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觉得此事蹊跷。”
丰臣瞧对方满眼肃杀,不觉好奇,以他而言,推行法治自然重要,可两家同盟,怎可随意翻脸,何况雪伯赢烧酒肆,毕竟不是一剑捅过去,总还有回旋余地,可要坐实奏章上的事,雪家便完了。
仆人进来温酒,又熏上香片,青烟袅袅,一丝柔顺之意,冲淡了屋里的压抑暗沉。
“儿子认为此事颇有疑点,上奏之人乃子鱼,他远在齐国,怎会知晓雪家事,此为其一,再者羽国御史大夫子璐与雪家素来不对付,若知此事,定会大做文章,只怕雪家有灭顶之灾,于公于私,父亲可要三思。”
丰晏阳晦气地哼两声,“我问你,是收复天下,治国利民重要,还是一己私交重要!雪家有罪,我等绝不包庇,若无罪,又有何惧?这些年谣言四起,对我多有诽谤,你也知为父无根无底,当年是受雪家照顾,才能步入仕途,自然与他家亲近,但这些年我入齐为宰,也还回去不少好处,要是还不知足,作出此等私占王庭公田之事,谁能保住!不说别的,单论酒肆被烧,伯赢实在猖狂,若毁了齐与燕的关系,将来多国联合,你如何应对,此时此刻还是谈私情的时候吗?变法——正在节骨眼。”
话很明白,公事公办,若雪家罪证坐实,便要依法治罪。
丰臣试探道:“那,要不要与雪伯父通个气。”
丰晏阳端起酒,连饮三盏,“也罢,讲一声,不枉多年情意。”
夕阳西下,仆人前来送饭,丰臣并未久留,踱步廊下,看花木依旧,却不想半日之内,许多事将天翻地覆。
【卷六·故人】
第51章 青青子衿(一)
凯风之南,吹落棘心。
丰臣缓步在石子路上,衣襟扫过青苔,沾上露水,到底春日明媚,纵然脚下湿漉漉,却没有一丝寒意。
途径假山林,绕过碧波小湖,院子里的花跃跃欲开,吹来满面清香,惹蜂蝶嬉戏。
抬头一片粉白娇艳,花瓣重重,隐约可见青色果实,偷藏在绿叶间。
他一时失神,驻足不前,自从三年前让人种下桃树,没想到已聚集成海,一粒种,结成子,长成林,不过几年之间便硕果累累,桃李春风。
伸出手,将落下的树枝扶起,许是昨夜风雨太大,吹得枝叶相叠,扭转一处,轻轻碰了碰,那灰褐长枝又抖擞精神,昂扬直起。
他的目光,顺着被风吹散的枝叶游走,仿若在青翠枝头,瞧见一个娉婷女子,娇娇俏俏,莹白手腕捧着个红桃子,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甜润满腮。
“你是谁,为何来啊?”
“我——”
他竟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问:“你又是谁,为何坐在树上。”
女子嫣然一笑,“你倒问起我,我啊,是在这山里的精灵,山里的鬼。”
他愣住,喃喃自语:“山里的鬼。”
明眸顾盼送秋水,君思我兮然疑作①。
在郑楚两国的交界处,春花明媚,山水笑,盈盈水间,碧青落,遇到天地精灵,他是信得。
那一年,九岁。
时光荏苒,乱煞年光遍,只叹韶华短。
再定睛看,对面女子已变了模样,狐狸眼波粼粼,手中握着一只桃花。
不正是前几日要吃桃子的姒夭公主。
他张口,想问如何又上去了,却有人在身后唤:“公子,老夫人那边等着呐。”
扭头见乌羊,再转身,树上却是空无一人。
他笑笑,跟对方离开,不知那位公主在做什么呢。
榻桌上的饭菜已摆好,正中一个偌大的青铜温炉,下面烧着碳火,热气腾腾。
丰臣笑着坐下,“外祖母今日心情好,竟吃这些。”
上官夫人一边吩咐下人多弄些菜,特别叮嘱要新鲜鹿肉,笑回:“怎么,我老太太年纪大了,连荤腥都不能碰,这不还有你嘛,一会儿云霁来,又有桃姜姐妹,满屋子人,还不得仔细准备。”
丰臣附和道对,抬看奴婢进进出出,棠姜与檀奴在一边布菜,门口还有侍女忙活着接果子,唯独不见姒夭影子,他眸子里生出一丝失望,稍纵即逝,被老太太看在眼里,心里得意。
这个外孙啊,从小被父亲教导着读书习礼,没日没夜得忙,从未对儿女私情上过心,偏年纪轻母亲就不在了,压根没感受过人间温情。
老太太寻思着心酸,只想落泪,就连外孙的婚事也是家族联姻,她开始就不同意。
当时招丰晏阳上门,对方可没多大本事,还不是自己孩子喜欢,看着人也登对,可惜呀,生下君泽没几年,女儿便不在了,都说生孩子时亏气血,想来对方并不足月,身体偏弱,也是这个缘由。
