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吧,可就因为一个酒肆,便要置雪家于死地,实在牵强,我们平日与这位上卿无冤无仇,他不就是爱美爱财嘛,想要什么直接来取多简单,倒是御史大夫早看我们不顺眼。”
姒夭脑子里又翻了翻,生出疑惑,“不对啊,如果御史大夫与雪家为敌,可他也是女闾背后的主人,你们不是坐在同条船上。”
“一条船上又如何?今日是友,明日便是敌,送美人做探子,那是利益共同,但天下利益诸多,这边他与我们同心,别处却不见得。何况女闾只传闻有他做主,主人并不是,到时推的干净也容易,如今我家已入狱,戴罪之身说出的话未必有人信,到时还给自己徒添一条罪名。”
送美女,养探子,笼络天下消息,雪家才能富庶多年,与各国政要关系紧密。
如此看来,那位御史大夫嫌疑最大,或许想把送美人之事独揽,所以才毁掉雪家。
至于齐子鱼,给几个美人便能笼络住,让对方从齐国进谏,御史大夫刚好明哲保身。
可这边理顺了,丰家的态度却奇怪,难道眼睁睁看着世交没落,两家可有联姻之谊啊。
这也正是雪伯赢想不通的地方,或许丰臣正整肃改制,所以大义灭亲,以儆效尤。
官场上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到底都不牢靠,什么世代交情,家族联姻,也不过脆弱至此。
姒夭还想再问,却见对方已虚弱地垂下头,心里怜惜,赶紧将他身子扶正,轻声嘱咐,“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罪证还未坐实,千万珍惜自己,以待来日。”
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寒冷刺骨,连自己身体的温度都感受不到,却听到耳边娇柔软语,他看着她,并不觉得自己有机会再来一次。
唇瓣含血,泪水犹在脸颊,他心里一动,禁不住伸手碰了下那樱红的唇,身为死罪之人,就算越轨丰臣枕边人又能如何!一刀下去与大卸八块也没区别。
姒夭怔住,本能地往后退,寻思雪伯赢已经晕乎乎,随手碰上的吧,并不介意,连忙将对方衣服摸黑整理好,砰一声,听见狱卒打开门。
只好与段瑞安匆匆离开。
快步来到藏在树下的马车内,耳边野鸟一声一声叫得凄厉,心内忐忑,等了半炷香的时光,却不见芸霁与风岚清的影子。
风呼呼地吹,春日的风落在郊外,也像寒冬似得,没有丝毫暖意。
姒夭开始担心,“劳烦段御右去看看,这么久还不见人,不该呀。”
对方暗忖片刻,有风岚清在,并不十分操心,再说里面也没动静,回道:“公主无需担忧,我若离开,这里才危险,咱们再等会儿。”
姒夭只好耐住性子,坐在马车里寻思雪伯赢的话,无论如何想不明白,总觉得哪里不对。
突然听到一阵响动,芸霁忽地挑开帷幔,她伸手拉对方的手,寒冷如冰,再抬头看,只见眼里滚出大量泪珠,一滴滴从面纱落下,打在自己手上。
她从未见过她哭成这般,月光下触目惊心,忙凑近问:“乡主怎么了?”
大概看到雪姬伤心,难怪呀,自己见雪伯赢都忍不住落泪,想安慰,又见对方眼角红彤彤好似落血,瞳仁明亮,暗藏怒火,她才发现她整个身子都在抖。
姒夭惊慌失措,“乡主别吓我呀。”
马车剧烈晃动,牵动身体来回摇摆,芸霁好像一个铜像终于被弄散了架,倒在姒夭怀中。
她一直隐忍,方才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听得车外的段瑞安与风岚清都心惊肉战。
“桃姜,雪姬,她死了。”
姒夭的心猛地被撞击一下,哆哆嗦嗦问:“什么——”
对方嚎啕大哭,“她死了,我去的时候已奄奄一息,没说几句话便死了。”
“谁有如此大的胆子!还没判罪,竟私自用刑!”
