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清脆声音荡在山谷,树后钻出来个人,玉带扎上青色直裾,发髻高挽,却是位活脱脱的少年公子。
她俯身整理衣襟,扭头去瞧那只射入树中的剑,啧啧两声,“真没想到深山里还有匪徒啊,不都说墨家在此耕作嘛,一点也不安全,看来墨家的侠士也不怎么厉害。”
话音未落,不远处跳出来个七八岁的少年,容颜俊美,手中拿着把木弓,稚声稚气,“你从哪里来!竟敢污蔑墨家,我不把你当贼人一箭射死算好的了。”
年纪不大,口气倒狂,安国长公主瑶华笑出声,“你才多大,动不动射死不射死的,好好念书才正经。”
迈腿向前,瞧男孩圆圆的眼,虎头虎脑十分可爱,“你怎么一个人出来呀?山里有野兽,万一把你吃了,别在这乱晃,带我去找个人。”
少年瞧对方神态自若,毫无半点怯意,心里喜欢,但分不清是男是女,叫了声:“大哥哥,哦不——姐姐,你要找谁?”
瑶华笑得更欢了,“我想去墨家总舵,寻到一位叫做姒夭的女郎,或者唤作桃姜。”
男孩露出吃惊神色,“我娘啊!”
“是你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偏就在一个巧字上,瑶华忙点头,“那你岂不是丰相国的儿子。”
归同愣了愣,使劲摇头,“什么相国,父亲一天到晚种菜养花,陪我娘进货卖货,和相国有什么关系。”
瑶华听着直发傻,想不出丰臣和个伙计似地做买卖,到底何种风姿。
正在胡思乱想,耳边响起脚步声,又有人从林中走出,细看是个姿容绝美之人,仿佛何处见过。
对方瞧见她倒很镇定,拱手道:“公主怎么来了,好些年不见。”瞧人家神色木然,显然记不起来,又温顺解释:“属下风岚清,桃姜女郎的侍卫。”
瑶华心里扑通一下,早知天下第一暗卫风岚清,还以为是男子,直到近日才听芸霁乡主坦言,竟是女扮男装,她也喜欢扮男装,却生不出如此天人之姿,脸颊染红, “哦,风侍卫,那个——请带我去见桃姜女郎吧,我是来送喜讯。”
说着递上两张红色帛纸,轻声道:“兄长,那个不对,国君新添麟儿,请相国与桃姜女郎赴宴。”
堂堂公主,千里迢迢来传话,都说对方任性而为,想来确实不错,风岚清点头,“公主跟我来吧,今日凑巧,主人都在。”
伸手拍拍归同,“不早了,一起回家。”
小男孩露出为难神色,悄走几步,拉对方俯下身,附耳道:“爹爹让我做的事还没成呐。”
风岚清觉得有趣,“什么事?”
“就是——”小孩子胀红脸,欲言又止,“就是桂花簪,爹爹让我找个远点的地方,埋了。”
桂花簪!风澜清摸不着头脑,也不好违背,只得答应:“好吧,那你多待会儿,时间不要太长,更不可走出林子,我马上回来。”
抬手朝瑶华恭敬道:“公主请。”
春天来临,山里的路好走,只是刚下过雨,泥土潮湿,让人脚底止不住打滑,瑶华几次差点摔倒,风岚清便将手臂伸出,让对方拉住,她的手臂纤细却有力,瑶华只觉身子轻飘飘,似乎自己不用走似的,任由人家带着,没多久,很快来到桃姜与丰臣的住处。
一座不大不小的院子,连着几间竹屋,矗立在绿树繁花之间,鸡鸭鸣叫,猫儿打滚,简直世外桃源。
姚华满眼羡慕,“果然人人都想隐居,比我们那里好多了,起码自由自在。”
风岚清单手推开栅栏,笑道:“听公主的话,很适合来墨家呀,可惜并不是人人都喜欢安稳日子,有些人出生便注定要惊涛骇浪。”
