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目渐沉,暗忖自己来之前,想必也经过一番挣扎,压着声问:“怎么弄得,身上还有哪处受伤?”
姒夭把手抽开,咬紧嘴唇,“不小心呗,别大惊小怪,别的地方都好着呐,你不都看见了,崴到脚,还有脖子上蹭点皮。”
一副不乐意被人关怀的模样,忽远忽近,不知琢磨什么。
丰臣单手敲下车杆,段瑞安立马俯身在帷裳外,“上卿,有何吩咐?”
“先不要回家,直接去挚舍人那里。”
对方遵命。
马车转弯,朝相反方向驶去。
姒夭还惦记甘棠,忙问:“去找哪里的舍人啊?我也没事,回去擦点药就好了。”
“那刀上不知有什么,万一放毒——”丰臣面色肃杀,瞧了眼她的脖颈,全是忧虑,“让医官看过才行。”
不等姒夭回话,又往后靠了靠,揉起眉心,“以后还是少出来的好,不要总让我操心。”
他操心她,没来由的事,可那双眸子自带威慑力,清澈时如山间清泉,此刻又阴云密布,实在吓人,说起来自己比他大五六岁,却怎么总被对方压着,姒夭把这归结为地位悬殊,以势欺人。
“我又不是你养的鸟,天天在里面呆着,无聊得很。”
她也不服气,别过脸,盯着那翻飞的帷幔看,精巧下巴混着月光,有点小女孩的赌气。
丰臣觑眼瞧,抿唇轻笑,温善道:“也对,总在我家确实烦,这样吧,我不是刚才给你玉佩,以后出门让段瑞安跟上,应该无碍。”
“他跟着我!”姒夭吃惊,段瑞安可是齐国御右,无战事时做丰臣的侍卫也就罢了,“竟跟着我,成什么事了。”
丰臣微闭双眼,语气调笑,“跟你有什么不对,你不是我的爱妾吗?要有个闪失,我会将人抄家,灭族的那种——”
哎呀,刚才为脱险胡说的话,全让对方听了去。
她脸颊发臊,不再吱声。
马车渐渐驶入小巷,四周暗淡下来,唯有月光打在车边的一盏小灯上,摇摇晃晃,姒夭轻轻揭开帷幔,瞧芦苇生烟,仿若梦中。
原来出了城。
她喃喃道:“一点小伤就兴师动众,回家请个大夫不就行了,传出去又说我猖狂,这医官也奇,怎么在荒郊野外。”
“挚舍人不喜欢热闹,住得确实远了些。”
挚舍人——莫非天下名医挚和,姒夭也听过,当时君父痴恋女色,身体虚弱,想请对方来看,人家压根不理,却不想今日自己崴脚,竟能见一面。
丰臣轻轻嗳气,想是刚才会晤太累,又闭上眼,“猖狂又如何,传出去不是更好,传得越远,你在齐国越安全。”
他轻轻地说,不像与她回话,夜深人静,又实在听得清楚,姒夭挑眼看,对方一脸倦色。
忽地想起在酒肆遇见的人,除燕国太子之外,还有几个穿着打扮有趣,尤其两个身穿玄衣之人,好似一主一仆,身材魁梧,面色阴冷,十分可怕。
她好奇,歪头问:“上卿刚才见的,都是各国来讨好的吧。”
“不能说讨好,想与齐国结盟而已。”
六国纷争,今天你与我结盟,明天我与他结盟,早就是家常便饭,姒夭哼了声,“结盟,如今谁还信呐。”
“信不信也要有个盟友,总比反目成仇好,今日有利今日结,明日无利明日散,万事随机应变即可。”
“这不就是一个滑头的想法,好像我院子里的猫,我对它好,就过来蹭我的手,明天甘棠喂粮,便不理我了。”
拿他比作猫,丰臣倒不气,反而觉得有趣,“那殿下觉得我是不是一只好猫呢?”
“好不好不知道,但肯定是只漂亮的猫。”
她笑起来,丰臣也张开眼,迎上一双美目荡漾,在月色里娇憨可爱,却无魅惑之意。
“你特别像我的弟弟锦,他也聪明,只不过早没了。”
她总是执着做他的姐姐,明明还有不少亲戚,丰臣笑笑,并不回答。
姒夭打个哈欠,闭目养神,这人少年老成,可不是容易拿捏的主,只要耐着性子,等涵的事定下,再不与之纠缠。
马车在半个时辰后停下,眼前一片竹林繁茂,枝叶交叠,有新发出的芽,开出粉色小花。
竹子开花,可不是好兆头啊。
这位名医倒不讲究。
她被丰臣扶着走,不好意思地附耳,“我的脚没事,一时抽筋。”
人家没反应,直到两三间木屋前止步,窗户里冒着火苗。
段瑞安先去扣门,有两个垂髫小童迎出,将他们请进小厅,迎面一阵奇香,似花若草,说不上的味道。
姒夭有伤,不便落座,只斜靠在屏几上,目光扫过,屋内简朴,几乎没任何摆设,唯在两侧熏着香炉,一盏铜灯,烛火摇曳。
又来位花白胡须的老人,着灰色道袍,笑容满面地施礼:“君泽怎么来了?”
