确实缓过来。
人身体舒服,心情自然也敞亮,她最善于察言观色,悄声问:“上卿最近是不是有心烦事啊?还需早日解决,拖着对身体不好。”
拐弯抹角还是步入正题,丰臣方才看见芸霁,便了然于心,“是啊,那殿下以前肠胃不好,想必也是烦心事多?”
她何止事多,若非当初陪那些老不死的君王喝酒应酬,也不至于落下病根,如今在挚舍人处习药,还要给自己配个方子,好好养。
面上依旧春风荡漾,“我算什么,哪里比得上你,动不动就人命关天,好比最近吧,满城都知道雪家的案子,我想你也为此忧劳。”
丰臣垂眸,并不言语,反正对方会接着讲,果然姒夭坐下,手中拿起瓷碗,推来推去,也是忐忑,“上卿,有些事原不该我插嘴,可雪姬,她——还小啊,无论如何,总不与她相干,还有那位雪家大公子,一直在齐游学,又怎会参与。”
偷偷瞧对方,既已开口,干脆还雪伯赢一个人情,虽然未必有用,至少心里踏实。
却见人家面不改色,眸子就如冬天结了冰的湖面,半点风波也无。
说到这份上,也不能继续唱独角戏,只好捧着碗,装作起身要走。
“殿下——对这件事极为上心。”
丰臣往后靠了靠,依在凭几上,眸子依旧淡淡地,“至少看上去比我还要上心。”
姒夭没吱声,只在心里腹诽,寻思我上心不奇怪,倒是你冷冰冰才叫有意思,不愧为铁石心肠啊,刚好应了她对他的看法。
面上不说,眼角的轻蔑却藏不住,丰臣尽收眼底。
“我这个人嘛,其实没有心。”
他顺着她的想法讲,不紧不慢,一派恬然姿态,不知为何却极有压迫感,“眼前的案子,如果铁证如山,谁也动不了,齐数年来整肃法治,公族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雪家。”
“这话不对,犯法才有罪,没有为何要吃罪呀?”
听他说得公事公办,姒夭终是忍不住,反正无论寻思什么,人家都能猜到,何必再装。
“雪姬何罪之有!大公子何罪之有!说不定压根都不知道发生何事,即便普通人家也有枝枝蔓蔓,一族人犯错,七拐八歪都能算到雪家父子身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族人犯罪,族长不加管束,怎能说无罪。”
“有罪,也不至于死啊。”
“是不是死罪,需廷尉依量刑而定,公主与我说了都不算,齐国自有齐国的法,羽国也有羽国的法。”
话虽没错,却寒人的心,姒夭弄不明白,若说国与国之争,你死我活没办法,怎么与自己沾亲带故之人,也能如此狠心。
“上卿不会是杀鸡给猴看吧!依我说,话虽对,也不能乱杀无辜,雪姬与大公子明明受到牵连。”
“雪姬身为女眷,也是同族之人,自然要被关押,至于定不定罪,依法处置,那位大公子嘛,殿下又怎知他无罪?”
姒夭还没来得及回,抬头对上一双暗压压的眸子,咄咄逼人,“难道殿下与他见过?从小相识,还是旧日故友。”
怎么提起雪伯赢脾气大变,有仇似地,可她明明前几日还见人家在一桌谈笑风生,平日都喜怒不形于色,在外更是泰山压顶,不为所动,可到自己面前,神色一会儿一变。
她有时真觉得他像个小孩子。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雪大公子在齐游学多年,怎会知晓?”
“这么说,公主与他并不相识。”
“自然不相识,我和雪家大公子八竿子打不着。”
丰臣淡淡一笑,“既然不是故人,他如何与殿下也没关系。”
姒夭噎住声,柴米油盐不进啊,简直浪费时间。
她站起身,懒得再绕弯子,也不知是不是气得,浑身冒汗,用手扇起风,心想人家的事,自己着什么急,愤愤然道:“实话告诉你吧,我也没办法,芸霁一大早找我,要给雪姬求情,所以来探你的口风,细想一下,小姑娘确实无辜,但——她毕竟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自己斟酌着吧。”
“我如何斟酌,自有法度裁定。”
“行,那就用你的法度来,怎么都成。”
一天到晚法来法去,刀都架到头上,还墨守成规,活脱脱个死心眼。
“总之朝堂之事太复杂,我也弄不明白,想来上卿自有打算,没必要听人多话。”
一边又拿起碗,赌气往盘里放,对面简直比块石头还没温度,根本捂不热,怒火冲天,踢里哐啷一番,手中的漆盘都在晃悠。
丰臣清清嗓子,“殿下——”
“如何!”
“粥,我还没喝完。”
她愣了下,差点被气糊涂,只看到盘里空空如也,没注意还有饭,又放回去,“那——你接着喝吧!”
第58章 青青子衿(八)
廊下有只猫儿,许是被落下的花瓣吸引,匍匐向前,缓缓挪着,两足却紧撑在地,目露凶光,似要一跃而起,捕捉猎物。
多像眼前正在慵懒喝粥之人,面上文雅,转瞬又能置人于死地。
姒夭浑身打颤,方才的怒火不知何处去了,只剩下冷岑岑的寒意。
想起上辈子,面色苍白。
想是表情太难看,丰臣顿了顿,放下青瓷碗,“公主,我听说楚以前也曾变过法,还轰轰烈烈的——”
姒夭木木地嗯了声。
“那为何没成啊。”
又是变法,这帮人没完没了,天天闹腾,能成事才怪,她挑挑眼皮,“我怎么知道,一天到晚待在深宫,前面再热闹也传不到耳朵边。”
顺手把碗收好,又端起盘子,“好像听君兄唠叨过,不过纸上谈兵,根本推行不下去,单赏罚分明就不容易。”
“怎么个不容易?”
