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你丰家势大,说一句话外面都能抖三抖,哪怕是齐国君也要听你的,居然眼睁睁看着自己未婚妻的家族锒铛入狱,还在这里盘算来盘算去,我不明白,不明白你们的心是怎么长的。”
越说越激动,搞不明白是为雪姬难过,还是替自己上辈子委屈,这些人满口仁义道德,为天下社稷,为百姓谋福,实则一肚子诡计,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说来说去,还不是为权力滔天。
心——丰臣颔首,他的心由何做成,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从小到大,除母亲离开那日,从未有过任何波澜。
夜深了,姒夭眼皮开始打架。
这一觉睡得沉,不知甜浆里放着安神草,倒不是为她准备,乃乌羊担心丰臣思虑过多,特意添加。
素日里政务缠身,劳神费力,最近雪家又闹出事,燕国在边境不依不饶,拼尽全力要与齐一战,非要交出雪伯赢。
凭心而论,双方都有错,假如二公子不调戏雪姬,对方也不会放火,因而齐王与羽国君并不就范,只说要留下审讯。
剑拔弩张时又传来雪姬死讯,虽然羽国那边一直捂着,探子早就飞到齐都。
太宰依然做甩手掌柜,不知跑到何处,所有压力都在丰臣身上。
节骨眼上不能轻举妄动,更不可喜怒于一色。
他的压力,又有谁知。
姒夭睡得迷糊,朦胧中好像回到灼华殿,脑子晕乎乎,再睁眼已是天光蒙蒙亮。
她揉揉眼睛,鼻尖仍旧飘着青麟髓的香,反应过来睡在丰臣屋里,打个寒颤,也太马虎,抬头瞧屋里空荡荡,偷摸起身,绕过帷幔,才见对方靠在凭几边,闭目养神。
身上单衣落下,露出洁白无瑕的胸膛。
她脸一红,寻思这人也傻,不会把自己叫醒啊,或者拿被子歪着,何必挨冻呐。
寻思着又转回去,将榻边被褥拿起,轻轻盖在他身上,想是已经睡熟,身子歪了下,便彻底倒在屏几旁。
姒夭打个哈气,也觉得身上冷,赶紧趁无人知晓,先走为强。
轻手轻脚开门,迈腿出去,等门吱呀合上,心里石头落地,哪知回头对上一双乌黑圆眼睛,吓得差点叫出来。
“要死啊,乌羊,做贼!”
对方笑了笑,满脸机灵,“桃姜女郎,怎么是我做贼呐,我是来伺候上卿梳洗啊,天都亮了。”伸手指上面,意味深长,“倒是女郎你偷偷摸摸,依我说没事,反正迟早你与——”
桃姜有苦说不出,经过此夜,自己在家里的名声怕是保不住,素起脸,显得威严些,“别胡说,我不过太累,在里面躺会儿,你来的正好,把上卿扶到榻里睡吧。”
“哎呀,怎么还要上卿睡外面。”
乌羊蹙眉,一只脚已踏进去,搞不懂俩人闹什么鬼,他晚上来了三趟,原是怕丰臣有需要,毕竟这几天日子不好过,可听里面静悄悄,也不像有快乐之事,因而并不怀疑桃姜所说,一边唠叨,“早上冷,上卿近日身子本来就不好。”
姒夭靠在门边,闲闲地问:“怎么不好?又病了,他还脆弱得很。”
心里不乐意,刚才瞧着不是挺安康,听到那么大的事都面不改色呐 。
乌羊抬手关门,探头回:“唉,最近沸沸扬扬,谁心里放得下,我看上卿已经好几日没睡过安稳觉,脸色难看,他不像咱们又哭又笑,凡事都藏在心里,反而憋得慌,年纪才多大啊,竟要操心天下的麻烦。”
门砰一声关得紧,姒夭站在廊下愣了会儿,阳光升起,驱散晨雾,她瞧见院子里抽枝发芽的绿树,突然在想,这是什么花啊。
默默往回走,心里依旧沉甸甸。
人大概就是如此,在羽国的时候,只听到小丫头没了,一时还没真正回过劲来,加上又有芸霁需安慰,路上要照顾子璐,如今到丰臣身边,反而放下心,又哭又闹,浑身疲惫,再睡了觉,方显出心疼来。
她是在浪费时间,其实和他有什么争,说白了那是人家未婚妻,圣上不急,奴仆急,总该商量一下眼前事,比如女闾探子要不要闹到台面上,人家说的那句话也真,怒火中烧没用,还是要冷静。
话虽如此,心里过不去,总之对方一个刻薄寡恩之人,与自己不同。
又琢磨冷血就冷血吧,有总比没强,毕竟现在无人能靠,背后定是张大网,也许与母亲有关。
回去先与甘棠讲清楚,小丫头听到雪姬出事,也掏手巾抹泪,她看不惯她,无非觉得对方骄纵,又没大恨,居然这样死了,好端端一个豪门贵女呀。
姒夭由着她哭够,才勉强开口:“行了,我才好点,你又招我,如今不是哭的时候。”
“可咱们有什么办法。”甘棠抹把泪,转身给姒夭端粥,叹息着:“姐姐这一路颠簸,我担心死了,实在不该去的。”
姒夭摇头,“雪公子当初对你我有恩,咱们也要知恩图报,何况这件事有的查。”
她使眼色,让小丫头到院子里走了圈,瞧里外无人,又把屋门关紧,压低声音,“我没告诉你,是一直没把握,总觉得那香有问题。”
甘棠莫名其妙,“什么香,屋子里熏的香?”
