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把剪子拿来!”姒夭完全不接话,甘棠没法,只得递给她,看对方啪一声剪断线,收了针脚,满脸笑嘻嘻,“瞧我这朵花绣得多好,栩栩如生,能把外面的蜂蝶引来呐。”
“哪里来的蜂蝶!”小丫头嘟嘟,“又入冬了。”
她欲言又止,没法再继续,显然人家不愿提,真摸不透对方想法,看着倒像要在墨家长长久久住一辈子似的。
天将暮,雪满山,玉树琼花直下了几日,大雪当天反而放晴,满眼望去,坠满冰雕的树枝,结着霜雪的草地,四处像被清洗过,有一种凛冽的干净。
呼吸之间,白雾升腾,姒夭早起,打着哈气,给孩子穿好衣服,看他俊气眉眼,唇角上扬,“归同今日去做什么呀?也起得这般早,我以为你会睡懒觉。”
“睡懒觉做甚,我还要与鲁师傅修剑,秦师傅练剑,还要去看书呐。”
瞧小家伙稚气神态,她啧啧几声,“哦哟,你才多大,竟学这些东西,依我说啊,不如出去玩,可以打猎,好不容易天晴。”
“母亲又胡说,大冬天到哪里打猎!”伸手将腰带系紧,整整齐齐,迈腿出去了。
孩子不过三四岁,行为举止和个大人般规矩,姒夭靠在榻边叹气,一边拢着头发,说来归同真与别人不同,不到一岁便会说话走路,想来随父亲吧。
这些年过去,但凡无人时,她也常念着他,若说不想找,根本胡说八道,但真去吧,又迈不开步子。
第145章 寤寐求之(十一)大结局下
姒夭执意留在墨家,一方面为孩子成长有相对安生的环境,再者这些年来性子沉稳许多,对前尘往事也生出不同的看法。
仔细想来她与丰臣之间,不过由于对方念旧,在年少时见过一面,自己又恰巧拿走人家母亲的遗物,所以便长出枝枝蔓蔓的瓜葛,其实她与他没有一处相配。
性子脾气皆不合适,偶然在乱世中相互安慰也罢了,真要归于平淡,柴米油盐,雄才大略之人娶一个平民女子实在勉强,还是与瑶华公主这般强强联手得好。
何况她已有孩儿,生意也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再不想起任何波澜。
理好头发,挑眼看今日天气好,不如洗洗涮涮,晒衣服,过几日还要下山看铺。
用手巾将晾衣绳擦净,又打水洗衣,不一会儿便浑身发汗,伸手擦额头,看晴朗天空悬着的太阳发出冷光,寻思自力更生的日子也挺好。
百里之外的墨家总舵,却迎来久违的贵客,称作贵客也不合适,前一段还被墨家追杀。
丰臣坐在大堂内,身穿玄衣,头带切云冠,身后只跟着位仆人,并无任何侍卫,抿口酒,眉眼带笑。
“今日有幸能见到墨家巨子,实在千载难逢。”
对面坐着位白须白眉的老人,猛一看倒与挚舍人有几分相似,只是眉宇坚毅,肤色发黑,一看便是常年劳作之人,正捻须而笑。
“丰相国肯屈尊来此,也是吾等的荣幸。”
堂内站着不少人,足足一二十个男子整齐罗列两边,俱是精神矍铄,身材健硕,想来都是墨家分舵的舵主。
丰臣心领神会,开门见山,“素闻墨者皆为侠士,光明磊落,行事豪放,我也不拐弯抹角,今日来这里,乃是赴三年之约,几年前攻齐引来不少非议,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有所为,有所不为,战争总有伤亡,不知巨子为何要下追杀令,将在下赶尽杀绝啊!”