直呼其字,可见关系极好。
丰臣拱手,“在下无事不登三宝殿,麻烦挚舍人看看我夫人的伤。”
越说越过分,怎么还成了夫人。
挚舍人点头,倒不细问,仔细检查之后,吩咐小童从屋里拿药,“并无大碍,只是腕部淤青难散,手上肌肤娇嫩,也是常事。我先给夫人消肿化瘀之药,等过两日再配养颜散,敷在上面,绝不会留疤。”
姒夭忙谢,余光瞧见丰臣,眼角也升起笑意。
“这样便好,要是留疤,只怕她不饶我。”
台子都散了,还在唱戏,她懒得理。
第48章 美目盼兮(十)
两个垂髫小童端来泉水煮的玉浆,笑嘻嘻退下,一男一女,俱是俊眼飞眉,姒夭瞧着喜欢,不禁赞叹,“挚舍人,你这里人物出挑,连神仙住的地方也比得了。”
挚舍人摸摸胡须,满眼春风。
“夫人谬赞,我不过是个大闲人,无事可做,附庸风雅而已。”
姒夭抿口玉浆,甘甜凌冽,直在舌尖打滑,鼻尖又起来股异香,寻思眼前的一切实在别致,处处与沾染仙气似地,好奇地问:“挚舍人制香吗?我觉得草药不是这般气味,倒很像花香。”
对面怔了怔,随即露出赞叹之色,屋内气味丛生,尤其药味颇重,连熏炉里都加了草药,竟能闻出花来。
“夫人,好灵的鼻子啊!”
姒夭抿唇乐,“挚舍人有所不知,我这人从小愚笨得很,但母亲说了,唯独长出副小狗鼻子,什么气味都识得,依我说,屋里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香,草药与鲜花,又不单如此,想是专门调配,并非自然所生。”
挚舍人花白眉毛抖了抖,眸光一闪,仿佛瞧见宝贝,转头对丰臣道:“我空闲时还真制香料,因药味太浓,从没人提过,可惜夫人如此好的资质,要是能早些与我行医,辨识天下药草,岂不美事一桩。”
“她若愿意,如今也可以跟挚医官一起行医啊。”丰臣抿口茶,眼里笑意越深,“我又不会把她囚禁着。”
“使不得,使不得。”对方直摇头,语气却带着惋惜,“为医者,日子清苦,学业枯燥,更别提爬高上低去山里寻药,不似表面上那样风光悠闲,夫人精贵,万一出事,我可担待不起。”
姒夭却来了兴趣,所谓艺多不压人,如今最缺独立过活的本事,上辈子被人调教的那些媚术毫无用处,她要脚踏实地活。
一边急急接话,“挚医官别担心,莫不说攀树翻山,就算在山里住上十天半月,我也无所谓,再说还可以帮着打理花啊,林子里有不少花,春天到了,夜风一吹,香气扑鼻,我最喜欢。”
对面当她玩笑,垂眸不语,丰臣不紧不慢道:“这一点我可以作证,夫人身手了得,肯定不会添麻烦,总是比我强。”
挚舍人露出吃惊神色,难不成人家还真想让枕边娇娥与自己学药。
却见姒夭笑了笑,言语揶揄,“那自然了,风上卿是天天做学问之人,没时间习武炼身。”
她在调侃他弱不禁风,丰臣颔首,“夫人说的对,以后我也该多出去走走。”
一边的挚医官更糊涂,丰臣虽是书生,可从小被丰晏阳教导着习武骑射,绝非绣花枕头,但看对方无挑明的意思,只笑了笑。
姒夭不知,一心要学本事,起身施礼,“挚医官,那咱们就说定,等我手好了,正式拜师。”
连身上的疼都顾不得,明明手腕还在渗血,丰臣给对面一个应允的眼色,拉她坐下。
挚舍人看得明白,笑道:“好说,好说,难为夫人如此有心,收得爱徒,我以后便可高枕无忧了。”
说罢捻须而笑,意味深长。
夜已深,两人不便久坐,坐马车离开。
姒夭的头昏脑涨,寻思适才的玉浆里可能有安神之物,这会儿困得不行,但身上有伤,睡不踏实,一会儿手热,一会儿脚疼,想揉又没劲,身子歪七扭八,别提多别扭。
马车行驶在城外的山路,颠簸不停,她摇摇晃晃,终是一不小心,落在丰臣怀里。
立即清醒几分,强撑着起来,满脸发红。
对面却不介意,伸手将裘衣在腿上铺好,温柔道:“殿下躺会儿吧,回去还有大半个时辰,你恐怕坚持不住,躺在衣服上,也不算男女授受不亲,条件所限,将就点,身体要紧。”
姒夭已经开始迷糊,嘴里儒儒几声,不知说的什么,忽地身子一斜,乖乖听话。