他竟然挺有兴趣,眼里都起了光彩,又变成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
心狠之人生个好容貌,也是罪孽哦,姒夭腹诽,随口回:“好比战场立下军功,赏多少?”
“既制定法治,廷尉尽管按法来分。”
她笑笑,无奈道:“上卿别忘了,人生而不同,贵族赏多少,平民又赏多少,那些杀敌奋战,以至身体残缺的要赏多少呐,不好弄。”
“执法不避权贵,若要分成三六九等,何必制定法则,也没必要进行改革。”
“你是说——不论贵族,怎么可能!”
她禁不住吃惊,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人讲不顾权贵,拿起的碗又放下,一双狐狸眼水波粼粼,全是好奇。
“毕竟同宗同族,权力又都在族长手中,哪能一视同仁,即便周王室当初立国,分封诸侯,不也先从自己兄弟开始吗?所谓封建亲戚,以藩屏周,一来同性贵族,二来异性亲戚,三来元老重臣,四来古代圣王后裔——何时有平民的事啊,就连我们楚初建,还被称为蛮夷好多年呐。”
听她娓娓道来,终于又有了劲头,丰臣抿唇,“殿下,懂得不少啊。”
姒夭语塞,也不知自己犯哪门子痴,在人家面前谈治国之道,她从小被教导的只是娇嗔媚人,即便有心求学,也无人在意。
谈不到重点,反而难堪。
“我不过胡说罢了。”
“但公主所言,的确句句属实啊。”
对方却十分有耐心,似乎很愿意听她继续讲下去,缓缓道:“七八年前,楚国令尹吴栗霁在楚变法,如火如荼,让其余各国忌惮,可惜他最后被人暗杀,因而变法失败。”
姒夭叹口气,心里也升起一丝凄凉,吴栗霁执政时,正值老郑王求亲,记得对方劝父王先虚与委蛇,但不必答应,私下改制变法,等国力中天之日,再不用仰人鼻息。
若是变法成功,也许她就不用嫁给老郑王,那之后的一切便不会发生。
吴栗霁啊,匆匆在殿前见过一面,样貌已模糊,只是那精瘦身形套在宽大袍衫之下,像一棵独自开在岩上的青松。
“他被人暗杀,不是意料之中吗?动了那么多人的高官厚禄,百姓拥护又如何,百姓自己的日子都过不明白呐。”
“楚国势大,公卿贵族根深蒂固,一上来就广收爵禄,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吴栗霁是个能人,只是太急些。”
他抬眼看过来,眉宇笑意满满,语气温柔,“不过制法护法,能为理想献身,也是一种福气。”
这人八成是疯了,人死如灯灭,什么都不会剩下。
姒夭无语,“上卿,活着才最重要,一具尸体谈什么理想。”
他点头,眼里笑意更深,“也对,我只想告诉公主,法制改革并非易事,环环相扣,半分不得马虎,否则正如你所言,丢了命,也没法完成志向。如今大争之世,各国图强,老一套办法早就陈腐不堪,比如军功封赏,亲者给予奖励,远者就踩在脚下,同是一法,分不同人而治,这叫人治,与法无半分关系,便称不上改革,与我的理念不符。”
原来在这等着,绕老远给自己讲课呐,法贵在一视同仁,绝不会偏袒亲戚。
可她也不能被几句劝退,“我知道上卿的意思,法治若真能行,也是造福百姓的好事,但总不能冤枉人吧,退一万步讲,就算雪家有错,治罪便是,雪姬根本无辜,难道一个人做坏事,他家都是贼不成?”
丰臣摇头,“殿下说的不对,一人贪腐,全家享用,一样也要承担,何况法必严苛,才可使人惧怕,不敢再犯。”
“意思是一人犯法,全家同担。”
“自然不会同罪,却也不能逃脱惩治。”
窗外依旧春光明媚,阳光金灿灿穿过窗棱,绕过青色帷幔,落在对面人眼睛里,却荡不起一丝涟漪。
全家连坐,那要死多少人?姒夭手心冒出冷汗,“上卿也许有自己的道理,我只是个普通人,不能明白。”
语气谦恭,态度冷淡,丰臣听得清楚。
“我想你,恐怕从小到大都没有过交心之人吧。”
“殿下,不是要做我姐姐吗?”
姒夭冷笑一声,这样的人,做了亲姐弟又如何,“胡说而已,我可高攀不起,上卿好好休息吧。”顺手掏出一个香袋,扔在案几上,“这是挚舍人配制的安神方,你收着吧。”
转身离开,阳光打在脸上,方觉身体有了温度,她方才与他在一起,只觉冷森森。
丰臣瞧她厌厌地出去,陷入沉思。
求情被拒,自然不好受,可他到底耐心解释,也没出言不逊,人家却好似有仇似地,满脸肃杀。
不一会儿又有人敲门,他有些烦,“睡了。”
却有柔柔的声音响起,“上卿,我忘记告诉你,那包药是用来熏香的,只能闻不能吃——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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