对面大笑,伸出拇指,似有赞叹之意,“相国坦荡,我也不避讳,如今天下大乱,各国之间皆有纷争,难免有伤亡,你我皆知,但当年与齐国那一仗,烧杀掳掠,平民百姓,甚至是妇孺儿童皆死在贵国士兵的刀下,状态之惨,前所未闻,相国准备一笔带过。”
满堂人露出怒色,虎目圆睁,仿佛又看到那晚的血流成河,丰臣垂眸,素来白净的脸上却无一丝风云,挥挥手,身后跟着的仆人往前几步,瞧模样也是极为俊俏,拱拱手,“小人景翘见过巨子与各位舵主,奴乃齐国内侍,也是齐王的近侍,此次是代我王讲一下当年的实情。”
众人面面相觑,屋内沉寂,只听景翘继续道:“那夜安攻齐,城门被破之后,兵戎相见,一片混乱,安国士兵确实伤害到齐国百姓,但所谓奸淫掳掠,无恶不做,这个嘛,容小人先讲件事,各位再定夺,齐国前太宰雪伯赢于大战之前秘密调遣出一队精锐,装扮成安国士兵,混入对方阵营,小人亲眼所见,这些人将宫女残忍杀害。我王认为,此乃雪伯赢故意设计陷害,并非安国士兵乃禽兽之师,特来说明。”
语已毕,满堂沉默,怕对方不信,又连忙从袖筒取出齐王清的亲笔书信,以及正名玉牌递上,确保所言不虚。
如此以来,这笔账便算不到丰臣头上,倒是雪伯赢凶残至极,罪无可赦。
丰臣不紧不慢抿口浆,依然悠闲, “各位英雄,所谓人无完人,我也并不认为安国将士,各个都能做到不犯平民,尤其在两国交战,杀红眼之时,但我国士兵一向军纪严明,即便有此等之人,也会被定罪处罚,还请放心。”
若论法度严明,此时的安国若称第二,天下无人敢讲第一,屋内原本肃杀的气氛缓和下来,巨子正想开口,却听门外响起嗒嗒脚步声,突然闯进来个三四岁的孩童,一瞧都认识,乃是归同。
孩子聪慧果敢,深得大家喜欢,但无人知晓他真正的来历,只当是风岚清在外救回的女子养育了个男孩,巨子面露慈爱,招招手,“归同快过来,见过客人。”
归同往前几步,本是听人传话,风师傅在大堂,才立刻赶来,没想到竟有客人,瞬间紧张,却很快散去,挺着胸膛,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巨子身边,又转回去向丰臣施礼。
“归同见过客人。”
他抬起眼,乌黑眸子与对方相对,丰臣心里跳了几下,这孩子如何长得面善,“归同——”他轻轻地问:“你多大了?”
小孩子稚声稚气回,“三岁,马上四岁。”
丰臣还想再问,却见孩子趴到巨子身边附耳,老人家笑了笑,摸着小孩子的头,“风师傅唬你呐!他今日下山,根本不在,还是去找鲁师傅学做剑吧。”
小孩子不高兴,想是被诓了,撅起嘴,但也不好发火,只得不情愿地退下。
来到门口,却忽然顿住,喊了声:“母亲!”
孩子声音清脆,引所有人目光往外看,只见个蛾眉螓首的妇人身穿松花鹅黄偏衣,云鬓高耸,肤白若雪,许是干着活跑出来,袖口仍挽起,额间细汗如清晨春花的露珠,姿容绝美。
姒夭急得脸红,刚才在屋里干活,忽听霜星子说同归闯祸,竟跑到大堂扰巨子训话,她心里慌,立刻赶来,见到便喊:“你这孩子,以后再随便进大堂,看我不打你。”
一边将同归搂入怀中,满脸歉意,无意间对上双炯炯的眸子,实在熟悉,心口狂跳,身子发软,还以为大白天入梦。
然而想不想见,终是看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无处可藏。
她极力掠过他的目光,又朝句子与各位舵主施礼,拉上同归,飞似地往家去。
孩子不知发生何事,只晓得母亲慌张,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我还要去学做剑呐,干——干什么呀?”
姒夭心乱如麻,懒得理,到家依然惊魂未定,“别乱跑,做什么剑啊,少一天,晚一天能如何,去帮母亲把衣服晾起来,就在院中。”
归同满脸懵,应声出去,只留姒夭一个人在屋内,终是归于平静,探头往外瞧,似乎没人,心情逐渐平复。
若说没认出自己,肯定不可能,也许对方被正事绊住脚,没跟上,这样也好,只要无旁人多嘴,两人就不用再见了吧,猛地又开始难过,人真是患得患失,不知自己想什么,慌里慌张,糊里糊涂。
她起身倒水喝,润润喉,缓缓心,让自己别胡思乱想。
没一会儿便听身后响起脚步声,不紧不慢,四平八稳,又让她的心揪在一处。
人相处久了,彼此太了解,哪怕只听个声音也能认出,预料之中,依然意外。
姒夭叹口气,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扭过身,不看对方,只笑了笑,“多年不见,相国过得还好啊?”
丰臣已坐在案几边,脸色无喜无忧,悠悠道:“刚才的饭太腻,给我倒杯水吧。”
墨家饭素来清淡,怎会油腻,存心没话找话,姒夭拿出杯子,满上水,“我这里没好的,将就用吧。”
话音未落,哎哟一声被对方抓住手腕,顺势带入怀中,不知怎地坐到他腿上,怕摔下去,用双手扶住肩膀,杯子里的水哗啦啦洒了满地。
“做什么?”