“你记得与我说过,冬祭宴会时闻到的香,与女闾里的香一样,我怀疑是毒,放毒做探子,这回带来的子璐就是如此。”
甘棠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也觉得奇怪,只是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却见姒夭脸色一沉,悠悠道:“母亲去世时,我也闻到了。”
甘棠因入宫时间短,并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美人。
“姐姐是说,夫人她——”
姒夭叹口气,“有可能,怎知母亲不是送来的探子,或者——”
“我明白了,原来姐姐认为夫人的死另有原因。”
姒夭无奈地笑,“说不准啊,只说神志不清,又没身体不好,怎么竟没了,记得前一晚上风大,我还去找她,宫里并无香气,如何出事后又有呢,也许——乃别人留下,本来女子爱香,尤其咱们楚人,一直并未放在心上,你说女闾人身上有,我也没联想,直到去了挚舍人处,才开始怀疑。”
甘棠点头,“如今想来,确实不寻常。”
“反正咱们一时半会走不了,我也想把事情弄清楚。”
她眯起眼,瞧窗外阳光明媚,天气可真好啊,可惜草木依旧,物是人非。
“你最机灵,一定要帮我,先弄明白挚舍人处的香再说。”
小丫头也瞧着天气不错,顺手拎起被子,拿到院子里晒,叹息着:“行,不过制药也好,做毒也罢,那些草药还不都一样,有也正常,再说他乃天下名医,恐怕知道方子吧。”
一边走出门,不忘嘱咐,“姐姐多睡会儿,里面还有毯子,不是我多嘴,虽说只折腾几日,憔悴成什么样了,别总寻思伤心事,世道乱,就是这样——”
声音哽咽,又开始落泪。
“走的人已经走,留下的人还要好好活。”
姒夭应声,既然挚舍人能种出最好的舜华花,没准就有解药,心里轻松一点,“行,我先眯会儿,一个时辰后还要出去,记得叫我,不知为什么,刚起来就困。”
话没说完又打哈欠,翻个身便睡了。
昏昏沉沉,再次沉入梦中,却是昨夜情形,丰臣把耳杯放好,替她盖好锦被,兀自坐在榻边,默然了会儿,夜雨打上树枝,影子落在窗棱,张牙舞爪。
他的眼睛满含忧郁之色,好像在哪瞧过,自己怕是疯了,或者睡得恍惚,上辈子啊,只看到他义正言辞对齐王说不可纳她为妃,绝没有别的交集。
又见他轻轻张了口,问着:“殿下,见了雪伯赢吗?”
想回是,让他帮着把杂乱无章的一切都理清,突然发现不知何时开始,竟有些依赖对方,说起来可笑,连信任都没有的两个人,何谈彼此依靠,但人家确实聪明,或许她也有点小聪明,却不算什么。
梦境与现实交替,翻来覆去,等又睁开眼,却是另一幅情景,不在丰臣房内,而是来到上辈子被鲍夫人害死的小屋,破烂不堪,冷得刺骨。
再看对面人身穿银色裘衣,满目怅然,一下老了许多。
默默伸出手,朝自己而来,她习惯性躲,却发现身体空荡荡,对面擦肩而过,坐到榻边,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原来他是看不到她的,难道上辈子已经死了,如今只是个魂。
正在诧异,只听丰臣轻轻说了句,“小湄,我回来晚了。”
小湄——她几乎无人知晓的名字。
心内砰砰跳,恍惚间瞧他两鬓斑白,才这么年轻,怎会生了华发。
天空暗下来,乌云层层叠叠,风却一丝丝吹得暖,偶尔有燕落在枝头,啾啾叫唤,提醒着夏日来临。
本想过了春日就走,哪知夏天她还在丰家,仍被困于齐国。
姒夭猛地惊醒,慌神原来是梦,怔了半晌。
千头万绪无从说,无论如何,先救人再说,起身去马厩,趁宵禁之前打个来回,看一下子璐。
说起这个宵禁啊,也挺无语,本来各国都没的规矩,即便行文上写着,无非做个样,都是丰臣整日立法肃治,搞得跟真事儿似的。
她提起他就来气,满脸厌弃,搞得旁边的马仆不知所措,颤巍巍道:“桃姜姑娘,小心点啊,天快黑了。”
“没事,我最多半盏茶的功夫就回来。”她缓过神,立刻笑嘻嘻,“肯定不让你为难。”
说着外头去,没出丰家几步,身后便响起马蹄声,不近不远,一直跟着。
姒夭回头,不偏不倚,正好瞧见个高大身影,对方颔首一笑,夹马向前,原来是段瑞安。
“段御右一天到晚忙得不行,怎么老有时间看着我呀?”
