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伯赢不回话,拿起碗吃饭,姒夭噎住嘴,此等禁忌话题,不是她可以随意试探。
很快出发,带上几个精壮侍卫,找辆舒服安车,直往楚地去了。
秋末之时,一路景色极美,金叶铺地,黄柑满树,姒夭瞧着失神,想起第一次看得满眼风光,身边坐的还是丰臣。
她这辈子与无数人同车而游过,太子清,风岚清,还有对面的雪公子,上次去羽国探监,与清在一处时,记得也走了好久的路,心境却大不相同。
景色越美,愈感凄凉。
面上还要兴高采烈,好不容易回趟家乡,怎好哭丧着脸。
忽见马车停在一处山谷中,淼漫若海,草色柔茂,她愣了愣,雪伯赢从身后探头过来,单手掀开帷幔,笑道:“公主喜欢吧——云梦泽。”
姒夭哦了声,抬眼看雾色苍茫,还不到黄昏却有衰败之景,叹口气,“你如何晓得这里?”
问出去又觉得傻,云梦自古以来就是楚王室的猎场,只不过君父君兄不喜狩猎,所以才变成她私下的玩乐处,对方打听一下也不难。
“下去瞧瞧?”
他伸出手,姒夭犹豫片刻,摇摇头,“不了,怪冷的,等春天吧。”
对方也不坚持,收手放开帷幔,马车再次晃动,吱吱呀呀,半晌方问:“公主在楚郡曾有许多不易吧,那些不好的事或人,不如让我帮你清理了。”顿了顿,似乎怕她听不懂,“无论这些人如今在何处,都可以。”
那些人——大大小小,各国的君王们,凡是觊觎过她的人,若都死了,倒是可以天下一统。
姒夭禁不住冷笑,“我没不顺心的,就算有也早不记得。”
目光所及之处,落叶听松,鸟声凄婉,想是自己脸色苍白,才惹出对方的一席话,却不知她心如潮水涌动,直冲向云梦泽外的一片桃林,那里曾种着棵绚烂多姿的树,一到春日便绽放粉嫩,而自己坐在一根长长的树枝上,眼泪汪汪,颔首垂眸,瞧见少年郎。
遇到他之前,她只会偶尔伤情,想的也是年少时光,遇到他之后,便只是他了。
穿过云梦泽,又走了几日,车队来到影都,各处热闹非凡,百姓日子安稳,姒夭方觉安慰,虽说只带几个人,到底是齐国太宰,公子涵亦不敢怠慢,当夜举行宴会款待,锦夫人瞧姒夭身后的雪伯赢,心里五味杂陈,趁对方与涵在外寒暄,将她拉入室内。
关好门,又派侍女在外守着,方才低声问:“妹妹怎么回事,前一阵听说嫁给安国相国,怎么又与太宰扯在一起,你可要想好了,如今天下大乱,断不可在这等人物之间来回挑拨呀。”
姒夭听这话,心里一阵酸楚,恐怕世人都如此看她吧,又能如何!只装作云淡风轻,“姐姐放心,我有数,你呀,只管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别乱操心。”故意找话题,环顾一周,“噫,孩子如何了?让我瞧瞧。”
锦夫人满面担忧,也不好驳她的话,唤人将三公子领来,倒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眼圆如珠,眼角却细长,像足了母亲,不似那个齐子鱼。
想来这孩儿也可怜,来的不明不白,又被一场交易留在世上,如今亲生父亲已经死了,还好他不知是谁,若晓得又要徒生烦恼。
姒夭招手让他过来,问:“几岁了,学什么。”
男孩拱手回,“华玉刚五岁,新近只在学六艺。”
“真乖——”伸手摸他的头,无限爱怜,又多了一丝羡慕,“做男孩子就是好,早早便能读书,俨然一副王家气派。”
锦夫人笑道:“他贪玩的时候你是没看到,简直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男孩子淘气,我养了两个女儿都不曾这样。”
