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
陆云铮话音未落,江浔已冷冷吐声。
他的神情明明没有太大的变化,却叫人明明白白瞧出了他的怒意。
陆云铮闻言双目微瞪,两世为人,还从未有人这般对他说过话,这简直就是侮辱!
他江浔有什么好狂的。
他能走到今日这个位置,不过就是因了有个帝师护着他,再过两年,且看他跌落泥潭,自寻死路!
想到此处,陆云铮冷笑出声,可还没等他再开口,身后就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副指挥使,你在此处做甚?”
陆云铮猛地扭过头去,就见自己的顶头上司蔺舟至双手背在身后,正在不远处淡淡看着他。
陆云铮眉头一蹙,就见蔺舟至冲他点头,示意他过去。
他本不欲就此离开,否则就像是他在向江浔示弱似的。
但一想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还要在蔺舟至手底下当值,犹豫片刻后,他面色一沉,还是朝那边迈了步。
只是离开之前,他偏头看向江浔,冷声道:“江大人,乾坤未定,风云莫测,做人莫要太轻狂了,一切......还未有定数!”
他还想去看沈嘉岁,然而江浔始终不曾挪动脚步,他隐约只能瞧见帷帽一角。
见沈嘉岁依旧不出声,陆云铮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
沈嘉岁:“......”
原来有人挡在身前替着出头的感觉,还挺好。
如果江浔不曾听到她方才找的借口,那就更好了。
至于陆云铮方才说的那些屁话,她半个字都没往心里去。
“江大人。”
“沈小姐。”
.......
“多谢――”
“多谢――”
.......
“额,江大人,方才我说的相看一事.......”
“在下知晓,皆是权宜之计。”
沈嘉岁闻言微微呼出一口气,原本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了下来。
太好了,和聪明人说话果然一点都不累。
现下事情都解决了,她得赶快将白芨和车夫叫起来了,再不回去,爹娘可真该担心了。
沈嘉岁正发散思绪,忽然听得江浔轻轻唤了声:“沈小姐。”
“嗯?”
思考的时候,听到有人唤自己,总是应得很快。
江浔顿了顿,眸光涌动,却十分克制,良久也只温声说道:
“快上车吧,莫要着凉了。”
沈嘉岁闻言连连点头,嘴上笑着说道:“江大人安心,方才陆云铮有句话说得没错,我惯会舞刀弄枪,是个皮糙肉厚的,身子好着呢!”
江浔闻言眉头轻蹙,薄唇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见沈嘉岁利落地爬上马车,他伸出去的手微微一顿,又收了回来,在这时正式躬身拜谢:
“承蒙沈小姐之恩,救我母亲于危难,请受修直一拜。”
沈嘉岁闻声,急忙转身去扶。
夜风恰好在此时拂过,吹起了罗纱,嫩黄色泽被远处的光染成了暖橘,却不及沈嘉岁笑容明媚之万一。
江浔微仰着头,看到沈嘉岁倾身而来,伸手虚扶他的胳膊,离他那般近,仿佛万千流光倾洒而下。
“江大人,是我要谢谢你的。”
她眉眼弯弯,如是说。
第73章 难得糊涂
马车徐徐驶向街道尽头,而后一个转弯消失在了视线中。
江浔侧身静静望着,直到晚风吹来,小臂上搭着的湿外袍传来一阵凉意,他才缓缓收回目光。
方才沈小姐入得马车后,便将外袍解下还给他了。
她说:“这般回去,我爹娘免不了一阵盘问,若瞧见了更要生出误会,只怕坏了大人清誉,给大人徒增烦扰。”
她将界限划得这般清......
是好事。
“都走远了,还舍不得呢?”
江浔正这般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了蔺老的调侃声。
他转过身去,面上已一派平静,见蔺老满目揶揄,便淡淡唤了声:“老师。”
蔺老一瞧江浔这死样子,急忙连连摆手,“好好好,行行行,老头子我什么都不说了,行了吧?”
“宫里如何?”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蔺老陡然正了色。
江浔轻轻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
蔺老见状便什么都懂了,幽幽叹了口气,又拍了拍江浔的肩膀。
“成了,你进府吧,老夫也要回了,一把老骨头今晚险些散架了。”
“弟子送您。”
江浔抬手来扶蔺老的胳膊。
蔺老“嫌弃”地甩了甩手,“去去去,老夫还没到要人伺候的年纪,舟至,过来,扶着老夫点儿。”
江浔:“......”
蔺舟至:“......”
