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其实上卿心里也难过,我与他相识甚早,若说看着他长大,略有夸张,不过两家也算有交情,上卿这个人,从小就与别人不一样。”
姒夭听着想乐,“当然不同了,他说话办事那副姿态,简直与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似地,半分没有少年郎的影子,我看还不如段御右英姿勃发,翩翩佳公子呐。”
对方愣了下,从没想过能和丰臣相提并论,连忙道:“殿下此言差矣,若是上卿乃意气用事之辈,太宰怎放心将国事交于他,齐又如何立法严明,雄霸一方啊。”
又是立法,又是雄霸,她一个亡国公主,难道还要给他唱赞歌。
姒夭垂眸,只听马蹄踩到石子路上,踢踏作响,段瑞安寻思自己真不会讲话,又撞上人家痛处,连忙转话题,“哦,我是说上卿与雪姬自小相识,肯定也在意。”
“在不在意——跟你说啊。”
对着月,赏着花,流几滴泪有什么用!她咬紧唇瓣,恶狠狠地:“若论起哭,我比他还在行。”
看起来恨得不行啊,段瑞安是个粗人,只知阵前自杀,对女儿家情绪完全摸不准,但总觉得应该继续替丰臣讲句话。
“殿下,此言差矣,我也不光耍嘴皮子,不知你想过没,咱们就这样与乡主慌张张回来,雪家女公子的尸体在牢里,会如何处置?”
姒夭立刻傻了眼,一路只想着人死了,确实没考虑到这层。
想来一个贵女沦为阶下囚,就那样一头撞死,别说好好下葬,不被那帮失心疯的狱卒侮辱就算万幸。
心腾地揪在一起,“唉,我也是个傻子,现在回去来不及了!”
扭头看段瑞安,满眼埋怨,“你既知道,为何不提醒我,身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想到就要做,总不能让雪姬受欺负呀,哪怕买通关系也好。”
段瑞安清清嗓子,对面倒打一耙的功夫还真厉害,他当时急匆匆护俩人安全,压根不能想到,再说陪芸霁去的可是风岚清。
尴尬地抽下唇角,“公主,形势紧急,属下也无法考虑周全。”
“那如今就不要再提了,省得心烦,现在早就不知道被人弄到哪里。”
段瑞安忽地笑了笑,尽管表情依旧别扭,“属下不正准备说嘛,上卿已派人将雪家女公子的尸体妥善安置了。”
丰臣,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漏,倒像他做的事。
“那就好——”她轻轻地念,长出口气,“那就好,找一处干净地,先入土为安,等雪家来日翻案,再迁到更合适的地方。”
淡淡说着,神情默然,段瑞安看见对面眼尾一片晶莹,有东西滑落,噎住嘴。
原来美人落泪,不只瞧着心疼,竟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折磨。
只因她不是讨巧的泪,不似撒娇的泪,那是从心里生出的悲凉。
夜色如漆,打翻墨盘,姒夭瞧落在屋檐上的月光,若隐若无,寻思自己能够重生,不知雪姬有没有机会,若是对方再活一遍,又想回到哪一天,哪一日呐,怕是儿时吧。
两人很快来到城外竹屋,屋里药香弥漫,只见小丫头半躺在榻上,面色苍白,美目低垂,素净手臂被挽起半边袖口,搭上手巾,伸出帷幔,旁边的挚舍人屏气凝神,一边诊脉一边叹气。
愁云惨淡,姒夭向前几步,“师父,她的毒怎么样?有没有救。”
对方灰白眉毛搭下来,摇摇头,示意休要多言,先收回手,吩咐药童将子璐扶着躺下,才走出屋。
“这位女郎倒底乃何处人士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突然给我带来,总也要多讲几句话,好弄清楚毒的来历,真的是你们在路上遇到!”
