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嘉禾也别无他法,只能寄希望于那个给孙家抚恤金的人是长大后的祝忱。
也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因为身份原因他不敢透露姓名,这让孙家母女误以为是豫北军给的抚恤金。
“我们去晋州。”沈嘉禾道。
巡察御史的车队出云中郡已是十一月了。
这几日,气温骤降。
北地寒风一起,连着吸进鼻腔的空气都是冰的。
太原郡官道的路面都冻得坚硬无比,马车行进便显得越发颠簸,东烟特意给陆敬祯的马车内垫了加厚的褥子,好让他舒服一些。原以为他们能去江南过冬的,谁料各地案卷繁复,拖慢了他们原本的行程,离京三个多月才整理完上阳、云中两地卷宗。
按照这个速度,便是来年开春他们也去不了江南!
在北地过冬不是好事,公子近来身体不好,万一病了就很麻烦。
辛衣舒也说过公子这几月看着还好全赖体内真气护着,若还是他从前身子,这般奔波劳累怕早病倒了。好在辛衣舒精通药理,这段时日一直细心给公子调理身体,东烟总算觉得她还有点用处。
陆敬祯靠着软枕沉睡了一路,距离晋州城还有二十多里,他突然醒了。
车帘一掀,外头冷风卷入,他的指尖瑟缩了下。
辛衣舒忙落下车帘,一面将手炉塞给他:“入夜前就能到晋州,还要问什么?”
微烫的温度爬上指尖,瞬间将扑入车内的寒意驱散,陆敬祯没说话,又挑起窗帘往外看。
“下雪了。”他喃喃。
外头传来东烟的声音:“下了快半个时辰了,现下还不是很大,我们快些赶路,进了城让他们给公子屋内多置两个暖炉。”他说话时,忍不住低头哈气搓着手。
沿途树叶落尽,枝丫上已挂了一片薄薄晶莹。
寒风轻扫,又簌簌散落。
十四年前,他从晋州城逃出来那晚也下着雪。
风雪很大,河水冰冷刺骨。
他的书童告诉他前头有座破庙,让他先行,他缓一缓便追上来。
后来他在破庙冷得昏过去好几次,他没等到他的书童。
他以为他要死了。
太冷了,真的太冷了。
是郡主那口花雕酒救了他。
远处,一片灰蒙蒙中,陆敬祯看见那座破庙在风雪里若隐若现。
他微微挺直脊背。
那座庙竟还在。
破庙不仅还在,似乎是有人修葺过,外面的墙体重新上了色,瓦砾也翻新过,看来是供人路过歇脚的。
车队在外头停下来。
东烟去前头传令大家原地休整片刻,回头见陆敬祯从马车上下来,他忙跑过去。
辛衣舒抱着件狐裘要下来,东烟上前接了裹在陆敬祯身上:“公子要进去?”
陆敬祯拢住裘氅:“不必跟来。”
辛衣舒便没下来,她撩着帘子问:“我家夫君何时还热衷于烧香拜佛了,我怎么不知道?”
东烟:“……”他也不知道。
孤庙外静悄悄的,显然无人看守。
当年后来是怎么离开破庙的,陆敬祯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是在马背上醒来的。
他被人抱着,那人说是在路上捡到他的。
他说他姓孙,叫孙晋,此番是要回老家相州去。
回相州的一路,他一直在生病,时常昏昏沉沉,但孙大哥把他照顾得很细心。
他其实认出了那是郡主的侍卫,那晚上在破庙里,他见过一样的佩刀。
郡主或许知晓了他是个逃犯,所以他干脆装作不知道。
他们足足走了近两个月才到岭南,却在离相州不远的小道上遇到了山匪。
孙大哥让他先走。
可他根本不会骑马,只能拼命抓着马缰绳。
后来,他从马背上摔下来失去了意识。
再后来,陆家二老把他救回了家。
等他能下床走动已是半个月后,他悄悄打听过孙大哥的消息。
他被山匪杀了。
陆敬祯蹙眉闭了闭眼睛,时至今日,他甚至都分不清那些是真的山匪,还是朝廷派去捉拿他的人。
后来他开始拿俸禄了,便往孙家送钱,却也不敢说自己是谁。
冷风夹着冰雪灌入裘氅,陆敬祯忙拢住氅衣走进孤庙。
甫一抬头,他见庙里蒲团上跪了个人。
是女子身形,她身上罩了件黑色裘氅,镇山河安静置在她身侧。
陆敬祯看一眼便直接愣在了门口。
是郡主!
她不是在雍州吗?
为什么会在这里?