江浔还是将蔺老送上了马车,他正躬身行礼送别,便见蔺老掀开车帘,冲他正色道:
“修直,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沈姑娘今日救了你母亲,可谓恩重如山。”
江浔闻言点了点头,郑重道:“弟子记在心头了。”
这时候马车已经动起来了,蔺老见江浔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立刻探出半个头来,急头白脸地说道:
“你这木头疙瘩,榆木脑袋!光记住有什么用,你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许啊!”
“修直,可记住老夫的话了?”
“修直,要争气啊你!”
马车内的蔺舟至:“.......”
“伯父,您要是还没交代完,咱让马车停下来,您慢慢说可好?”
蔺老闻言抽身回来,连连摇头,“不可,这样岂不是让那小子找到反驳的机会了?”
“老夫可是生憋着,硬等着上了马车才敢说呢。”
蔺舟至:“......”
“修直,老夫便当你应了!”
蔺老估摸着已经走出蛮远了,这才探头出去,最后又补了一句。
还站在原地的江浔:“......”
这老头也太一厢情愿。
先不说他如今的处境,成家不过是拖累旁人,再者,沈小姐也......未必瞧得上他。
“我对江公子很是满意――”
思绪至此,江浔脑海中不期然闪过这么一句话。
他因捡帷帽耽误了一些时间,追出来的时候,刚好听到沈小姐说,她去赏花宴是为了相看他。
那日,确实发生了不少事.......
至此,江浔却是不肯再放任自己深想下去了。
眼看蔺老的马车也消失在了黑夜中,他转身快步朝里走去。
而这时,福贵正好匆匆忙忙迎了出来,瞧见江浔便哭着说道:“少爷,您快去看看夫人!”
江浔闻言心头一紧,疾步朝东院走去。
方入主屋,便听到安阳伯哭哭啼啼在喊夫人,江浔不禁变了脸色,还以为安阳伯夫人......
待他转入内室,却见安阳伯夫人好端端的,正一脸茫然地坐在塌上,安阳伯则抱着夫人哭个不停。
江浔霍然止步,偏过身去,这一刻紧揪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
“父亲,母亲。”
江浔垂眸行礼。
安阳伯听得声音,急忙站起身来,抬袖一抹眼泪,便拉着江浔来到榻前,冲安阳伯夫人哭着说道:
“夫人,这就是浔儿,是咱们的浔儿。”
安阳伯夫人闻言抬眸来看江浔,眼里满是惊异,又带了丝怀疑,犹豫半晌,冲江浔伸出手去。
“浔......浔儿?”
江浔见状蹙眉,反而扭头去看安阳伯。
安阳伯急忙把江浔往前一推,低声道:“浔儿,你娘一醒来便这般了,忘了好些事。”
“为父问过了,你娘如今只记得你刚过了九岁生辰,后头的全忘了。”
“浔儿,这......或许是件好事。”
江浔闻言不由目露震惊,而这时,一只手已经小心翼翼搭在了他头上,带了丝暖意。
江浔缓缓回头,便见安阳伯夫人微微探身来看他,目光那般认真专注,一寸又一寸扫过他的眉眼,良久才颤声唤道:
“浔儿?”
“你是浔儿?你是娘的浔儿吗?”
江浔瞬间喉咙发紧,心头煎油一般,而这时,安阳伯轻轻扯了扯江浔的袖子。
他的眼泪就蓄在眼眶里,此时以近乎哀求的目光望着江浔,好像在说:
浔儿,求你,就承认了吧。
江浔张了张嘴,然而还没等他应下,安阳伯夫人却已经扑上前来,一把将江浔环住了。
她埋首在江浔的肩头,呜呜咽咽哭出了声,含糊不清地说着:
“娘的浔儿都长这般大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娘都记不得了。”
“浔儿,娘很想你......”
江浔能感觉到,安阳伯夫人的眼泪打湿了他的深衣,这一刻,他竟心头发颤,眼眶也酸涩得很。
这是十年来,母亲第一次如此温柔待他。
落在他身上的不是巴掌,不是鞭子,而是轻柔的抚摸。
“浔儿,你怎么不喊娘?浔儿,你喊一声给娘听听,好不好?”
安阳伯夫人缓缓松开怀抱,她已然泪流满面,此时一脸期待地望着江浔,眸光那样温柔,充满慈爱。
“浔儿。”
安阳伯急忙挨上来,言语间的哀求越发强烈。
江浔动了动唇,这个字就盘桓在舌尖,可重逾千斤。
他垂眸片刻,终究不舍得叫眼前这对父母失望。
“娘。”
他轻轻唤了声,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带了丝颤意。
“G!”