如今却对那个小丫头上心,以老夫人来看,桃姜各处都好,唯独年纪大些,倒也无妨,俩人看上去差不多,只要孙儿身边有人照顾,她就放心。
一边对棠姜使颜色,对方会意,笑道:“老夫人,姐姐今天可委屈了,也不知是不是前两天玩得太过,昨晚胃病又犯,恐怕不能来吃饭,我常说她啊,没福气。”
胃痛,怕是伤没好吧。
他竟有些担心。
老太太在一旁添油加醋,“我昨天才听说她崴脚,肯定云霁那丫头闹得,前天晚上你们出去了吧,本想着都年轻,爱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给我弄得浑身是伤,等桃姜好了,责罚也不能少,和芸霁一起到院里跪上两个时辰才行。”
棠姜当然清楚这话说给谁听,也配合得很,又是撒娇,又是可怜巴巴,“老夫人,我们再不敢了,也不知会出事,姐姐已经够惨,怎么还要跪呐,现在天气热,大日头底下晒死个人,莫不说两个时辰,一会儿也脱层皮。”
俩人唱双簧,四只眼睛盯着坐在对面的丰臣,却见人家抿唇不语,一边夹起刚煮熟的鹿肉,放进嘴里。
挺沉得住气啊。
半晌等饭上齐,老太太又扯着嗓子吩咐棠姜给桃姜端饭,丰臣才忍不住起身,“祖母,孙儿之前在父亲屋子吃过,不如让我去吧,棠姜辛苦半天,肯定饿。”
老太太笑应了,乌羊有眼色地接过食盒,一路往小院去,先把吃食放在桃花树下的石案边,又恭顺地退出去。
丰臣瞧案上的饭,刚从温炉里取出来,汤汤水水放在一起,实在没有食欲,只有盘蜜糕,一壶甜浆像个样子,想了想,举起酒又放下,最终端上花糕,过去敲门。
里面踢里哐啷,动静挺大,伴着水音儿,想必在洗脸,姒夭一把打开门,“这丫头,倒还惦记我呢。”
迎面一股香,连着院里开的桃花,实在好闻,她脸上还有湿漉漉的水珠,怔了怔。
笑意未散,眸子里却又起了一股惊恐之色,倒让对方哭笑不得,寻思自己又不是鬼,颔首道:“殿下别怕啊,就算我是个鬼,端来饭,也要尝一口吧。”
姒夭禁不住抿唇,“说的对,被鬼索命,更不能饿着上路。”
伸手接来,转身放到榻边,扭头问:“上卿怎么来了?不是在老太太屋里吃饭嘛,棠姜那死丫头真会偷懒,居然指使起你。”
“没人支使得了我,自然是我愿意来。”
说着在榻边驻足,目光又看向外面,笑道:“天气暖和,不如到院里去,还有些酒菜,但是泡在汤中,兴许味道不好了,你要吃不惯,再让乌羊弄新的。”
“怎会吃不惯,上卿拿我当什么人了,自从进入丰家,哪一天不好吃好喝供着。”
一边又端起盘子,捻起裙,往外去。
脚上的伤没大好,走路晃晃悠悠,手上裹的白布触目惊心,但那乐悠悠的模样,只有眼前美食。
竟让看着的人也沾上喜气,没来由得舒心。
他不觉笑若暖阳,连自己也觉得欢喜太过了些,又把持不住。
跟在后面,垂眸瞧她发髻半开,落在腰间,一件天青色曲裾,轻纱慢摆,晃晃悠悠,扭过身,笑意盈盈地看过来,那颗故意画上的青痣已被水洗净,面色如玉,凝着春日光华万千。
左眼睫毛下却藏着红珠一点,让丰臣心内一凛。
她是真忘了自己,一干二净。
七八年已过,想来两人的模样都发生变化,只有这颗朱砂如故,在乌阳金光下,衬得人艳若桃李。
姒夭浑然不觉,却看对方在廊下发呆,倒是副难得神色,招手笑着:“丰上卿,你也没吃饭吧,不会饿傻了。”
第52章 青青子衿(二)
日头升起来了,金子般的光打下,恰巧落在她笑笑眉眼里,涌起一个又一个漩涡。
霎时恍惚,丰臣回过神,忘就忘吧,也不能强迫人家牵肠挂肚。
走到近前,没等姒夭倒酒,自己先伸手,“我来吧。”
清甜玉浆入喉,浑身暖融融,姒夭满心都在饭上,“哎呀,可惜只有一份食具,你等我,屋里有碗,咱们一起 。”
丰臣摇头,“我吃过,全是你的。”
姒夭不信,对方笑道:“我从不胡说。”
她才拿勺子舀热乎乎的汤,嬉笑颜开,让丰臣忍俊不禁。
“合口味吗?前几日看宫里在酿竹叶酒,改天拿回来,公主尝尝。”
“不用,我不爱酒,尝不出来,甜浆就很好啊,清甜又不醉人。”
“浆对胃好,最近多休息,老夫人交代过,不用急着伺候。
“没说要罚我——”
她夹起荇菜,放嘴里,装模做样叹口气,“私自跑出去闯祸,很难不责罚,就算老夫人不想,也说不过去呀。”
丰臣饶有兴致地问,“真要罚,殿下怎么办?”
