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树枝,叶间的雨便落下来,她看他穿着单薄的一件袍子,衣肩打湿,而自己躲在对方裘衣下,暖意绵绵。
刚才着急,忘记还人家衣服,连忙伸手脱掉,送过来, “上卿,太冷了,快穿上吧,我已经到了。”
对方却不伸手,“我也到了啊。”
姒夭往前几步,仍毕恭毕敬捧着,“那也要穿上,人都说倒春寒,凉透骨,从这里出去,总还要走一阵。老夫人刚入冬就赏了我一件,也很好的,再说上卿的裘衣在我这里多着呐,总没空还回来,足足有——”
用心数起来,夜色照在银狐衣上,映得她像荡在水里的花。
“三件。”
“啊——”
“加上这件,一共三件。”
瞧瞧——人家记得挺清楚,她抿唇,更不好意思,“是啊,都三件了,不能总在我那里,明日都送回来。”
丰臣不接话,眼底的笑意藏在夜色中,转身离开。
大概觉得自己可怜,本来嘛,这等人家,一件裘衣算什么!推来推去,倒显得小气。
她抬脚往屋里走,兀自琢磨,话虽如此,毕竟男子衣物,转念一想,反正早说不清楚,今天还闹到外面去,百口莫辩,何必穷讲究。
不如都收起来,将来卖钱。
唇角勾笑,喜气洋洋,把身上的伤忘个一干二净,“你虽好心,我也没机会穿,这么大的衣服,又到热的日子,也许燕国用得上吧,那地方冷。”
“我就念念你的好,丰上卿。”
万籁俱寂,城南却起了一片红光,原是那家酒肆,被熊熊烈火吞灭。
火势凶猛,燃烧半夜,天还未亮,消息便传遍全城,人心惶惶。
丰臣才起床,便见乌羊跪在外面,“不好了,公子,昨天燕于飞出事,竟被人放火。”
丰臣先披上外衣,脸色一沉,“里面的人如何?有没有伤到。”
“后半夜人不多,伤势都不重,但——”顿了顿,往前附耳:“公子青死了,还有随身侍从,一个未留。”
明显冲着二公子,背后绝不简单,先吩咐段瑞安去查,才知昨夜被抓的还有雪姬,叹口气。
“告诉丰宰相,我今日不上朝,要到城南雪家。”
乌羊应声去办。
敢在齐国都城杀人放火,还做的如此张扬,细想起来也没几个,前后扒拉,雪伯盈的嫌疑最大。
胆大包天,如果十年前,国家秩序混乱,倒也罢了,如今他整肃立法,居然还敢造次,简直不想活。
他带段瑞安出门,吩咐人去安抚太子兰,又低声下令暗卫看住传旅,“绝不许放一个人回到燕国,若有违背者,当即处置。”
事不宜迟,来的城南,只见雪家别苑大门紧闭,悄无声息,段瑞安扣门,半晌无人搭理。
足足站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有个奴仆懒洋洋往外走,瞧着丰臣愣了愣,好似被雷击中般,连忙施礼,“上卿赎罪,小人们昨夜睡得太晚,该死。”
匆忙整理仪容,将两人迎进,丰臣坐在大堂,问:“你家公子还没起?”
对方忙着端茶倒水,言语服帖,“公子昨夜出去会客,回来时天都快亮了,做下人的也要有眼色,没敢叫,不过我们家女公子醒了,上卿你——”
眼见丰臣垂眸不接话,满脸阴云密布,舔脸站在一边,假装忙忙活活,又是准备糕点,又是温酒。
丰臣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时辰,才件雪伯睡眼朦胧,只披件樱草色外衣,缓步而来,眉眼若笑,“君泽弟怎么来了,稀客啊。”
丰臣淡淡回:“自然有事,想问一问灵魄兄,昨夜忙些什么?”