她挑眼看他,眼神凌厉,对上一双幽潭般眸子,喜怒哀乐尽藏在深处,小声质问:“我做什么!难道不该我问你吗?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你管我。”
她脱口而出,一瞬间又回到那个爱使性子的公主,也不知为何,无论过去多久,只要见着他,所有都恢复到从前。
丰臣噙起唇角,手搭在腰上,越来越紧,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笑意满满地问:“我看今日那个孩子挺好,唤你母亲,那该叫我什么呐。”
“与你有什么关系。”姒夭撅起嘴,目光看向外面,不知小家伙又跑到哪里玩,根本没在院里老实待着,倒也松口气。
“跟我没关系啊。”他一边说着,唇越来越近,就快压在她唇上,“那和谁有关系——”
不由想起雪伯赢的话,其实他早派探子入齐,晓得小雪当日对方在姒夭屋里过夜,又如何——别说他从挚舍人处得知乃是自己孩儿,就算不清不楚,只要姒夭骨肉,也能视如己出。
姒夭使劲将人推开,气咻咻地,“跟我有关系啊,我的孩子,你就好好做你的相国,驸马,不是挺好的,少来招惹人。”
她生气的模样莫名让他开心,“吃醋啊?倒不想想这些年,我如何撑过来。”
姒夭脸一红,“谁说吃醋,美的你。”
“我说我吃醋,吃得发疯,夫人还不满意!”
声音忽地暗哑,眸中情丝涌动,热气随着呼吸打在她耳垂,起了汹涌澎湃的暖流,一下蔓延全身,姒夭禁不住抬头,又被他用手将下巴尖搬过,目光交错。
“我来之前辞了官,现在就是个普通人,只是不知夫人还肯不肯收留,听说夫人的生意越做越大,想必可以再多雇个伙计吧,我虽笨,但能学,行不行呐。”
辞官——姒夭吃惊,“不是还有变法,要做许多事,到我这里来,可没你的理想。”
对面眉目舒展,眼神温柔,仿佛看着个孩童,“夫人倒比我还了解自己,晓得许多事未完成,不过嘛,如今也称得上小有所成,同泽已登基,只要执行法典,不会有大问题,何况要称霸一方,统一六国,也不只是变法就能成,还需要世代积累,国力强盛,还不知要到几百年之后呐,我只是个俗人,下半辈子想好好过,为自己活一次。”
言之凿凿,姒夭感觉像做梦,又见对方从腰间掏出飞雁玉觿,塞自己手中,“不信就搜我的身啊,相印都没了,还请夫人赏口饭吃。”
她肃起脸,所答非所问,“君泽,你说实话,为何心悦于我?”
明明以前问过,自己也答了,如今又要问,他难免心生怜爱,想来对方天不怕地不怕,却对这份情总有疑虑。
越不信任,患得患失,越在乎。
“喜欢夫人与我像啊,尤其那不顾别人死活的劲,总能把我气个半死。”他说着笑起来,整个人放松又慵懒,愈发俊美了,比平时还要招人,姒夭扭过头,“没正经。”
“咱们谁没个正经,连玉觿都退回来,还不是想气死我!”
姒夭噗嗤乐,这件事确实伤人心,有些理亏,第一次主动将鼻尖凑上他的唇,蹭了蹭,“什么嘛,不过个定情物,我有了更好的东西,何必要这个。”
丰臣诧异,问:“什么——”
姒夭努努嘴,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归同不知从何处弄到根桃树枝,虽是枯萎半边,也能看出曾有过千娇百媚的痕迹,晃了晃,“哎,你们做什么啊!”
丰臣目光渐暖。
树枝在孩子手中摇动,搅乱冬日金光,隐隐灼灼,引人人梦,飘向不知名的远处,山林环绕,翠鸟吟啼,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从树上蹦落,将少年手中的玉觿抢过,又如烟般消散。
“这位女郎,来自哪里啊?”
“你又是谁?明明我先问的。”
一阵风吹过,掀起他们的衣角,相互纠缠,原是又到了云梦泽。
【正文完】
第146章 番外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春来早,桃花艳,草木如织,虫鸟啁啾。
细叶蔓延成山林,黄鹂婉啼散晴空,正是狩猎好时节。
一支金光闪闪的利剑,嗖地穿过碧海青波,直朝着颗参天大树,奔射而去。
枝叶震荡,草木横飞,惊出几只小鸟,扑腾着翅膀,叽喳乱叫。
“哎呀——谁啊,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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