“能怎么办,受着呗,我看老太太慈眉善目,不会太狠心,无非下跪,只要不用皮鞭子打,都不算个事。”
皮鞭子!丰臣蹙眉,“在日头底下跪一个时辰,别人也就罢了,你从小没吃过苦,根本受不住,还有昨夜发生的事,竟一点不晓得怕。”
他对她充满疑惑,这世上的人和事总能一眼看穿,却拿不准对方。
“怕也没用,发生的事为何还要想呐,人总要往前看,上卿问得怪有意思。”
满不在乎又倒杯玉浆,喝得开心。
没吃过苦,她上辈子还不够苦啊,早就见怪不怪。
不成想丰臣沉下眸,仿若自言自语,“公主明明已经逃出去,为何还返回去救人,雪姬与殿下也算不上有交情吧。”
原来人家清楚来龙去脉,想来探子那么多,瞒不住。
“雪姬年纪小,应付不来,我去的话,至少可以拖延时间。”依旧热火朝天地吃着,随口道:“跟交不交情有什么关系?再说我救了上卿的未婚妻,也是为讨好你啊。”
她讨好他,竟要到这种程度,心里生出一丝异样,说不上的感觉,好像对方讨好,却用种让他生气的方式,冷冷地,“公主没想过后果?”
“想过的,我又不傻,没看到站在窗边啊,早偷偷打开条缝。”
她笑起来,满眼信誓旦旦的小聪明,“来之前就瞧好了,外面有棵大树,下面是马厩,实在不行就跳下去,总能逃跑,你忘了啊,我爬树最好。”
笑得春光无限好,却让他心里直发凉,一团无名火堵在胸口,别过目光,“公主善于爬树是真,但我没料到还能用来逃命,或许你觉得自己爬高上低的本事天下第一,比燕国侍卫还要快,比天天骑马打仗的公子青还要好,你会爬,难道人家不会飞——”
话里行间有气,一通说完,又沉默不语。
姒夭感受得到,却不知人家为何闹脾气,只有附和,“此话有理,我考虑不周,还好你来了,救我一命。”
她刻意讨好,偷眼瞧,对方依旧沉个脸。
只好咽下口里的菜,给人家斟酒,胡乱换话题,“说起来那个燕国二公子性子莽撞,想必你不会饶了他。”
一句玩笑话,却落在症结所在,丰臣轻笑几声,“二公子还轮不到我处置,早已经死了。”
姒夭整日困在家里,没听过这个消息,顿时愣住,“他死了,好端端——死了!”
“有人一把火烧掉燕于飞,谁也逃不掉。”
“这话不对,虽然酒肆着火,可二公子伸手敏捷,身边又有侍卫,怎会轻易烧死。” 肃起脸,一本正经琢磨,“说不定没死在燕于飞,被人抓住,或是在别的地方。”
分析得头头是道,竟让她蒙对,公子青尸体确实不在酒肆,而是落在旁边窄巷,一刀毙命,正因如此,才更明摆着冲他来。
姒夭满脸认真,“内里定有蹊跷,恐怕目标就是公子青,往日仇家追杀,或者——难倒雪!”
忽地噎住声,看来已知晓答案。
倒是个聪明人,凝神思索的模样像个小孩子在背书,甚为可爱,丰臣心里的气莫名消散,温盏甜浆,递过来,“你倒操心,对自己的伤半点不在意。”
手指顺势敲了下对方腕部,姒夭疼得哎哟一声,“谁说我不在乎,正休息呢嘛 。”
“那就好好在床上躺着,多寻思高兴事,心情好,身体才有正气,少琢磨无用的。”
讲得也对,姒夭自嘲地抿唇,想来无论是谁,都位高权重,轮不到一个小人物发善心。
何况雪家与丰家的关系,真抓到雪伯赢也无碍,自然有丰臣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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