满心满眼的慈爱,到底是亲生孩子,哪能不疼。
俩人闲话家常,谁也不提烦心事,都是经过风浪之人,明白有些难处碰不得。
姒夭与雪伯赢在楚地停留十来日,四处转悠,又买下不少食材器皿,绫罗绸缎,姒夭还来到一家闻名的衣服铺子,全是王公贵族喜欢的款式,听说出了个有名的绣娘,技艺了得,比宫里的绣功还好,还是托关系才能见。
临行之前互赠礼物,结为亲密好友。
雪伯赢坐在马车里乐,“公主若真喜欢,把铺子买下便是,要么带她去齐国,日日都能瞧着,何必搞得如此麻烦。”
姒夭摸着龙凤虎绣纹蝉衣,懒得抬眼看他,“所以说你这个人呐,看着最会讨人喜欢,实际却不行,哪有以权势压人的道理,即便把她带去,未必真心,倒不如做个朋友,将来也有用得上的地方。”
“你用它,一个绣娘——”雪伯赢挑挑眉,身子往后靠,好伸腿放松,不屑地:“倒是她求你,有可能。”
姒夭不言语,说了对方也不懂,反正自有用处。
两人马不停蹄,赶在入冬前回到郑郡,略收拾了下,起身回齐。
车队浩浩荡荡,守卫森严,战马齐鸣,倒不像官员回城,仿若打仗般。
姒夭早让樱冉打听,车队之后拉着几辆囚车,里面锁着欧阳家女眷,奴仆与侍女已在郑郡处理完,只拉着几位夫人,恐怕还有老太太与芸霁。
按理老太太身上带着先王昭命,即便欧阳家出事,也不该牵连于她,如今却要遭罪,天气寒冷,山路崎岖,姒夭忍不住看向帷幔外,生怕飘雪下雨,便更难了。
可她没理由吭声,若现在多话,对方一定会怀疑,忍着走了几日,终是遇到一夜狂风暴雨,有侍卫偷偷过来回,后面一辆囚车拔了缝,不知该如何处理。
雪伯赢吩咐腾出马车,不要耽误行程。
待那侍卫走了,姒夭将指尖塞进手衣,歪头笑,“哎哟,后面还有囚犯呐。”
“嗯——”雪伯赢伸手烤炭火,有些恼意,“我来郑郡许久,想把人运回齐,只是那郡守死心眼,找一大堆理由,好不容易才开口,要么也不会等到天寒地冻才出发。”
说着将熏热的手很自然地放到姒夭腕部,“冻着你了吧。”
“我不冷,穿的厚,倒有点冒汗。”
下意识想把腕抽回,抬眼却看到对方的炯炯目光,又狠心留在他掌中。
“说句实话啊,不管后面押的是谁,这样的天气,万一冻死人也不好,我看咱们马车挺多,又有拉粮食和物品的,干脆将囚车换一换,让她们坐到马车里,省得一会又坏一辆,还得再麻烦。”
雪伯赢微微闭上眼,那手也不松开,“公主心眼真好。”
“知道我心眼好,就顺着我吧——”
姒夭顺势往下靠,身上的桃花香直让人心猿意马,“我也是为太宰着想,万一死人,不好交代,虽说王上不怪,传出去可难听,天下人啊,尤其文人墨客,爱生是非。”
“好啊,多谢你为我着想。”他睁开眼,情思万种地瞧过来,妖魅似地,“不要叫太宰,还是公子听着顺耳。”
她千娇百媚地看他,轻启樱唇,可惜那声公子还没出口,却听外面一片轰隆隆作响,夹着狂风暴雨,似有海裂山崩之势,连带车狂烈地晃动,吓得姒夭往后退,雪伯赢倒还镇静,伸手扶住她的腰,提高声音,“出什么事,如此慌张。”
一阵嗖嗖声穿过夜空,如万箭齐发,山石滚落,传来侍卫的喊叫,“太宰,好像遇到石流,山上跑出来不少野兽,我们正在放箭射杀,未免误伤,还请先去旁边的林中躲一躲。”
雪伯赢回说好,话音未落,车身又猛地摇晃,一个倾斜,伴着姒夭的尖叫声,轰然跌到路边,众侍卫慌忙来救,她被拉出来时浑身已湿透,裙角泥点子乱飞,抬眼看去,只见黑漆漆夜色笼罩群山,除了噼里啪啦的雨点与偶尔放出的剑光,什么也瞧不清。
野兽嚎叫,人仰马翻。
忽有蓑衣落在肩膀,扭头见雪伯赢整个人陷在雨中,吩咐侍卫,“带女郎去林里躲藏,护住安全。”
姒夭甩手,一张口雨水便溅得满脸,勉强道:“我与公子同去,怎能把你扔下!”