段瑞安嘴笨,本就是撒谎,心里更慌,素日两军对垒,鲜血淋漓都不皱一下眉头,偏偏说不得假话。
还是姒夭抢先一步,“师父莫怪,确实是我与乡主在回来路上遇见,不过她清醒时,我们也打听过来历,说被山贼抢到,又服了毒,之后要做什么也不晓得。师父慈悲为怀,定要救救她呀,若这里都寻不到解药,我相信天下也没人再有了,我在园子里闻到过舜华花,与她身上发出的香气一样,子璐女郎也说是服毒之后生出此香,所以徒儿才敢带来。”
好一张巧舌如簧的嘴,既瞒住子璐来历,又把对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还有理有据,说是闻过香才带人来,谁能反驳。
段瑞安心里唏嘘两声,不晓得这位巧言善辩的公主与自家上卿吵架,到底谁会赢啊。
挚舍人无奈,他到底年纪大,也不想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子没命,接话道:“试试吧,尽力而为,你虽闻到舜华香,也不能证明什么,天下毒药的材料相似,配制上却大不相同,但愿能寻到合适的方子。”
“我就知道师父一定行。”姒夭面带笑容,起身倒杯甜浆,笑嘻嘻捧到面前,“徒儿这辈子都要跟着学本事,将来救人行善,不只是我的功德,更是师父的功德,为师父祈福,长命百岁。”
段瑞安简直要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舌头若能借给自己,他就不用每次被丰臣怼得牙口无言,只能尴尬陪笑。
姒夭与挚舍人说完话,又独自去见子璐,那丫头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瞧着姒夭一身女装,顿时明白过来,满面惊奇。
她温柔安慰,劝小丫头不要担心。
第二日去看芸霁,带些安神的方子,让乡主好生休养。
走出院子便碰到风岚清,忙问累不累。
对方笑回一点事也无,不知何时能回去保护公主。
话音未落,且听芸霁在里面喊,“岚清,你过来——。”
语气急切,姒夭抬头,看对面红了脸,“公主,乡主找我有事。”
“有事就去呀,傻站在这里干嘛?”姒夭存心揶揄,“一等侍卫居然慢吞吞,成什么样子。”
对方连忙施礼,转身进屋。
她却没走,心里突然生出异样,总觉得那声岚清——唤得亲密。
这位乡主,该不会想把风岚清留在身边吧,可麻烦了,早知不该派来,当时觉得对方心细,跟着芸霁放心,怕小丫头一时冲动,做出不该做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此时在节骨眼上,半步错不得。
兀自感叹,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远走高飞的计划越来越远,到时吃鸡不成反蚀米,不止母亲死因没查出来,还把自己搭进去。
姒夭满眼无趣,走出芸霁家的大门还不高兴,见段瑞安一直跟在身后没言语,倒是少见,回头问:“段御右怎么没进去啊,我看你与乡主平时关系蛮好的。”
对方沉着脸,走几步牵马,又把姒夭的马也备好,方才回话:“芸霁乡主性格爽利,男孩子一般,没事,别看现在难过,过几天就好了。”
说罢飞身上马,喃喃自语,“再说她跟那个风侍卫不是挺好,身边有像女孩家一般的人伺候,没啥不放心。”
姒夭探头看,竟活生生听出一种不服气来,笑道:“我知道乡主拿御右当朋友,不过嘛,风岚清也是我们楚地的一等暗卫,论家世地位,与乡主再攀个朋友,也不算污蔑啊,你别看他像温吞水,没个脾气,以前和兄长在宫中行走时,连我们也要礼遇三分呐。”
段瑞安憋气,寻思自己怎么也像个女孩家,难道最近与风岚清执行任务,互相影响,当初第一眼见对方,长相过于秀气,哪像会武之人,居然还是天下排名的第一暗卫,简直不可思议。
气咻咻道:“我也知风侍卫享誉天下,改天就去请教,也不知他身子骨行不行,都说楚人好细腰,男女一样,看到他,我是明白了。”
到底武将出身,所有情绪都在脸上,虽一时忍住,总也要露出来,姒夭忍不住乐。
她受够那些在暗处的盈盈苟苟,能与段瑞安这般直爽性子相处,心里畅快。
“你们打架的时候,可要叫上我。”
第66章 有女同车(四)
两人赶回家,牵马到棚里,顺便喂食。
段瑞安先将木桶灌满水,又去搬草,姒夭好奇,跟在后面帮忙,嘤嘤小虫子绕圈飞,对方碰了碰,呼啦一下,落得她满身转悠。