芸霁却摇头,“不是别人,是她自己撞到墙上,不想活,受不了侮辱。”
马车还在夜色颠波,像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怪物,跌跌撞撞。
姒夭的心彻底沉下去。
想着那个爱吃醋发火,却满脸天真的小娘子,阳光下一袭鹅黄曲裾,若春天的迎春花。
清楚记得酒肆那一夜,对方明明可以走,后来又抓住自己的手,执拗道:“我们一起,你不能自己留下。”
泪如雨落。
这一夜注定无法安稳,芸霁哭累了又睡,迷糊会儿又醒,姒夭到底年纪大一些,将她搂在怀里,拍着安慰,自己也是又醒又睡,直到天亮。
早上让风岚清去买吃食,想让对方多睡会儿,谁知芸霁很快睁眼,满头秀发乱糟糟,失神道:“不行,我要去救子璐,已经死了一个,不能再连累一个。”
姒夭打水过来,用手巾给她擦脸,“我知道的,早与段御右说好了,他们晚上就到女闾去,最近那里乱,肯定能带出来。”
芸霁呆呆点头,语无伦次,“子璐,一定要把她弄出来,可以做人证,我们不能放过女闾,他们都不是好人,不是好人,欺负女孩家的——都不是好人,对不对!”
脆弱又无助,姒夭瞧着难过,赶紧点头,“对,对,乡主说的都对。”
芸霁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肯定打探不到消息,雪姬那么小,又稀里糊涂没了,先把伤痛熬过去再说。
消息很快便会入齐,到时又有什么样的风波难讲,此地不宜久待,马上与段瑞安与风岚清商议,等晚上救出子璐后,立刻起身,不可耽误。
自己又去街上买衣服给子璐穿,准备直接送到挚舍人处。
发生如此大的事,她却镇定得可怕,对面两人不由露出钦佩之色,别看芸霁乡主平常厉害,真到关键时刻,还不如眼前这位弱女子来得可靠。
自是不知姒夭乃活过一世之人,见的多了,也就不再怕。
风波刚起,以后会有更大的惊涛骇浪。
以不变应万变,无论敌人在何处,自己要先稳住心,不能乱阵脚,至少要弄清谁是敌,谁是友。
夜幕降临,烛火闪耀,女闾又热闹起来,以风岚清与段瑞安身手,很快便得手,直接从后院出门,坐上青布马车,离开康城。
子璐吓得浑身哆嗦,姒夭赶紧给她披上外衣,一边安慰,“别怕,没几日咱们就能入齐,到时给你寻最好的大夫,一定能找到解药。”
对方点头,其实心里不抱希望,但在这种时刻还能有人挺身相救,总算能出来过几天活人的日子,到底知足。
抬眼看对面那位说说笑笑的爽利公子,此时却缄默不言,眼角通红。
子璐心软,又是自己恩人,轻声问:“公子不要紧吧,是不是奴连累了你?”
芸霁神情恍惚,迎着她怯怯的眸子,又想到雪姬,自从离开牢房之后,脑海里总是出现对方的影子,忽地伸出手,紧紧抓住小丫头,用劲太大,让子璐忍不住叫了一声。
“你放心,我——替你报仇。”
子璐听不明白,满眼惊恐。
姒夭赶紧将两人拉开,对小丫头笑道:“没事,我们家公子就是太操心,别见笑啊。”
芸霁也回过神,又闭上眼。
劝也没得劝,自己都难过,可知对方心里滋味,自此再无人说话,只听到车轮滚动,没几日便赶回齐都。
按计划先将子璐送到挚舍人处,恰巧对方也云游回来,想不收留也没辙,只有勉为其难。
捋了胡须,无可奈何,“桃姜女郎,我收留了你,看来是给自己找事啊。”
姒夭明媚一笑,嘴巴甜甜,“挚舍人天下名医,济世为怀,就请救救这位女郎吧,我们也是在路上无意间遇到,说中了毒,怎么能不管呐。”
不能说实情,随口编个话来哄。
旁边的段瑞安直撇嘴,女人的话真不敢信啊,张嘴就来。
安置好子璐,又把芸霁送回家,看对方昏昏沉沉的样子不放心,嘱咐风岚清随身保护,“你陪着乡主吧,我没事。”
风岚清拱手遵命,姒夭明白这件事瞒不过丰臣,自己不讲那边也会禀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来敲对方的门。
夜色不早,花影移到窗上,等了等,对方才打开,她先探头进去,看里面有没有仆人,小心翼翼。
丰臣瞧她像个半夜来偷东西的贼,不觉哑然失笑。
“殿下请坐吧,屋里只有我。”
姒夭清清嗓子,直起身,嘴里咕哝两句,“没人,可见早等着,这个段瑞安果然快。”
抬起头,见对方已落座,实在太晚,人家只穿了件薄薄的中衣,半靠在凭几上。
姒夭偷偷用眼尾打量,心内翻江倒海,他到底知道多少——
自己与雪伯赢在狱中交谈声音极低,段瑞安没可能听到,但雪姬的死,不只段瑞安,探子也比他们走得快,对方应该晓得。
她瞧着他,想从眼神中发现点什么,却发现人家四平八稳,还向她走时一样,端得清风明月,突然就来了火。
一时间柳眉倒竖,眸子生起凌冽之气,“上卿,你是个活人吗?”