“我——”对方撩袍子落座,端起耳杯抿了口,“我与君泽弟比不了,经手的都是家国大事,无非玩乐,没正经。”
丰臣将酒盏推到一边,想着这人倒挺悠闲,“城南新开的酒肆燕于飞,据说不错,灵魄兄肯定也常光顾。”
雪伯赢不搭理,捡桌上的莺桃放嘴里,满不在乎。
丰臣没空打哑谜,开门见山,“那家酒肆昨夜被人放火,如今半点残渣都不剩,说实话,烧了也就烧了,但伤到燕国二公子,不知灵魄兄可在,知不知道经过。”
大早上不上朝,跑到这里兴师问罪,雪伯赢哼一声,眉目之间起了怒气,“普通酒肆而已,多大的事,还值得君泽弟惦记,就像你说的,烧了便烧了,至于那个燕国二公子,我们素未谋面,就算死在面前,也不见得认识。”
丰臣眸子一压,“我可没说他死了。”
雪伯赢顿了顿,“不过打个比方。”
存心不认,他当然不会傻到自己拿着火把,跑去烧店,吩咐奴仆行事,再灭个口,一样无人知晓。
抬起眼,正对上丰臣讳莫如深的眸子,暗忖即便我做的,又能如何。你与我妹妹婚姻在前,眼看着她受委屈,不给身边人出气就罢了,还敢来找茬。
丰臣面上和气,话里有话,“灵魄兄,我来此地,不过提个醒,如今的齐国已不是往日的齐国,也不是羽国,安国,或任何一个地方,你心里要有数。”
对方不语,半靠在凭几上,好整以暇地看过来。
公事公办,倒让他起了玩笑的心思,“多谢君泽弟,若有什么需要,为兄也会配合。”
他是太狂妄,完全意识不到此事严重,燕国二公子死了,对两国邦交绝无好处,燕地虽贫弱,但紧邻齐国,地理位置要紧。
如今齐有吞并中原之心,后方万万不可起火,若燕国起势,其他五国响应,两边夹击,不可收拾。
丰臣告辞,多说无益。
朝堂肯定也得到消息,今日父亲就能带来王上的示意,要查真凶,实在不难,只是丰雪两家素来交好,父亲应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敲山震虎即可。
他抬腿迈出门厅,却听身后人冷笑,”君泽弟,就这么走了!”
丰臣回头,碰上怒火中烧的眸子,雪伯赢从榻上一跃而起,“昨晚发生那么大的事,竟不想着问一下雪姬!她受人要挟,险些被贼人侮辱,你竟——无动于衷。”
丰臣已从段瑞安处得知对方无事,应声回:“有灵魄兄照顾,我有什么不放心。”
一派胡言,对方气得青筋直冒,白如雪的肌肤上红潮不断,破了口子似地。
“休在这里假惺惺,咱们认识数年,你何时对我妹妹上过心!小时候,年纪尚幼,她喜欢你,愿意追着跑,我无所谓,但现在大了,我统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既然定下婚约,君子便要行君子之事,成君子之美,娶妻之前,迎侧室进门,哪里的道理?如今她受委屈,连句嘘寒问暖都没有,还不如桃姜,有勇气冲进去救人。”
丰臣愣住,今早急着出来,段瑞安讲得囫囵吞枣,原来并非两人一起被抓。
面色却依旧如常,气得雪伯赢直跺脚,这样一个铁石心肠,怎能把妹妹嫁过去。
他太了解他,满脑子江山社稷,一个好谋臣,不见得能成为一个好夫君,就算齐国统一天下,别说丰臣成为第一宰相,纵然称王称帝,与他妹妹又有何好处。
功成名就,仰慕之人只会更多,气咻咻道:“丰臣,你若不满意婚约,何不退亲!”
第50章 美目盼兮(十二)
雪伯赢面红耳赤,火冒三丈,见对面还是副冷冰冰的样子,愈发怒气冲天。
“我虽不是雪家族长,也说得上话,如果你与雪姬并非情投意合,有退婚之意,今日不妨来个了断。”
婚事本也是两位族长做主,只因丰晏阳年轻时在雪家长了多年,后离开入仕,平步青云,因而关系密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定下丰臣与雪姬婚事,意为两族之人携手共进,亲如彼此。
丰臣倒不甚在意,贵族之间通婚乃常事,本也不能自己做主,何况他那时年纪小,之后想退,又怕坏雪姬名声,如今对方有意,正是个机会。
还未开口,只听竹帘后传来脚步声,转眼一个娇娜身姿冲过来,耳边珍珠环摇摇曳曳,可见跑得多急。
雪雉上气不接下气,“阿兄讲的什么话,这岂是你红口白牙,一个人说了算的!”
雪伯赢瞧见她,心里更气,但深知雪姬心意,别过脸去,恨不得把对面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撕碎,恨铁不成钢啊,压住火道:“我只给他提个醒,你也一样,不满意大可退婚,咱们家难道做不得主。”
雪姬满脸红,又不好驳阿兄面子,只咬紧嘴唇,“你昨夜喝多了酒,净胡说,好在君泽兄长是自己人,不会在意,万一闹出去,要我怎么活!”
