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嫣然一笑,温顺听话,“好呀,那我就吃吃喝喝,反正最后也会稀里糊涂算了。”
随口一说,却惹丰臣心里微起波澜,“殿下如何得知此事会随意了结,莫非是你所愿,或者替那个人求情?”
那个人——雪伯赢。
她噗嗤一笑,差点乐出声,一边放下筷子,捡起花糕放嘴里,适才肉吃得太多,满口发腻,刚好被甜味冲淡,津津有味。
“我人微言轻,谁能听我的?不过照实说而已,毕竟公子青对雪姬不敬,就算他不知道乃上卿未来的夫人,也死得不冤。”
又提这门婚事,纵使订的早,从小到大在他面前讲的人也不多,却在见过这位姒夭公主后,天天耳边念叨。
“以后的事说不准,我们并非很亲密。”
“上卿年纪小,抹不开也常有。”姒夭完全没放在心上,语气倒亲昵,“你要是有个哥哥姐姐,早替你做主了,说来齐国民风虽不如楚,但也不保守,我看春台祭祀时,男女私下相会挺常见,只是你碍于身份,没办法。”
一边说,目光落到对方腰间,如今只悬着块墨玉,旁边还有雪姬送的香袋摇曳,还说不喜欢,东西都随身带呐。
既是如此,就算雪伯赢干的又如何!对方以前在羽国还帮过自己,若为一个色欲熏心的二公子丢命,她也惋惜,不过人家大树底下好乘凉,压根不用理。
一双狐狸眼滴溜溜转,胡思乱想。
丰臣看得清楚,抿口玉浆润嗓,“殿下今日春风拂面,要有好事发生。”
姒夭抬头,迷糊糊地问:“上卿还——会看面相。”
“古人云:一命二运三积阴德四风水五读书,殿下经常忧国忧民,还动不动操心别人姻缘,想必积下不少阴德,肯定要走大运了。”
态度不好,最后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姒夭满头雾水,这人怎么又气哄哄呐。
第53章 青青子衿(三)
院外起风,吹落一片粉白,墙外孩童抽着皮鞭,口里儿歌唱,地上独楚①转。
“秋蝉鸣,白露霜,独楚转啊转,邪气自然消,夏荷摇,春风渡,独楚转啊转,福气如山长②。”
鞭子抽打地面,一声声啪嗒乱响,惊落树枝青鸟,飞入园中,姒夭用手碾碎花糕,丢了粉屑过去,给小家伙一顿饱饭。
她也不知他为何生气,不如关心一下自己的将来,拍拍双手,撑着头问,“行啊,我也觉得自己福气多多,上卿昨夜说的话可算数呀,放我出去,跟挚舍人学本事。”
“你还记着,不过那里苦得很,殿下待不了多久又要回来,何必呢?不如学点别的。”
“少小看人,再说能学什么,行医可是个好行当,将来安身立命。”
说的好像铺子马上要开张,他记起对方曾筹划要逃走,闲闲地问:“殿下想做医馆?”
“怎么不行,挺好的,起码有个生技。”
“一个女子开医馆不易,无论在何处,也要有人帮。”
“我有棠姜啊,再说——”
突然顿住,乌溜溜眼里都是光,机灵却又刻意露出怯意,“上卿,话说到这里,还有个不情之请,昨天说让段御右贴身护我,仔细想想,实在不妥,若上卿真有意,不如让风岚清来啊!”
公子涵的贴身暗卫,久负盛名,丰臣晓得人家早在打这位的主意。
他并不直接回应,又是副闲话家常的模样,“风侍卫啊,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有心收为所用,只不过他是公子涵的贴身侍卫,不好开口。”
对方也看上岚清,姒夭顿时不乐意,若是别人也罢了,自己总共就剩一个棠姜,一个岚清,怎能拱手给人!再说对方身边人还少啊,努努嘴,“上卿别玩笑,段御右一个顶百个。”
“有才能之人,自然越多越好。”
看对方眼里认真,他倒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过半顿饭的功夫,一颗心起起落落,抿口甜浆润喉,不予接话。
摸不透态度,却让姒夭发愁,若没有风侍卫,往后日子寸步难行,只盼这位上卿随口一说。
满心盘算此事,别的也不在乎。
直到半月后,听说齐王下令彻查酒肆之火,各路消息云集,矛头直指雪伯赢。
倒不意外,毕竟连自己都猜得到,想来不过做样子,雷声大雨点小吧。
甘棠一边浇着灯油,满脸严肃地:“姐姐,没那么简单,我听说今日居然把雪公子抓起来了,背后还不止这档子事,好像又有人状告雪家,要一并处置。”
姒夭吃惊,“告的什么?”