丰臣接话,“我若是个鬼,公主不怕吗?还半夜来找。”
“少在这里巧舌如簧!你还比不上鬼。”
她是真气,腾地站起来,“你知不知道如今雪家如何,雪伯赢又如何?知不知道你未来的妻子,雪姬——”
突然噎住声,不想将那个字说出来,如汹涌澎湃的潮水猛地被大闸阻挡,咬紧嘴唇,一字一顿,“你一点都不关心身边人!哪里像个人,没有烟火气。”
沉默,丰臣垂眸,烛火噼里啪啦,似有小虫子冲进去,在弥留之际映出唯一的光与声响,又陷入黑暗。
姒夭浑身发冷,想这间屋子是不是四处透风,不该呀,上卿的屋子,哪能像自己以前住的破院似地,可却觉得与上辈子一样冷,与雪伯赢的牢房一样寒,浑身打颤,想说话又讲不出,训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不能言语。
她看着他,怒火攻心,仿佛他根本不是他,她也不是她。
只有前世今生的云烟,搅弄风云。
忽觉胸口一阵难受,身体便倒下去,再抬眼已被对方搂在怀中,很温暖,她在想他这么冷的人,为何怀抱如此滚热。
“殿下,你在发抖。”
丰臣将她扶到榻边,又找来软枕靠在背后,顺手拉开旁边的锦被。
落在绵软床中,好像一片云朵终于有了依靠,才知前些日子全在强撑,连芸霁那副舞刀弄剑的身子都垮下来,何况她。
最难过的是心里煎熬,想到这又埋怨对面人,冷冷道:“我只是累,不碍事。”
说着用手撑住床沿,没半分力气,晃晃悠悠,又倒回去。
此乃丰臣卧榻,已能闻到青麟髓的香味,浑身不自在。
却见对方拿起耳杯,取出桌上温盏里放着的甜浆,已经好一阵儿。
想走,可半点动弹不得,看那热乎乎的汤汁倒入杯中,香气四溢,已经很久没正经吃过饭,尤其雪姬出事后,难过的又何止芸霁一人。
眼见着脸颊清瘦,实在讨人心疼,丰臣并未将耳杯递过来,而是用勺子舀了舀,才送到嘴边。
她确实饿了,可手腕酸疼,无力去接,前一阵受伤,路上又怕芸霁难受,一直扶着对方,只得强撑。
“我不饿,躺会儿就走。”
对面也不坚持,将甜浆放回去,轻声道:“殿下刚才气得很,不多吃点东西,怎有精力继续发火啊。”
语调温柔,听不出太大的情绪起伏。
姒夭闭上眼,“我都说了,不饿。”
“行,那就不喝了吧,真不饿也没办法,你虚弱至此,今夜恐怕要睡在我这里,也许——明日会传得人尽皆知吧。”不等姒夭开口,又慢条斯理地:“其实也没什么,反正殿下是我才入门的侧室,这样一来还显得真。”
“胡说什么!没几天我就走了,少闹出这种话。”她气得又来了劲,手伸向桌案,“拿来,我喝。”
丰臣将浆又端来,看对面狼吞虎咽吃下半碗,果然脸色红润。
人是铁饭是钢啊,她上辈子就最怕挨饿。
肚里有粮,说话也利落,看人家依旧四平八稳的样子,揶揄道:“出这么大的事,上卿都还沉得住气,果然不是一般人啊。”
“不沉得住气又如何——”丰臣接话,眸子压下来,晦暗不明,“要死要活,还是提刀冲出去,事已至此,冲动是最无能又无用的法子。”
姒夭火又上来,“对,我就是冲动,最无用又无能之人,上卿何必派段御右跟着,反正你不在乎雪家的事,何必多此一举。”
说得气哄哄,脸颊染了胭脂似的,虽是不施粉黛,却娇艳欲滴。
丰臣不再吭声,真怕她一时气晕过去,好不容易才养足气血,他还有话问。
“殿下,你怎知我不气不急呢,雪姬无论如何也与我一起长大,伯赢还唤我一声君泽弟,但此事牵扯众多,殿下去了一趟康都,应该也多少明白吧。”
“我不明白,怎会明白。”
她心里气,人命关天,总不能一点波动都没,心里一阵阵往外冒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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