她倒在柔软裘衣内,陷入青麟髓的香气中,四肢轻松,困意沉沉。
车外月色清冷,云卷云舒,或风或雨,一瞬间都与她没多大的关系了,似曾相识,仿若回到小时候,母亲仍在,总会笑容可掬地瞧过来,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又去哪里疯玩,浑身湿漉漉——”
“小心一点,女孩子家,总要小心行事。”
可她没了,自己再仔细谨慎又有何用,有时她也恨她,怎么就不能为了孩儿长命百岁呐,明明身康体健。
母亲若在,上辈子何至于受尽羞辱。
嘤嘤地哭,又委屈又可怜,手臂环住裘衣,不肯松懈,不知除了自己,还有一人因这哭声入梦。
丰臣垂眸,与梦境一模一样,第一次真真切切,瞧她哭得凄惨,整个身体颤颤巍巍,几次都要跌出怀里,只有收紧双手,将人扶住。
她竟顺势游走,两只蛇似的白臂绕上脖颈,粉面桃花,落到他唇边,温热呼吸散下,花瓣落了水,激起一阵涟漪。
她身上的桃香,缠在自己青麟髓的味道里,恍惚失神。
恰巧车轱辘碾上石子,咯噔乱飞,他便被震得垂首,一个不稳,红唇差点吻上鼻尖,心里怔了怔。
帷幔翻飞,露出一角,暧昧至极,落到外面骑马的段瑞安眼里,吓得他虎躯一震。
这还得了,丰臣年纪尚轻,奴婢都没收过,哪能经得住如此勾引,满脑子电闪雷鸣,忽地想起以前挚舍人替那个色鬼子鱼瞧病,说了句,“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
他一届武夫,搞不明白,还是听旁边津津乐道密闻的下大夫山喜,摇头晃脑解释:“此乃周易之卦,上为少男,下为长女,为长女迷惑,诱拐少男之象①。”
想来子鱼只是纵欲贪欢,还不如此情此景应了那副卦,本来以为对方年少持重,收留楚国公主为辖制公子涵,这会儿看来——难讲啊。
他家清风明月的大公子,不会被拐走了吧!
丰臣素来饱读诗书,难道不晓得其中厉害。
何况众人传闻,坐到姒夭公主榻边的男人——都活不成。
第49章 美目盼兮(十一)
天光微亮,马车进入丰家。
姒夭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在丰臣怀中,离得那样近,明明记得靠在裘衣里啊,脸皮一红,坐起身。
装模作样打哈欠,别过去不看对方,“哎呀,睡得太沉了。”
丰臣不语,半闭眸子。
下了车,接过仆人递来的灯,看她匆忙往小院去,跟在身后,一束暖光影影倬倬,打在被春雨湿润的石子地,耳边还有湖水荡漾声,桃花开了,偶有几朵飘在空中,似雪花飞过。
他瞧着她的背影,浮现出在酒肆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想必被吓住,但又不十分慌乱,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万金之躯,胆量倒是出乎意料。
而她让他诧异之处颇多,又何只于此,从无缘无故出现梦中,哭着对自己追魂索命,后在林中遇见,又是副魅惑君王的样子,可中途逃跑,竟把一切抛之脑后,如今瞧着,他知道她只想离开。
人家说过——远走高飞。
他从小长在朝堂,工于谋略心机,从不曾在意过女子心思。
想来六国第一美人,与传闻中大不相同,泗水上野老的歌谣,“妖惑主,楚之女。”也没什么道理。
她若真是妖,他倒不怕,偏是个人,反而难以捉摸。
姒夭惦记甘棠的安危,不知小丫头早就随芸霁回家,正等着自己。
来到院门口,见有光打在窗上,映出甘棠的影子,才松口气,回头看见丰臣,提着盏灯,驻足在一米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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