安阳伯夫人喜极而泣,抱着江浔又哭又笑,很快就面露疲态,支撑不住了。
安阳伯与江浔劝她睡下,她却拉着江浔看了又看,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良久,困意袭来,安阳伯夫人再也撑不住,慢慢闭上了眼睛。
安阳伯在榻前守了一会儿,见夫人睡熟了,便留下丫鬟贴身守着,自己则拉着一旁的江浔轻手轻脚出去了。
屋中慢慢静了下来。
丫鬟坐在一旁的杌子上,不敢错眼地守着安阳伯夫人。
可床幔之内,原本熟睡的人却在这一刻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眼里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迷茫模样。
她想死,可是被救了回来。
她意识朦胧之时,听见了老爷的哭声,那般撕心裂肺。
还听到了......蔺老的声音。
这个睿智而温柔的长者,是江浔的恩师。
他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夫人,你今日若是身死,可知会将修直推入怎样的深渊?”
“他这样秉性纯良的孩子,会将一切过错归咎在自己身上的。”
“夫人,有时候,难得糊涂。”
“修直是个好孩子,你早就发现了他的好,不是吗?”
“好好疼疼他吧,夫人,修直这个孩子,心里太苦了......”
思绪走到这里,眼泪一颗又一颗从安阳伯夫人的眼角滚下,又无声地渗进了枕巾里。
难得糊涂。
她只能用这种办法,试着去弥补一个自己折磨了十年的孩子。
而她的浔儿......
了此余生后,希望浔儿愿意见见自己这个失职的母亲。
若不愿,千万惩罚,她都该受。
只盼浔儿投生一个良善温柔的好人家,有一个爱他护他的母亲,一个比她......好上千百倍的母亲。
第74章 勤俭持家
安阳伯把江浔带到书房后,屋里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他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房内寂静,这时候――
“蛐蛐,蛐蛐。”
还是安阳伯的“常胜将军”打破了沉默。
安阳伯:“......”
“浔儿,你母亲如今的情况,方才府医也说了,许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往后能不能记起来都另说。”
“为父是觉得,这样......也挺好。”
安阳伯边说着,扯了扯袖子,有些紧张地去觑江浔的脸色。
江浔低垂着眉眼,手里还攥着那件湿了的外袍,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阳伯见状,缓缓坐到了椅子上去,忍不住极长极长地叹了一口气。
今日格外漫长,他已觉筋疲力尽,不知江浔是如何做到的,还是这般笔挺地站在那里,不露一丝疲态。
他知道,他们夫妻亏欠江浔良多。
这些年,夫人对江浔一直不好,可他因为对浔儿、对夫人心中有愧,便对夫人的所作所为始终袖手旁观。
他以为江浔会懂得自保,可他那般逆来顺受,竟一声不吭。
有一次,他悄悄去看过江浔。
他气息奄奄地躺在榻上,鞭痕交错在他身上,鲜血淋漓。
他偷偷去给江浔上药,听到江浔在梦里一遍遍呢喃着――回家。
想到这里,安阳伯忍不住又抬眸去看江浔。
他想,当时那些鞭痕那般深,或许他身上仍留有疤痕。
又想,江浔的家――究竟在哪儿呢?
他张了张嘴,却问不出口,好似只要那层窗户纸不捅破,他还能装傻充愣。
“累了一日,早些歇息吧。”
“听蔺老说,今日救了夫人的是沈家小姐,明日为父就亲自登门去谢。”
江浔听到这里,终于动了。
他抬起头来,温声道:“父亲,沈小姐之恩,孩儿记在心头了。”
“但今日之事不宜外传,免得坏了人家清誉,这定国将军府您还是不去为好。”
安阳伯一听这话,也觉有理,但救命之恩岂能马虎,他想了想,又道:
“等你母亲好些了,便由她设宴约见沈夫人,再当面给沈姑娘道个谢,这般也是好――”
“不好。”
江浔突然微微提高了声量,否定了安阳伯的提议。
安阳伯闻言不由一愣,稍显错愕地去看江浔。
在他面前,江浔难得这般态度强硬。
江浔显然也察觉自己失了分寸,他微微蹙眉,稍显懊恼。
“父亲,您也知道孩儿如今的处境,今日府中之事便是前车之鉴,莫要再将旁人牵扯进来了。”
“这些时日,父亲也留在府中多陪陪母亲吧,孩儿告退。”
说到这里,江浔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福贵一直守在外头,直到江浔离去,他才敢小心翼翼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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