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屿薇从厕所出来后洗了洗手,小心地擦干,原本以为一个女乘客会惹人注意,但事实是无人往她身上多看一眼。
唯一的例外是买票的时候,售票员懒洋洋地问了句是买学生票么,需要学生证。
城际的长途大巴倒是挺方便,她的邻座是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女人。
贺屿薇全程戴着口罩和帽子,手心里攥着一个防吐的塑料袋,看了会窗外眼睛有点发晕,便抱紧了手里的书包。
目的地是曾经的高中中学,从城际大巴下车后再转公交,到达时已已经下午两点多。
贺屿薇站在学校门口——早秋的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有温度但又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爷爷奶奶每当九月十号的时候,都会往家里拿来各种花和信件,那也是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的一天。
她也在旁边的花店买了一捧花。
校长办公室里,贺屿薇和陈校长隔着茶几对坐着。
她乖乖地回答陈校长的问题。
——在上学还是工作,目前在上学。读什么大学,呃,刚刚读完高中。有没有男朋友?嗯……貌似算是有喜欢的人了。
事到如今,贺屿薇终于能坦然地对陈校长道声感谢。
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陈校长热心地张罗为她捐款,苦口婆心劝她回来读书,而在贺屿薇一意孤行说要照顾爸爸时,陈校长也只是叹息着为她办理休学而不是退学手续。
他,是个好人。
她其实也被好人所照顾着,只是她当时太自闭,别人的关心对她来说是种负担。
贺屿薇为去年匆匆一别而道歉。
这一次见面,陈校长却不复之前的亲热,相反,他愁眉紧锁。
“你这次来是为了你妈妈的事吗?”
贺屿薇喉头为了这个词语而一缩。生母在英国意外身外,难道,连远在中国秦皇岛的高中校长都知道了这条新闻?
“……我现在也有自己的新生活。”她挤出一个笑容,“忘了告诉您,我已经高中毕业了。”
陈校长并没有理会她想转移话题的意愿,他清清嗓子:“虽然你的家事和我无关。但贺老师和尹老师和我都是几十年的老同事,他俩临终前嘱咐让我好好地照顾你。而我以长辈的角度来看,那个女人,
有点不对劲。”
贺屿薇这才感觉到,话题延伸到她不知道的方向。
“你今天来秦皇岛找我,不是因为知道这个消息吗?”陈校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就在几天前,有一名陌生女人跑到秦皇岛这所学校门口。
她报出爷爷奶奶的名字,四处地打听贺屿薇的消息。高中几个老教师都是认识爷爷奶奶和贺屿薇的,赶紧把这件事告诉陈校长。
“她说,自己是你的妈妈。”
听到这句话,贺屿薇直接站起来,膝盖碰到茶几,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妈妈?所谓的生母杨艳,不是已经嫁到英国,并在最近的露营事件中和她的丈夫和孩子身亡了?但,怎么又冒出另外一个女人,还自称是她母亲?
她忍不住想象一个鬼魂漂洋过海来看被抛弃的孩子,但,怎么可能?
贺屿薇突然想到什么,从书包的深处翻出一张超市员工卡,这是原本想扔,阴差阳错被李诀帮着留下的员工卡片。
“我的生母已经在国外去世。还有,她长什么样子?”
陈校长接过递来的超市员工卡。
“……来找我的女人,确实和上面的这张脸一模一样。”
第100章 恒风
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贺屿薇的手心渗出薄薄的冷汗,是愤怒,恐惧或是不解?
也许什么都不是。
她茫然地跟着放学后的人潮往外走,但定住脚步。
隔着学校的防盗门,余哲宁的车正在前方停着。而他正站在校门口。
余哲宁怎么也跑来秦皇岛?