显然嫌他烦,段瑞安心里清楚,恭敬回:“如今风侍卫去乡主身边,上卿吩咐在下保护女郎的安全。”
保护——和监视也差不了多少吧,姒夭轻蔑道:“多谢上卿,前前后后考虑得周到。”
又寻思也成,段瑞安对所有事了如指掌,省得自己再跑去给丰臣叭叭说,就让对方做一个传话筒好了。
街道两边烛火渐暗,叫卖声渐渐隐了去,遁入一片沉寂中。
白天喧闹,人和人之间仿佛挂着面具,一到晚上,看不清彼此,反倒容易打开心扉。
姒夭拉着僵绳,随口问:“段御右,你说子璐的毒那么重,咱们解得了吗?别再害死她,本来在女闾,起码还有个解药吃。”
后背不觉发寒,说是救人,搞得杀人般。
段瑞安听她尾音发颤,寻思对方胆子大,当初两军之前就敢诱惑自己,见丰臣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前一段又跑去羽国大牢,一举一动皆不像养在深宫的公主。
又想起那些市井传言,到底觉得不简单。
这会儿突然怯怯地,可见真担心啊。
本来他家世代武将,豪气云天,并不习惯同女子谈正经事,但对面不同,临危不惧,反而有股大丈夫之风。
他乐得安慰,缓缓道:“殿下不必过于忧虑,如果挚舍人都束手无策,天下也就无人能办到了。”
听人家说得信心十足,姒夭叹口气,她倒不怀疑对方医术,可此毒居然能让女闾用来控制探子,足以见非同凡响,难免担心。
“段御右,我也知道挚舍人医术高,但天下之大,奇人异事众多,谁制成的这个毒都难讲,怎知他就有办法。”
段瑞安笑了笑,言语轻快,“殿下有所不知,挚舍人吧,你如今看他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以前可大不相同,最早还是从制毒坊出来的呐。”
“制毒坊——”姒夭吃惊,“天下竟有这种事,专门制毒药。”
“以前有,现在没了。”
段瑞安一副唠家常的模样,他祖上也在宫中办事,职位颇高,因此听过深宫秘闻,要换做别人,还不定知道。
姒夭更觉奇怪,都传楚人擅巫,但制毒可不一样,或许有人做,却绝不会拿到明面上,怎么齐国还有专门的地方啊。
只听段瑞安继续慢悠悠解释,“原先——怎么说呐,宫中的事咱们不好插嘴,这制毒坊啊,是个小地方,以前专为君王尝毒,久而久之他们也开始做,你也知道宫闱之事,兴许就有用到的地方,还是当今王上继位后,以为泱泱大国,万世表率,怎能有此种奸佞污垢之处,便废了。
第65章 有女同车(三)
一个专门用来制造毒药的地方,当然不该存在,姒夭点头,“本来也是,今日有用之物,明日也许会变成祸害,双刃剑罢了,不可图一时之利。”
段瑞安哦呦了声,两只眉毛笑得打架,“殿下有见识,此话我听丰上卿也讲过,一字不差。”
姒夭撇嘴,提起这人就心烦,对方似乎也意识到,笑道:“殿下,我知道雪姬的事一时确实难以接受,莫不说别人,只看到芸霁乡主那副样子,在下也于心不忍,但宦海沉浮,历来如此,甭管你家开枝散叶,扎根多深,一步不对皆满盘皆输,公主也在深宫长大,应该习惯才是,不要过于忧虑。”
“段御右,没想到你这么会安慰人呢。”
“我并不是安慰公主,不过实话实说。”
前方冲过来一辆锦绣华车,不知哪家的达官贵人,趁着夜色,要去西边的酒肆热闹,马蹄奔腾,呼啸而过,段瑞安连忙拉住姒夭,往旁边躲闪,大概不想惹人注目,等那车过去,才又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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