不过随口而说,瑶华却当了真,快走几步,紧跟着问:“想来墨家就能来吗?要不要给你们的巨子说啊,或者有个什么仪式。”声音忽地降低,竟带着怯,“我——能跟风侍卫学剑吗?不知道你收不收徒弟,女徒弟行不行。”
问的突然,风岚清怔住,兀自往里去,“哦,天下侠客甚多,我不过名声在外罢了,就算会弄几下,也不见得是个好师傅啊。”
瑶华噘嘴,“天下第一暗卫不是你嘛,再说我也不愿让男人教。”
风岚晴终于听明白,原来想找个女师父放心,倒也说得通,大方道:“公主有心,属下当然愿意,莫要嫌弃女子使剑无力才是。”
她惯于言语谦虚,哪能想到惹出人家的火,“谁说女子使剑没力道,难道一股蛮力就好啊,力气用在刀刃上,我偏不喜欢这种话,就喜欢女子,怎样。”
红唇张合,眉宇不屑,小而精巧的下巴在春日金光中,像刚刚剥开的笋尖。
风岚清颔首,瑶华公主,挺娇俏可爱的嘛。
走进屋,姒夭早迎出来,看见瑶华不禁吃惊,“公主大驾光临,怎么不事先通知声。”
之前匆匆离开安国,曾给对方送信,上面一字一句写得清楚,请对方在宗族私自械斗中保住丰臣,如有需要,她可以离开,成全两位的好事。
而瑶华确实做到了,在朝堂纷争中假意与丰臣有婚约,变法才可顺利进行,单凭这一点,便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胸襟,让人佩服。
姒夭拉她的手,热情备至,“公主请进,我这里没好东西,不过你来了,一定都是最新鲜的,前几日才在山林里采了迎春花泡酒,快尝尝。”
瑶华也不客气,索性坐下,先讲明赴宴之事,又笑道:“可不许不去呀,如今的王后可是你们的亲妹妹,侯丫,产下位小公子,将来肯定要立为太子。”
姒夭喜不自禁,“当然,刚巧也想去看铺子,肯定到宫里大吃大喝一顿。”
两人相视而笑,提到铺子,瑶华忍不住赞叹,“我知道你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富甲一方,相国也是厉害,朝廷可以,做生意也行,了不得。”
“哪里是我,多亏夫人的经营。”
帘子一挑,丰臣从里屋走出,先朝瑶华施礼,“我不过一个做工的学徒,到现在还认不清草药呐,怎能与夫人相提并论。”
满眼宠溺,简直无边无际,谁不清楚他在天下的地位,多少人巴结不得,直看的瑶华冒酸水,“行了,行了,都晓得相国与夫人天下第一恩爱,别让我们眼馋。”
什么话都敢说,也不顾忌公主身份,惹得笑声一阵。
众人约定三日后下山,刚巧芸霁也在山上缠着月影学功夫,欧阳老太太如今还在安国,刚好顺路探看。
整整一个冬天姒夭只去过铺里几回,与丰臣商议,宴会结束便去郑,那边的生意好,也许能多开几间。
晚上收拾衣物,大大小小带不少东西,搬家似的,丰臣暗忖女子就是如此,事事需周到,倒也省心。
自己退出去,来到归同屋中,小家伙正准备睡,起身揉揉眼睛,“爹爹来了。”
丰臣摆手,让他继续躺着,自己坐在榻边问:“今天出去玩的尽不尽兴。”
归同点头,小脑袋缩在被子里,一会儿埋进去,一会儿露出来,寻思爹爹讲话就是如此,从来不说个明白,还不是惦记那个簪子嘛,非问玩得好不好,他可是直来直去,和母亲一样,干脆开口道:“爹爹操心簪子的事吧,我都办好了,找个远地方埋起来,谁也找不到。”
丰臣眉宇舒展,果然是好儿子,满意地灭了灯,好让小家伙睡觉,自己走出来,看朗朗晴空,心情大美。
包袱已扎好,整整齐齐摆在前厅,他进屋,瞧见姒夭累得打哈欠,伸手搂住,揶揄道:“山下什么没有,还至于这样!”
