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小心行驶,停在府门百步之外,怕侍卫发现会打草惊蛇,两人步行向前,满眼高门大院,实在不是普通人可以出入,侍卫老早晃着刀,大声怒吼,“什么人,三更半夜私闯郡守府。”
姒夭快步迎上,月色朦胧,雾气迷离,也看不清容颜,但体态妖娆,锦衣华服,声音一出,若夜莺之歌。
“武士在上,若非有急事,小女子也不会黑漆漆来呀,还请通报一声,我乃郡守故人,只说那位喜欢在书简上画小猫小狗的人来了便是。”
看对方满眼诧异,又伸出手,不由分说塞了包金子过去,“劳烦帮个忙,辛苦了。”
出手阔绰,是谁都得愣三愣,侍卫挑眼望,女子身后还跟着个玄衣侍卫,玉树临风,潇洒异常,绝非普通百姓。
单看腰间武器,剑鞘寒光凛冽,暗忖若对方单枪匹马杀过来,他未必是对手。
偷偷将钱收好,那黑黝黝的脸上也荡起月光,“还请女郎稍等,我去去就来。”
进去喊一声又不难,若对方真是郡守故人,他还可以再得赏赐,何必触霉头。
快去快回,姒夭很快就见对面喜气洋洋地出来,步态轻盈,连身上背的刀都像个杂耍的道具,拱手施礼,“两位快请,小人已通报侍卫长,恰巧郡守在院中散步,嘱咐属下带女郎进去。”
姒夭招手唤风岚清,一起跟着往里走,发现郡守府只在外面看着吓人,实则是另副情形,两间小院相连,零散几棵绿树,并无任何特别景致,完全没有一郡之守的气派,想来公子乐便是如此,处处低调,为人小心,就连当上郡守也毫无排场,之前她与丰臣来过此地,屋子倒比现在辉煌得多,如今搬进别院,竟有一种凄凉之感。
想来郡守不易做呀,如履薄冰,夜深沉还在院里踱步呐。
刚踏上长廊,却见公子乐已迎在门口,身穿霁色长袍,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笑里又满是疲倦,“公主,好久不见了。”
侍卫有眼色,躬身退出,风岚清也顿足不前,留姒夭与对方独处。
“说实话,我早料到你会来,只是没想到如此快,也没想到竟是一个人。”
姒夭进屋,看里面并没无仆人,也放下心,兀自在案几边坐下,笑着回:“怎么是一个人,我与风侍卫一起来的。”
她明白他话里有话,指的是丰臣,但并不想接茬,看对方一个大郡守在那里忙着倒玉浆,语气依旧温柔,“公主还是不饶人,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也罢,如今世事多变,各人有个人的难处吧。”
一段日子不见,他越发畏首畏尾了,姒夭接过酒盏,抿了口,开门见山,“我这个人无事不来,来了就不安生,公子可要帮忙,要不我就留下,不走了。”
公子乐淡淡一笑,“我若不想帮公主,何必放你进来,有几个人敢在我的书卷中画小猫小狗啊,不过公主若肯留下,我也求之不得,只怕没这个机会。”
姒夭抿唇,晓得来对了地方,找对人,“你放心,我绝不让你为难,照我说的做就好。”又环顾一周,挑眉问道:“哎呀,不知郡守夫人在不在,可别又冲进来扎我一剑,我也有求于她呐。”
对面脸一红,“你怎么还记得那回事,她早就回到齐国。”
姒夭略迟疑下,想来他们夫妻并不和睦,但凭自己的身份并不合适问,笑道:“既然夫人不在,只能公子去办了,找件好衣服,胭脂水粉与首饰,让我打扮一翻。”
她本就美艳动人,虽说早过最好的年纪,却平添一种风情,略施粉黛便让人惊叹,那蓬荜生辉的美,月色为之倾倒。
盛装完毕,坐进辆小安车中,晃晃悠悠,在夜色隐蔽下来到一间传旅,雕栏玉柱,比郡守府还要阔气,细看俱有侍卫站岗,方圆十里并无闲杂人等,倒不像做生意之处。
安车停下,递上封传①,姒夭不用下车,很快又被抬进去,穿过两三个小院,来到一处僻静地,方才停住。
挑开帷幔,瞧见两遍树木郁郁葱葱,有几颗不知名的花树,淡淡散着香,夜色下漆黑不明,唯有前方屋内的烛火隐隐灼灼。
里面飘出丝竹管弦声,似乎还伴着女子娇笑,笑几声又隐入虚无,可见存心魅惑,但无人有兴致去搭。
她在门口驻足,并不急着进去,直到在花屏外吹竹笛的女子无意间瞥见,叫了声,“噫,怎么还有人!”