说着拽住雪伯赢袖口,满脸委屈。
丰臣顿住,一时不好再说。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又详问酒肆之事,确定乃雪姬先被抓住,姒夭又将对方换出来。
“公主胆子真大呀,哪是一般女子能做出的事,人常说楚地女子不一般,如今可算见识。”
段瑞安唇角向上,十分欣赏,却看对方乌云密布,脸色暗压压得可怕,又想起昨夜那一幕,心里七上八下。
丰臣对姒夭公主态度不明,他在一边看得清楚,可人家床帷之事,并非外人能插嘴,吭哧半天,方道:“属下认为,酒肆被烧,公子青死了,确实棘手,但也不算多大的事,这位二公子本就到处惹是非,仇敌众多,随便一抓一大把,何况——”
话锋一转,清清嗓子,“属下想起前几日去水边春祭,还听人唱呐,什么女惑啊,乱国,那个公子青色欲熏心,招来杀身之祸,也难免。”
话已出口,偷看对方反应,他最不善于拐弯抹角,心里憋着一口气,还没等到回应,已是满头大汗,比冲锋打仗还累。
丰臣心思不在,没搭理。
只好把胸口的气又咽下出去,惴惴不安地问:“咱们入宫还是回家?现在参见王上,倒可以探一下虚实。”
“不用着急。”对方淡淡道:“回家。”
父亲还未下朝,他兀自等在屋内,一侧帷幔后,放着书卷千册,无意在榻边落座,抬头瞧见对面壁上悬着一副绢帛画,有女子垂眸颔首,玉带轻袍,静若处子。
引得丰臣起身,几步来到近前,此乃母亲肖像,人都说父母感情极深,想来父亲每日在此处查看公文,低首抬头间便能瞧见爱人容貌,漫漫长夜,聊以自慰。
却见画角落下灰尘,掏出手巾,轻轻擦拭。
正出神,听院里仆人喊:“太宰回来了。”
起身去迎,丰晏阳刚进屋,衣服都来不及换,开口便问:“燕于飞的事闹大了,外边有什么消息?”
丰臣照实回,十有八九乃雪伯赢所为,不过若想找人顶罪,也不难。
对面垂眸,沉思一会儿,“你——认为呢?”
窗外翠鸟莺啼,春日明媚,光线落到丰晏阳眸子里,倒有些不可言明之色,丰臣一愣,问得让人意料不到,他笑了笑,“父亲何出此言啊。”
本来雪家与他们的关系,自然要帮,又何必商量。
却见丰晏阳撩袍子落座,不紧不慢,“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今时不同往日,你要在齐国立法,法治不避权贵,何况雪伯赢还不是王族呐。”
他记得他前一阵还对灵魄爱不释手,恨不得当做亲生儿子,此情此景实在意外。
丰臣顿了顿,“父亲,法自然要立,也需有理有据,雪伯赢烧客栈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况且他手下那么多人,就算查,也可以找人顶罪,不见得能拿到证据。”
“只要查,总找得到。”
丰晏阳举起桌上的酒,尝了口,啧啧两声,“这酒还没到火候,居然拿出来,我给他们说了几次,酿甘蔗酒,需用竹篓窖泥法,多些日子才可入口。”
丰臣不语,却见对方挑眼看过来,本就凌厉的双眼起了冷意,如月下寒江。
“我儿到底年轻,一个国家整肃立法,不是件容易事,你虽出身儒家,前几日却与稷下学宫祭酒闹翻,早已没人认你为儒门弟子,虽说何门何派并不重要,但贵族公卿众多,已对你议论纷纷。”
说着叹气,眉宇又添上一丝愁云,“想推行法治,不可一蹴而成,就像这酒一样,要多酿多存,每道工序出不得错。放眼四海,楚乃大国,咱们能不能顺利吞下,都难讲,剩下国家虽贫弱,若联合起来也不容小窥,内忧外患,整肃迫在眉睫,而立法,必先立信,正需要个由头。”
丰臣心里迟疑,“莫非,父亲选中伯赢。”
“法不偏亲,何况也不是一件事。”说着又从袖口取出份帛纸奏章,扔到案几上,“你看看吧,上面都是雪家罪行,一条条够重罪的。”
蔑视王法,私占公田,强抢民女,甚至还找人私收王室谷物,豪横之举,数不胜数。
状告之人竟是齐子鱼,这人八百年不上一回朝,竟做出此惊人之举。
他不觉唇角上扬,“父亲,觉得属实?”
丰晏阳轻蔑一笑,“你如何认为不是实情。”
丰臣摇头,“不见得假,只是夸张,雪氏家族庞大,宗亲之间浩浩荡荡许多人,若有违法乱纪之事,也在常理之中,族长却有规劝不严之责,但把一切都推给雪家父子,未免牵强。”
“人家既然能写出来,手上也有证据,王上今日秘密将奏章交于我,并未说一二,可见十分在意,只是顾虑咱们两家关系,才没有直接传话给羽国。”
“就算是真,与齐国何干?羽国虽依附与齐,却有自己的王,咱们未免越俎代庖。”
“这就不对了,我王既为周王室卿士,辅助治理六国,如此大的事怎能一点不问。何况你要依法治天下,就不可只看一国之利,羽并未归于齐,但吾等也不可袖手旁观,你若不信,就将这奏章直接送给羽王,他依然要看你我的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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