在被看到前,贺屿薇就不自觉跑到旁边的建筑物躲起来。
学校门口的人流,自粗到细,随后变成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学生,而夕阳也逐渐下沉。
余哲宁联系不上贺屿薇,在校门口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人,他接了一通电话后,终于离开。而又过了十分钟,一个人影才溜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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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屿薇提着书包走在那条熟悉的尘土飞扬的马路上。
每当她遇到打击或受到伤害,第一个反应都是犯困,然后很想藏起来自己待着。
她可以再回去过一种熟悉的,隐秘的且灰头土脸的灰暗生活。
虽然极其孤独,但母亲的鬼魂也找不到她,即使找到她,从她这里获取不了任何东西。
躲避,向来能带给她最大程度上的安全感。
已经晚上五点了。贺屿薇抬起手臂,小天才手表显示着她此刻的心情,难过。
“贺小姐,贺小姐!”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呼唤。
贺屿薇扭过头。
叫住她的是余温钧专用司机老陆,他直接就把车停在路中央。
不像余龙飞拥有各种鲜明颜色和夸张造型的顶级跑车,也不像余哲宁不太讲究豪车,偶尔还会打专车。在日常出行里,余温钧所坐最多的是两辆相同款式的豪车,除了车牌号,没有任何区别,但任何时候都擦得干干净净。
余温钧并不在后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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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风驰电掣地往前冲,贺屿薇还在发呆,老陆的车居然带她来到海边。
夏末秋初,北方的海,灰色的沙滩和海岸线,远处的落日就像一颗剥掉所有白色果肉纤维后的成熟橙子,又远又圆,带着黑夜降临前的收束感。
一个花衬衫男人正在八风不动地站着,不远处,还停着两辆黑色轿车等待着。
老陆直接把车开到沙滩旁,跳下车把钥匙递给余温钧,就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去。而偌大且无边的海滩只剩下他们两人。
男人身姿仪态醒目不容错认,但是,也能觉得他身边有一种压抑着风雨欲来的氛围。
转过身,余温钧的表情还是平静的。
他第一句话是——“拿出手机,把你发给我的短信念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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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温钧的作息时间和普通人不同。
上午通常是睡觉,不允许打扰,然而早晨八点,他就被玖伯叫醒。
门禁那边报告小姑娘不在家,跟着余哲宁的车出去了,哲宁的司机也说贺屿薇去了长途公交车站。
玖伯那边正加紧调查,余温钧的属下又辗转传达了陈校长说的陌生女人来访。兵荒马乱里,他打开私人手机,才发现家里的小孩在清晨的时候发了一条短信。
——“你先不要生气。今天我会因为私事而回一趟秦皇岛。谢谢。”
区区三句话,直接毁掉余董事长一天的心情。他一种
中午还有个无法轻易推脱的会议,余温钧让老陆先到秦皇岛找人,处理完公事一路赶过来。
甚至也没心思让贺屿薇直接回酒店了,车就近停在僻静的海边,非要见见那个小心翼翼闯大祸的小姑娘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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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贺屿薇一冲下车就说:“你先不要生气,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问问你意见。”
她赶紧把陈校长的话转述出来。
余温钧虽然得知这个消息,但他还是先耐着性子听着。
贺屿薇的应对,比余温钧想得要更冷静。
“我比较相信你调查杨艳的消息是准确的。来找我的那个女人,没准儿只是长得很像我生母的另外一个女人。但,她自称是我母亲的行为真的很奇怪。”
余温钧颔首,赞同她的推测。
“血缘关系靠口说无凭。你和那女人亲子鉴定一对比就水落石出了。而为了稳妥起见,你也应该和英国死者残留的DNA做一个亲子鉴定。”
贺屿薇迟疑一下,也就点点头。有些事情,毕竟不能单纯地靠逃避解决。
余温钧脸色略微和缓。
关键时刻,贺屿薇不会倔犟和拧,也确实算是他不讨厌的一个点。
他继续说:“在海边等待你的时候,我联系上她。”
“……谁?”