姒夭才笑着走近,“今夜月明星闪,四处寻乐,怎么你们能来,我就不行啊。”
对面见她实在好看,压低声音,“姐姐在哪个馆——我竟从没见过,可是刚来的,想必明年便满城皆知了。”
年纪轻轻倒会说话,又生得眉清目秀,姒夭从头上拔出个点翠金钗,塞她手里,悄声问:“里面是谁呀?我被稀里糊涂送来,也不清楚,脾气又怎样——”
对方抿抿嘴,示意别说话,将人拉到边上才开口,“听说齐国来的大官,我们也不知倒底是何方人物,都是被蒙眼拉来的,这位公子也奇怪,人倒是漂亮,就是腿脚不太好,每次总让人吹拉弹唱,他一个劲地喝酒,看上去又不像好色之人,却不放我们走。”
姒夭点头,“不管是谁,我先进去会会。”
说罢往里去,又被对方拉住,显然那只金钗发挥作用,小丫头继续嘱咐,“姐姐可要记住,这位公子喜欢楚女,说着扫了眼她的腰,我看姐姐就是那边来的吧,盈盈一握,他肯定喜欢,前一阵还总让我们穿楚国袍呐,要把腰扎成柳条似地摇摆,我们可不行,若是还能说上几句那边的话,便更讨人喜欢了,姐姐得宠,我们也好自由。”
她笑着点她额头,“晓得了,就你机灵。”
轻轻绕过花屏,抬眼望去,只见几个女子身段妖娆,衣服凌乱,像散落的花般跪在地上,吹箫击鼓,指尖攒动,旁边还还坐着个女子,正拿起琉璃盏,往榻上男子的嘴边送。
男子雪肤花容,眉毛细长,一半青丝落下,身穿諸色中单,半遮着的胸口露出白玉般皮肤,竟无一丝血色,浓密睫毛垂下,挺拔的鼻下却是红唇一张。
实在是副妖娆容貌,男生女相,还能是谁。
姒夭心里叹口气,既来之则安之,没有退后的道理,笑道:“雪公子,自在羽国一别,有多久了,想来早把小女子忘了吧。”
对方并不回应,将琉璃盏的酒饮尽,一副醉生梦死的神色,不知过多久,忽地抬眼,一双风流婉转的眸,腾地起了风云。
铜立人侍女两边端跪,头上顶着炙热燃烧的灯,似乎炸了个响,屋外星子落雨,月亮知情识趣地躲进乌云中。
雪伯赢仍未接话,顿了顿,嘴角却勾起笑,他起身,连带着腰环上的玉佩叮当作响,走路颠簸,想是有条腿不方便,手却伸出来,一双修长莹润的手,腕部细得,捏一下就要碎掉。
姒夭的心沉了沉,可是比以往清瘦多了,如今像个纸片人,形销骨立,风一吹便能散架。
勉强笑着,用胳膊挡住迎面而来的手臂,却装作要扶人似地,“公子喝了多少酒,只怕再摔倒。”
对方也不坚持,借着她的力倒回榻上,单手扶在额前,从白生生的手臂下眯眼瞧她,笑意仍旧未散,却一句话也不讲。
【卷十三·在水之湄】
第135章 寤寐求之(一)
旁边人有眼色,想来肯定是故人,她们在屋内闹腾几晚上,使尽媚术也没让对方斜眼看一下,这位女郎刚进屋,人家就起身来迎,互相看了看,便齐整整地退下。
无人也好,省得姒夭还要做样子,索性端起酒,不管对方清醒还是糊涂,总之醉了好办事,笑盈盈地:“咱们久别重逢,总要喝一盏啊,反正多了就睡,有我在边上也不怕。”
一边伸手将琉璃杯递过去,雪伯赢并未张口,她便用盏沿轻轻在唇边蹭了蹭,道:“你不喝算了,我也不是专门给人陪酒的。”
对面方才笑出声,好似之前都在梦中,他坐直身子,靠在软枕上,言语调笑,“你若喝一口,我便喝。”
姒夭说好,“有什么难,一路赶来正好口渴。”想去取杯子,却被雪伯赢伸手拦住。
她的腕落在他手心,一点点往胸口拉,指尖就快碰到袒露的皮肤,姒夭习惯性想收回,又晓得不是时候,用尽意念才强迫自己没有动。
雪伯赢抬起眸子,荡起说不尽的柔情,一汪春水里却又藏着天生的警惕,“我要与你,共用一盏。”
姒夭佯装生气,使劲将手腕抽回,“行,你还怕我下毒啊,想让你死,何必等到今日。”
对面摇了摇头,未等她拿起酒盏,又一把夺来,仰头而尽,姒夭愣住,寻思到底为何,却看他眸子沉下,“你就如此看我。”
瞬间出神,滚热气息飘到耳际,“我不过想与你共用一盏而已。”
没来得及应声,对方又坐回去,依旧保持一臂的距离,那股压迫感顿时消散。
姒夭方回过神,“雪公子还是如此有趣,说话没个正经,与我喝一盏,自己喝一盏,要不是怕下毒,有什么不同呐。”故意装不懂,很快转移话题,“你看到我也不惊奇,怎么不问一句如何逃出来的啊。”