姒夭抬头看,哈气打得泪眼朦胧,“再应有尽有,也挡不住人扔啊。”
丰臣走到榻边,撩开被子,满脸平静,“夫人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明白。”
“意思简单得很,别装摸做样。”
她无奈地瞧对方,哭笑不得,那支雪伯赢送的桂花簪本来好好锁在妆奁里,从不曾带过,全当做以往的念想吧,到底对方曾帮过自己,这几日突然不见,肯定处心积虑给扔了。
还在这里装傻,真服了他,一把年纪,再不是个少年郎,越发幼稚。
对方只当没听见,躺下睡,姒夭也不再问,晓得是他的一块心病,不去不行。
灯火熄灭,月光洒入,带着满院花香,又听到猫在打架,不知怎的,心里荡起波澜。
念起与雪伯赢第一次见面,也是这般朗月清风,本来好好的贵公子,竟落得如此下场,喃喃道:“无论如何,将来不要让归同上朝堂,你教他读书识字都可以,治国之道还是少些吧,我怕孩子一旦心野,再也收不住。”
夜很静,无人吭声,听着外面的喵喵叫,陡然升起凄凉之感。
三日之后,姒夭与丰臣,风岚清,瑶华,还有月影以及芸霁一同下山。
浩浩荡荡,入安之后直接入宫,适逢君王嫡长子降生,阳城欢天喜地,他们尽情热闹一番,瞧侯丫自有种雍容华贵之感,与以往那个乡下的小丫头可是今非昔比。
见了他们依然亲切,唤丰臣阿兄,姒夭做阿姐,方才露出那不谙世事,一派纯真的神色。
他们多住段日子,打理完铺子,还特意去拜会老夫人,等到夏天才启程,往郑国去。
临出城前,见到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骑马追来,定睛一看,竟是段瑞安。
姒夭扑哧乐了,揶揄道:“哦哟,段大将军如今可是安国的顶梁柱,怎么还舍不得我们,要跟着山上种地。”
段瑞安脸一红,小麦色皮肤愈发黑黝黝,这位公主好几年不见,还是伶牙俐齿,瞧他答不上话,哼唧半天,还是丰臣解围,“大将军到郑国有事,不好兴师动众,所以只能委屈又做咱们的随从。”
神神秘秘不知干什么,姒夭懒得理,有段瑞安在身边挺好,加上风岚清,心里安稳。
等来到郑,又受到盛情款待,君王恨不得把丰臣留下,畅谈变法治国,俩人如胶似漆,完全不似之前剑拔弩张的架势,所以说天下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无永远敌人,丰臣挂到嘴边的话,姒夭体会甚深。
她可不喜欢满嘴大道理,晚饭过后,一个人在院里溜达,猛然间瞧见蔷薇花架下一袭红衣飘舞,又有剑音萧瑟,一朝怕蛇咬,十年怕井绳,立刻想起那夜怀素公主差点捅了自己,心里蹦蹦跳,刚想绕道躲开,又见到个熟悉身影,男子也手持利剑,两剑纠缠一处,虽是比试却处处谦让,即便不懂武也能看出来。
姒夭不觉抿唇,廊下望去,将两人看得清楚,一个正是乡主怀素,另一个便是段瑞安。
这夜丰臣喝了酒,早早睡下,姒夭却精神好,独自往观星楼去,她翩然而至,月色光华下彷如精灵,让公子乐好不吃惊。
先是往后探看,又慌张问:“公主自己来,这——要是让上卿知道。”
姒夭眉眼弯弯,还是那个乐,小心翼翼,自己先坐下,抿口玉浆,“我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你有妻子,我有夫君,咱们多少年没见了,还不能共同赏个月。”
人家坦坦荡荡,弄得公子乐不好意思,好像自己真有不轨之图似的,说起来他对她确实难以忘情,但事过境迁,对方已有好的归宿,何必再提。
郑氏一族的宝贝琉璃璧,姒夭已让芸霁带回,他亦感激不尽。
“公主说的对,坦荡之人不必在乎流言蜚语。”
随即吩咐仆人准备糕点小菜,全是对方爱吃的东西,笑道:“今夜咱们故人叙旧,欣赏一下郑国的月。”
“郑国的月还不是天下的月,难道你们的月与别处不一样。”姒夭故意调笑,往外瞟了眼,“我看呐,还不如山上的好。”
他总归是说不过她,顺着人家讲还被堵住嘴,乐叹口气,“殿下到底为何事啊?”
姒夭捡果子放嘴里,满舌尖的甜,也怕耽误久,那个小心眼吃醋,开门见山,“王上,我问你句话,王后何时从齐国回来的呀?你们现在可好。”
乐脸色略沉,毕竟夫妻之间属于私事,如何给别人说,仔细想想,他与姒夭自小相识,往事种种都牵扯在一起,在夜深人静的夜,跟对方讲讲也无妨。
举杯饮尽满盏,眼底全是感伤与不甘,“不瞒公主说,我与怀素当时为何成婚,大家都清楚,一直不像其他夫妻那样,别说举案齐眉,说句话都到不了一起,总是争吵不断,她前一段回齐,本想着两人就这样了,但安与齐大战之后,齐王清又将她送回来,说要世代交好,其实我们都是可怜人,婚姻大事不能自己做主,这次怀素回来也与以往不同,性子大变,整日闷闷不乐,心里委屈吧。”
姒夭感同身受,不免也惆怅满怀,“联姻,联姻,连你们男子都咽不下这口气,何况我们,即是如此,君王一向宽厚,何不放乡主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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