“哎呀,慢点,这么多虫子,咬死人。”
段瑞安瞧她一副害怕模样,憨声笑,“殿下,你又不会弄,非要凑过来,再说草虫子也不咬人。”
“怎么,不会不能学啊,有手有脚就能做!还有——别再叫我殿下,省得让人听见,你看我现在哪里像个殿下。”
说着挽起袖口,伸手抱起好大捆,一脚深一脚浅往回去,像模像样把草抖到马槽,动作太慢,马却饿得急,一股脑上来啃,差点咬到手,吓得她又惊慌失措,段瑞安大笑起来。
真是要强得很。
“别怕啊,马又不傻,人家不吃肉。”
觑眼见姒夭手上满是灰尘,两三下扯出自己手巾,“用完扔了,不值钱。”
目光落到对方腰间,发现自己的玉牌,原是那日对方拿出来吓唬燕国二公子,结果不管用,便顺手挂上,与丰臣的玉佩一起悬着。
阳光映照下鲜灵灵得发光,心里没来由得喜悦。
再看她喂马动作愈发熟练,举止之间带着不经意的潇洒,潇洒这种词,他从不曾用在女人身上,对面却有说不出的豁达劲,倒比那位风岚清看起来还气派。
禁不住又嘟嘟几句,风侍卫的面容,简直比女子还娇。
他在胡说,风岚清乃俊美,绝不娇弱,段瑞安武将出身,自己生得魁梧雄壮,认为舞刀弄剑之人都该如此,才看不顺眼。
转眼姒夭又抱了捆草,堆叠得老高,晃晃悠悠不停往下落,他连忙快走几步,俯身去捡,嘴挒得老开,“殿下,这是给马喂草还是铺路啊,马要会说话,早急着喊叫。”
姒夭也不服气,“段御右一直在那里发呆,还好意思讲风凉话,也不知琢磨什么——”
手一放,青草下起雨,窸窸窣窣全扔到他脸上,只道不小心,虫子乌泱泱飞,段瑞安连着打几个喷嚏,几只黑虫顺势入了嘴,好不尴尬。
姒夭笑弯腰,“段侍卫,真有趣。”
“公主觉得有趣,笑了就成。”
段瑞安抹把脸,脸上黑里透红,火辣辣的,寻思难怪六国第一美人呐,笑起来真好看,几天都没见人家笑了。
春雷乍动,万物盎然,只不过落了一场雨,荡荡悠悠,抬眼便到惊蛰天。
院里烧起艾草,家中雾气腾腾,势要将那蚊虫赶出屋外。
姒夭站在廊下,看面前一汪幽碧湖水,两只鸳鸯交颈嬉戏,忽地一头扎下水,荡起层层涟漪,树上飞着五彩雀,高高低低,叽叽喳喳,不知说的什么,许是看见她手里漆盘上堆着鲜灵灵梨子,想来啄吧。
笑了笑,将梨子往怀里藏,“惊蛰吃梨治百病,但这些都是给别人准备的,再说你们食量小,一口吃不下,分离不好,一家人总要齐齐整整。”
转身往老太太屋去,今天那里摆饭,欢欢喜喜过节。
她晓得丰太宰已归家,前一段闹得沸沸扬扬,不知跑到何处躲清闲,明显不想蹚浑水,如今尘埃落定,雪氏一族终是定罪,只等着过几天便有结果。
春光明媚,落下一身温柔,虽是傍晚,四处仍生机勃勃,哪能想到时过境迁,故人不在。
朝堂变动,本在须臾之间,今日嫌官小,明日阶下囚,一个国家说完便完了,何况只是个家族,不知走错哪一步,大厦便倾。
已活过两辈子,心里看淡。
只是想到雪姬,忍不住心疼,还那么小,刚过及笄之年,花都还没开,便落了。
幸而挚舍人研制出解药,至少子璐能活。
女闾做探子这条线,她还想查,可自己形单影只,本想等段瑞安告诉丰臣之后,可以借对方的势,但人家半天没反应,也不知想管不想管,背后的网太大,水太深,不好轻举妄动。
偶尔也会旁敲侧击,打听雪伯赢的情况,都说燕国那边压得紧,还未有定论,他总是与她有恩,不想看着雪姬死了,又搭上一个。
寻思着便来到老太太院中,里面已是人流如织,丰太宰正落座,旁边是司寇上官秋,太卜上官芸,各个携家带口,全是上官老夫人的亲戚,围着榻边,有说有笑。
老远听见芸霁的声音,总算有点生气,“老夫人,今日怎么没好吃的呀?我好久不来,你也没想,不找人去接。”
听她说的,倒埋怨起来,老太太佯装生气,伸手捏孙女圆鼓鼓脸颊,“你倒会说话,前一段不知忙的什么,半天不见影,几次让檀奴去找,总说不舒服,懒得出门,今日来了,先发脾气怨人。”
旁边的司寇夫人忙插话,“老夫人莫怪,她最近确实没精神,前一段还把我吓住,从小活蹦乱跳,什么时候下不来床啊。”
老太太听着肃起脸,也担心起来。
“找大夫看了没?千万小心,咱们芸霁从没生过病,别的孩子冬天伤风,她都生龙活虎,家里男孩子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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