一个逃字足以耐人寻味,谁不知她嫁给丰臣,天下第一人,即便叛齐入安,还能当安之相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谁会逃。
“相国夫人过得不好?我看君泽倒不是那样的人,外面不都说嘛,若不是为独拥美人,素来冷静自持,能把天下算进去的第一谋士怎会丧心病狂逃离母国,去给他人做嫁衣。”
语气不好,意味不明,姒夭瞧他,倒有丰臣谋划人心的样子,不过前者总有坦荡的缘由,而对面人郁沉阴鸷,犹如深渊。
欧阳家的男丁全部死光,齐子鱼也被灭族,谁知当初丰太宰的案子是不是此人从中作梗,零零总总,该死的人,无辜的魂,全都落在对面人身上,让他笼罩在一团鬼魅之中。
确实大不相同了,那位姿意盎然的贵公子,在姒夭踏入屋中,抬眼望过去时,便知已荡然无存。
想来也普通,家族一夜之间败落,自己又流放在草木不长的山谷里,与一帮荒蛮野人过活,别说几年光景,就算几天,能活下来也不易。
姒夭哼了声,佯装生气,端起琉璃盏,兀自抿着,“这话说的生分,早知不该来,我是怎样,你还不清楚!全听别人说,我若当时也听外人——”
故意停住,将酒饮尽,脸颊也生出红晕,对方当然明白她的话,一个弱女子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死牢探监,至今想来,依然动容。
“相国夫人与我说一说吧,你也知在下愚钝,在穷山僻壤里活过来,早就断了魂。”
他斜躺在榻上,平添一种柔弱之态,瞧着让人心软,姒夭叹口气,“以前的事都过了,别老想着。”
柔声细语,仿佛气突然没了,全是殷切的关心,又让他想起死牢的一切。
那会儿的月亮应该也在吧,可惜除了黑壁上悬着的一盏破油灯,隐隐灼灼,什么也瞧不清,他挣扎许久,想仔细看看她,却是徒劳,如今想来依旧遗憾,记得对方哭了,滚热的泪落在指间,手不由轻轻蜷起,在拇指下反复揉搓,若是此时她再落下一滴泪,又跌到让他痛楚之处,别说为诉苦,即使来杀他,也无妨。
目光流连,落在她刚梳好的发髻上,在琳琅满目的首饰中瞧见一枚桂花簪,样子太平凡,略显突兀,他却笑了,那是自己做的,无论如何,对方一直留着。
嘴唇颌动,语气越发软下来,“我好着呐,有什么委屈尽管说,欲言又止,反倒让人操心。”
姒夭伸手,将锦被挪来,给他一边盖着,低声道:“已入了秋,别凉着。”手划过对方左腿,短暂停留又抬起,“我看你刚才走路不方便,腿上受伤了吧,有没有找医官看,依我说天下最好的还是挚舍人,但他不安生,总喜欢云游四方,等回来,一定能医好。”
雪伯赢拉她的手,又放下,并不僭越,温柔地笑,“你看你,我问的话还没回,倒问我,腿摔了,谁还有本事把断掉的骨头接好,反正现在也不需要东奔西走,不碍事,快讲讲你怎么忽然出现在我屋里。”
姒夭也往榻上靠,抿起唇,有些不好意思,“我来这里,还不是听说你到了郑,总算有个可投靠的人物,才处心积虑逃出来,又托人找到郑郡最大的女闾,打扮成歌女来见呀,说实话,要不是真见到人,我都不敢信,所以说龙总要飞天,你如今平步青云,也算该得。”
瞧雪伯赢疑惑地看着自己,一鼓作气,将话讲明白,“天下人都传我嫁给丰臣,日子过得顺遂,可那全是外人的胡话,我和他无非相互利用罢了,到这个地步也不瞒你,公子肯定早晓得我乃楚国公主,齐灭楚之后,为公子涵能够当上楚郡守,我只有应付丰臣,不敢冒犯,他拉着我,也是为叛国找理由,公子可别糊涂,被那人骗了去。”
听起来头头是道,前后也通,雪伯赢点头,“公主够厉害,居然能跑出来,安国可是铜墙铁壁,人人善战呐。”
姒夭噗嗤乐,“我说你们做大事的人啊,也有糊涂的时候,再铜墙铁壁,人人皆兵,那是对外族,又不为对付一个小女子,丰臣可忙了,如今正在什么变法,哪有时间管我,其实我想出来早能出来,无非没个奔头,正好听说你来到郑,寻思着也不远,才冒失一回。”
84/93 首页 上一页 82 83 84 85 86 8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