雪伯赢只把她往后推,风雨撕扯中低低听到一句,“我腿脚慢,你先顾住自己。”
姒夭来不及回话,便被侍卫五花大绑,拉上一匹马,腾腾朝旁边驶去。
第138章 寤寐求之(四)
不知多久,来到一片密林,雨势渐弱,侍卫寻到个小山洞,洞口不深,却能藏人,将姒夭安置好,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拱手道:“女郎先委屈一下,属下很快回来。”
姒夭点头,指尖拨开湿漉漉的乱发,好露出脸来,问:“到底出了何事?山洪爆发,还是有野兽——”
那边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知道啊,突然之间山石树木全滚下来,后面又跟着豹子,狼,唉,实在吓人,上来就扑着咬,现在那边还不知如何,女郎千万待在这里,没有我们来接,不要出来。”
说着调转马头,一路踩着泥水哒哒离开,姒夭站在洞口,望着黑漆漆的森林,枝叶狂舞,风实在太大,结结实实将她望深处吹。
正在踌躇之际,又听雨中有马蹄响,习惯性躲,在洞口壁后探头瞧,等那匹马走近,有人轻轻地唤:“公主,公主——”
忽地喜上心头,竟是风岚清,她嗖地跑出来,顾不得雨仍在下,从内到外又淋了个透,直冲到她怀里,“风侍卫,总算来了。”
风岚清披着蓑衣,看对方就这么伶伶俐俐出来,赶紧用雨衣将人裹住,打横抱起,走进洞内。
倚着石壁放下,先掏手巾给她擦脸,“殿下冷不冷啊,有没有伤到,我来的太迟。”
姒夭摇头又点头,恐惧仍在心尖盘旋,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设计,先带雪伯赢到楚郡,为公子乐争取时间,找驯兽师调教出一批野兽,再加上骁勇善战的侍卫假扮山夫,一路跟了他们许久,才等到今晚天时地利之时,假造山崩石流,趁乱将人救走。
而对方身为暗卫,一直暗中保护,只在前两天才去与公子乐通气,这会儿又急急赶来。
计策得逞,她心里的恐惧也很快散去,把手巾拿过来擦脸,露出笑容,“刚才吓得要死,见到你就不怕了,肯定成了对不对!咱们也不用与齐兵明着来,非要雪伯赢死,若他死了,那边再来查,反而麻烦,只要把人救出来便万事大吉。”
风岚清看对方满脸兴奋劲,简直和个小丫头恶作剧成功似的,却不知这要有多大的胆量,才能做出惊天骇地之事,又掏出来一条干净手巾,把那个已经湿透的换回来,温柔接话:“放心,我来的时候看见欧阳家女眷已被带走,里面一定有芸霁与老太太,不会受太大罪,倒是没见着公主,急死我了。”
“别乱担心,我怎么会有事,又不傻。”姒夭歪头笑,“那咱们一会儿就走,你说那帮侍卫会不会来找我呀,不行,得换个地。”
说着站起身,又要冲到雨里,被风岚清一把拽回,“他们现在自顾不暇,都在找那位太宰,不一定还会想起公主,就算真来,十个八个我也能解决,还是先躲过暴雨,再找地方。”
雨狷狂而下,似要把天地冲刷干净,耳边还能听到野兽的狂叫,此时冲出去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姒夭又坐回来,“行,听你的。”
她抬眼望她,眼睛湿漉漉,充盈着新鲜的生机,与狂暴而阴郁的夜实在不符,风岚清愣了愣,她的公主啊,总是这般精神,让人意外。
随手拿出火折子,在洞里找到还算干的枝叶,点起火,吓住野兽,俩人也好把衣服弄干。
快到天明时,雨才渐渐停住,四周一片安静,昨夜翻天覆地的一场仗总算打完,姒夭迷糊着,靠在岚清的肩上醒来,看白色迷雾笼罩住林子,满眼迷离。
她的心也像黑夜乍明般,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却好像过去许多年,终于可以回到安国,对丰臣好好解释一番,虽然这次胆子太大了些,可终归她要见着他了。
风岚清也睁眼,照旧先拿出干粮把对方喂饱,俩人都有如释重负之感,牵上马,准备离开,腾地远处又起来动静。
摸不清是敌是友,连忙拉姒夭躲进洞内,从暗处探看。
只见两个士兵身穿铠甲,样子不像来自郑郡,但也不似齐国,从马上跌落在地,浑身是血,其中一个挣扎着去拽另一个,口里不知说的什么。
姒夭看着眼熟,不觉往外走两步,趁清晨阳光照在地上,吓得她打个激灵,玄色铠甲,绝对没错,竟是来自安国的士兵。
两个士兵看见来人,无力挣扎几下,细看浑身是伤,能睁开眼就不错了,姒夭赶紧蹲下,熟练地扯开裙角,撕成布条,给俩人做包扎,没有药,也不知对方能不能活,抓紧时间问:“两位壮士,你们是安国人吧,我也是安国人,出了什么事。”
对方一听是安国人,僵直的身子晃了晃,用尽全力道:“女郎是安国人啊,求你——回去带个信,我们被齐国士兵偷袭,如今相国与段将军还不知如何——”
姒夭耳边轰隆隆响,也险些跌倒,被风岚清扶住,“什么相国,段将军,不要胡说,他们怎会在此。”
一个士兵已经闭上眼,压根说不出话,另一个伤势较轻,怕对方不信,耽误军情,扯着嗓子喊:“你看我们这副样子,像是说谎话的人!前几日相国与段将军从富县回来,马不停蹄带一队精锐偷偷出城,来到郑郡,见到郡守,说今夜要偷袭,哪知刚把人救走,我们还想牵制对方,不知何处又冲出不少齐国士兵,寡不敌众啊,肯定是对方伏兵,为了一网打尽,如今只剩我们两个杀出重围,给国君递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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