“自称是你母亲的女人。”余温钧用一种平稳到冷漠的口吻说,“我跟她说,你在北京,让她来找我们。”
贺屿薇顿时有点急了。她还没决定好是否见对方呢。
“无论这女人是否是你母亲,她主动打探你,就存在着一个必须要找到你的理由。而你现在唯一要做的是耐心,把亲子鉴定先做出来,再考虑是否见她。而另一方面,我也不会放任一个可能给你带来麻烦的人留在秦皇岛,把她弄到我眼皮子底下,我更好掌控事态的发展。”
贺屿薇的神情依旧有些不安,余温钧便静静说:“薇薇,你要学着相信我。”
她对上他的眸子,终于点点头:“好。”
这男人经常有惊人之举,但他很稳,基本上任何大风大浪到这里都偃然解决。
……坏处是,只要余温钧出手做事,一切就被全盘接管,任何人没有插足的余地。
*
九月初的海边,太阳彻底没入前,海风还是暖的。
贺屿薇定下神来后,一阵阵头晕。
为了避免在公共交通工具里晕车,她只吃了很少的食物。在校长办公室倒是喝一杯热茶,然而血糖值已经降到眼前发黑的程度。
余温钧站在近处,她的手直接掏到男人的西装裤兜。果然,他身上总备有几颗薄荷糖。
他被她扑过来的举动弄得猝不及
防,顺手一搂,也感受到贺屿薇肩膀上沉重的书包。
正事说得差不多了,余温钧准备清算一下旧账——
他不止第一次见到贺屿薇背这个破书包,她是准备跑吗?还有,发短信通知他的那股通知口吻又是怎么回事?
刚准备发问,贺屿薇却又弯下腰。
她拆薄荷糖用力过猛,一个错手,不小心把糖果弄飞,贺屿薇下意识地打算去捡沙滩掉落的糖块。
余温钧真的被这小孩弄得无可奈何:“别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吃。”
他眼皮都没抬,为她重新剥了一粒薄荷糖。贺屿薇便小声地说:“你吃饭了吗?”
余温钧没回答她的问题,伸手直接把薄荷糖填进贺屿薇毫无血色的唇间,一股清凉,强劲的薄荷味在她舌尖上蔓延。
“不好好吃饭。不长记性,也养不熟。”他冷然地评价,
完全是评价宠物的词语吧。
贺屿薇不由怒从心起,她瞪了他一眼。
余温钧的手指细微地动了动,面对这种每次小心翼翼却能闯大祸的家伙,他也有点想动手。
“比起这个,你是不是应该说一句对不起?”余温钧依旧是先礼后兵,声音如对孩子说教般平静,但眼神像鹰一样压过来,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你现在勉强也算余家的一份子。我倒是不会因为我弟弟的事吃醋,平时正常交往也没太大问题。如果需要外出时,跟我说一声。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一定会安排其他人来陪你。”
贺屿薇一直沉默听着,此刻脱口而出:“我又不想要其他人!”
余温钧一扬眉,她顿时为了失言而懊悔不已,他的心情倒是迅疾转好,却还在面无表情,甚至步步逼问:“那你想要谁?”
贺屿薇的脸色却也黯然下来。
以前她没动情,他关着她,她能夹缝插针地给自己找点儿事做。可是现在,她爱上他,他如果关着她,她就只能24小时无穷无尽地想着他快回来。
但,余温钧甚至都不在余家过夜。
感觉像是曾经在荒村里照顾爸爸的日子,她每天的唯一且最重要的工作,是等待。
等他死,或,等她自己先疯掉。
他们说话间,海边已经慢慢地涨潮。
不知道为什么,她垂头丧气地站在灰色海边,余温钧总有一种她会被直接吞噬的不妙感觉,当机立断地要拉她回来。
但,余温钧突然沉下脸的气势实在惊人,贺屿薇刚才敏锐地瞥见他手指的小动作,下意识地觉得他要打人,赶紧往后退几步,结果腿一软,在沙滩跌倒。
白色的浪潮,就像狂兽的舌头纷纷扑过来舔舐着她的小腿。
余温钧穿着皮鞋都能感觉脚下被海水浸湿且冰冷的沙滩,而贺屿薇穿得更少。
他怕她冷,直接就把她从地面腾空抱起来,向来沉稳的心跳顿时加速跳动。
“不想活了么?”余温钧呵斥,不知觉就恢复低沉冷厉口气,一低头,看到贺屿薇正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的表情。
余温钧抱着她温暖柔软的身体,回忆起在香港街头找不到她人时的慌乱和怀疑。原本以为那体验会是最后一次。然而今天,再次体会到相同程度的煎熬。
他也不掩饰怒气:“给我下来!”
虽然这么说,余温钧也没放开,她搂着他脖子没敢动。
“……跟你发短信了。”贺屿薇忍不住解释,“就算不搭余哲宁的车,我今天也想独自回秦皇岛。但,我会回到你身边的……”
余温钧却没给她没留任何的情面:“你以为自己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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