甘棠想了想,传什么的人都有,她也闹不清楚,“好像说他家私占王庭之物,还欺男霸女,总之事情可多,羽国君暴跳如雷呐。”
欺男霸女这种事,哪家贵族没有过,只需找人顶罪而已,但私占王庭之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按照周礼,诸侯应按年向天子纳贡,但近些年世风日下,早就名存实亡。
前几年王室还向羽国借粮,这其中的缘由,又有谁知。
但在羽国时听闻羽国君夫人的弟弟,御史大夫子璐与雪家不对付,倒有可能拿来做文章。
她在榻边乱琢磨,上辈子不记得雪家出事啊,反而雪伯赢的官越做越大,最后还成为齐国新君,也就是如今太子清的心腹,在丰臣与大司马出征的大战中,齐国君不幸病逝,两人走上权力巅峰。
再来一遍,难道有变。
姒夭百思不得其解,一边的甘棠加完灯油,取火点灯,一盏盏照亮屋子,落在曲裾裙摆的绣花上,朵朵像被火燃开,小丫头笑道:“姐姐可真美啊,我从到灼华殿起,就觉得公主像三月盛开的桃花,永远那么娇嫩。”
对面嫣然一笑,长睫毛落下阴影,美得失魂,嘴上却冷冷淡淡,完全不在乎。
“美不美,不过世人胡言,一会儿欣赏这样的美,一会儿又时兴那样的美,今日爱楚女妖娆,明日爱齐女高大,变来变去,不过男人追逐对象罢了,你我皆女子,万不可信此荒唐言论。”
见她说得认真,甘棠点头。
又禁不住叹气,“姐姐,咱们什么时候能回楚啊?本来公子的事该定下,锦夫人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前一段正着急呐,如今雪家突然出事,都知羽唯齐马首是瞻,朝堂肯定要闹一阵子,又耽误了。”
“没办法,风云变化,谁也挡不住,再说能闹多大,难不成还丢命,我就不信几代家业,身后又有丰家,谁敢动。”
等甘棠点完灯,姒夭瞧着上面飞旋的猛禽走兽愣了愣,才想起来问:“你何时弄的铜树灯,一个又一个托盘,足足十几盏,点个灯老半天,多费劲。”
“哪里是我,还不是乌羊送来的,好像上面赏赐的东西,上卿嫌太花哨,摆着不用浪费,就给咱们了。”
又从柜子里取出包红枣,放到铜灯盏上,一簇簇火红的苗烤着,不大会儿噼里啪啦,满屋甜香。
姒夭笑道:“这东西倒方便,以前宫里多,咱们也没想过能烤东西吃。”
她是不自苦之人,重活一世看得开,“多留段日子也好,我还要去挚舍人身边学医,艺多不压人嘛,没事还能给咱们姐妹弄点香花养颜粥之类的,上次去那里,屋里可香了。”
甘棠将焦香的红枣放姒夭嘴里,“说起香来,也挺有意思,记得在女闾,女孩子身上都种香,特别雅,不知是什么,姐姐说巧不巧,冬祭会上又闻见,可惜鲍夫人那档子事闹的,我竟忘了,下次再遇到,姐姐去闻闻,咱们也制点用。”
“好啊,能让你喜欢,肯定不一般。”
她含着甜脆的枣,鼻尖似乎也起了幽香,心里被根线悬着,飘忽不定,总觉得似曾相识,绝非第一次闻到。
来自于记忆深处,想寻又抓不住,半晌哎呀了声,正是在母亲离开的那日,楚宫中,床榻边,一缕清香。
第54章 青青子衿(四)
姒夭在家养伤,不出几日活蹦乱跳,秉明老太太,想去挚舍人身边学本事,丰臣虽未应允,却派来风岚清。
她心里有数,给上官夫人说好话,对方看这丫头心意已决,又有人守护,总算松口。
至此隔几天便去城外养花种草,识药辨名。
姒夭天生对香味敏感,脑子又聪明,以前在宫里与花官打过交道,因此上手极快,挚舍人满意得不行,没想到年过半百却收个好徒弟。
可惜对方乃丰臣枕边人,不知成亲之后,锦衣玉食,还吃不吃下这份苦,兴许只是一时热忱,过一阵便不来了。
哪知人家学得起劲,平日里与两个药童紫菀,紫葳有说有笑,让这间幽僻的竹屋充满欢声笑语,生机勃勃。
哪知姒夭担心回楚之后,失去习医机会,才愈发勤快,以至于日日去,夜夜想,若看书太晚,索性住下,只托侍卫回去禀报一声。
夜已三更,烛火乍响,风岚清跪在地上,“上卿,若没别的吩咐,属下还要赶回去。”
丰臣手上捧着一卷竹简,哗啦啦打开又合上,目光深邃,透过摇曳火光,看着身姿秀挺,玉树临风的天下第一暗卫。
突然对眼前人来了兴趣。
伸手移动铜灯,倾下一道亮光,恰巧打在对方额间,真生出副好眉眼,乍一看貌若女子,只是英气逼人,他轻声问:“风侍卫从小长在楚宫?”
“属下是十几岁时,随兄长一起入宫侍奉。”
丰臣点头,“风侍卫身手敏捷,享誉天下,据说在楚宫无人能及,可惜啊,我身边却没有这样的人。”
态度亲昵,有种闲话家常的语气,但风岚清深知对方手段,绝不会没事聊天,他拿不准,只能附和,“上卿严重,若说武功之高,在下连兄长都比不上,怎能成为天下第一,齐国能人辈出,属下算不得什么。”
“风侍卫过谦,纵观我齐国,能与你相提并论者只有我身边的段御右,但他身兼数职,难以分身,若我有意请风侍卫来身边,不知你意下如何。”
试探或另有筹谋,风岚清不敢冒险,面上依旧不动生色,“属下愚笨,怎能与段御右相提并论,只怕不能胜任。”
丰臣不语,唇角却勾起笑,“随口一说,时候不早,回去照顾公主吧。”
对方拱手领命,矫健身影消失在一片张牙舞爪,暗影凌乱的枝叶中。
丰臣随手扔了竹简。
一口拒绝,意料之中,他也未必认真,但如今前后寻思,倒也不错,既能把风岚清留在身边,又能送段瑞安过去,心腹跟着姒夭,自然更放心,将来涵回楚地,蛰伏几年,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然而兜兜转转,最初的苗头却只是单纯想让段瑞安替代对方,在姒夭身边而已。
有些惶惶然的不放心,头一次心里升起未知感触,说来风岚清与姒夭乃旧知,一定尽心尽力,他又有什么可担心。
人家不是还准备带着风岚清远走高飞呐。
也许正由于两人太亲密,让他说不出的滋味,本来也是,虽然自己与姒夭算不得有关系,作假而已,但传出去也是身边人,若和第一暗卫暧昧不清,总归不好听。
然而他又没证据,说人家有越轨之事,只不过姒夭兴冲冲想要风岚清来身边,让他闹了脾气。
丰臣半靠在凭几上,揉起眉心,雪家的案子还悬而未决,据说那边也闹得翻天覆地,家大业大,嫉妒之人不少,又得罪羽国夫人的弟弟,那位如今不放手,父亲又不想管,节骨眼上,自己还在操心鸡毛蒜皮的事。
乌羊来灭灯,熏好安息香,他躺在床上,闭眼又是熟悉梦境,这位楚国公主简直阴魂不散,不就是年少见了一面,还想缠自己一辈子。
想着却又笑了,下次一定要好好与她谈一谈,至少弄明白会不会巫。
一边姒夭还在刻苦攻读,虽然从小不爱习书,竟对医术十分感兴趣,尤其是制香。
挚舍人对此极有心得,写下不少方子,材料更是丰富,杜衡,苏合、安息——数不胜数,多到她甚至没听过。
认清香料,跟着制香,凑巧春天来了,老夫人身子重,她告诉挚舍人,要特别学习清心饼。
既可熏香又能食用,最适合保养身子。
这一日天气好,与两位药童磨沉香粉,又筛了蜀椒,细辛,西红红,瞧着竹林后开着五颜六色的花,蜂蝶环绕,清香弥漫,她穿花拂叶,一边数着眼前的花草,“卷耳,茜草,棠梨,女青①——不对呀,还少一种?”
紫菀从后面探出头,“少什么?”
“说不上来,就是有股香,却不是从这些花花草草中来的。”
“哎呀呀——”紫葳深一脚浅一脚跑来,兴奋地拍手,“果然舍人说得没错,桃姜姑娘就是长了小狗鼻子,你看是不是很那个!”
说着伸手一指,姒夭顺势望去,迎面一处小山坡,依山傍水开着火红花朵,葩紫蒂,翠叶素茎,美丽妖娆。
她不自觉跑近,忽而陷入一片幽香之中,心惊肉跳,确是记忆里的味道。
“这——什么花?”
“舜华啊,有女同车,颜如舜华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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