庙里简陋,郡主手里没有香,香案上也没点烛火,只摆放了些干粮,她双手合十跪在脏旧蒲团上,背对着陆敬祯。
他听她轻声道:“菩萨在上,请保佑祝忱平安。”
心脏似被人顷刻间用手握住,陆敬祯的身影一颤。
郡主这是在……保佑他。
郡主还记得他。
她记得祝忱!
陆敬祯的心脏噗噗直跳,唇角不自觉染了笑意,他迈步上前,刚跨过面前门槛,忽听一阵脚步声自寺庙后门处传来。
接着,一团雪球从孤庙正中的佛像后朝沈嘉禾飞去。
乌洛侯律笑着从佛像后跳出来:“哈哈,娘子!”
第53章 夫君啊
“哈哈,娘子!”乌洛侯律笑着轻甩着沾在手上的雪花。
沈嘉禾本能扯住风氅挡住朝自己砸来的雪球,雪球捏得并不实,砸在身上便如齑粉松软软地散开,雪粉倒是扑了沈嘉禾满脸。
沈嘉禾抹了把脸,无语看着来人:“你多大了?”
乌洛侯律望着她笑:“我二十四啊。”
沈嘉禾噗嗤笑出来:“你真该好好学汉话。”
乌洛侯律莞尔:“望娘子教导。”他又道,“外头的雪虽同塞北的没的比,但中原这样的轻雪原来也别有一番滋味啊。为夫头次随娘子游历,少见多怪也很正常,娘子莫要取笑我。”
这一路沈嘉禾发觉这人越发没个正形,先前还是在人前装装样子,如今他是不管人前人后,对着她一口一个“娘子”。
她忍不住想纠正他,却见乌洛侯律的目光忽然看向她身后,随即他收起了脸上笑容,连脊背也徐徐挺直了些。
乌洛侯律眯了眯眼睛,按捺住诧异:“首辅大人。”
谁?
沈嘉禾指尖轻勾,猛地转身。
那人就静静立在门口,外面风雪交加,寒风吹得他领口的狐裘长毛轻曳不止,他就那样站着睨着她看。
他什么时候来的?
沈嘉禾几乎本能去摸镇山河,她方才满脑子都在想当年她和祝忱在这里初见的场景,她居然连有人靠近都没发觉!
陆敬祯被乌洛侯律的一声“娘子”叫得耳朵嗡鸣,郡主换了女装,她……她和乌洛侯律是在假扮夫妻?
为什么会是乌洛侯律?
徐成安呢?
郡主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他见郡主拿起了镇山河,那截从黑色裘氅里露出来的手腕上挂了一环手镯,是羊脂白玉,温润至极,配郡主这一身温婉女装是这样合适。
玉镯,是乌洛侯律送的吗?
拢着狐裘的手徐徐收紧,踩在地板上的脚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他一步也挪不动了。
每月的解药分明都在按时吃,此刻胸腹却忽然像被烈火灼烧般疼。
身后照入的白光刺得陆敬祯眼睛生疼,他努力稳住光华带来的眩晕,掩住颤意问:“将军和王爷何故在此?”
乌洛侯律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他几乎本能侧脸看了眼半跪在蒲团上的人。
陆首辅居然一眼就认出了身穿女装的沈将军?
沈嘉禾脸上不见诧异,她悄然收紧握着剑鞘的手,出郢京三个多月了,陆敬祯替天子巡查,就算脚程再慢也不至于还在太原郡,她以为他此刻至少已去江南了。
这几月他究竟在做什么?
眼下偏偏是晋州……
她为祝忱而来。
陆敬祯呢?
兜兜转转,他还是替李惟在找定乾坤吗?
他是循着她的行踪来的?
她身边有他的探子?
是因为她派了人去监视他,他这是在跟她玩礼尚往来吗?
沈嘉禾思绪纷乱,眼前身形一晃,乌洛侯律走了过来,眼前光线微暗,他挡在了她身前。
乌洛侯律轻声笑了笑:“本王想看看大周北地风光,便求将军做个向导。只是将军不好擅自离开边疆,本王这才想出这么个法子,委屈将军乔装打扮一番,陆大人不至于去陛下面前告发这等小事吧?”他说着,垂目朝沈嘉禾伸手,“我扶将军起身。”
沈嘉禾半跪着转身看陆敬祯,这个姿势跪得有些腿麻,便没拒绝,伸手扶住了他的小臂。男人手臂略一使力,轻易将她整个人带起来。
“当心。”乌洛侯律往沈嘉禾手肘处轻轻托了下,见她站稳,才笑着收回手,又看向门口,“陆大人?”
郡主会同他打闹说笑,也不拒绝和他身体接触,他们两个的关系何时这般好了?
陆敬祯艰难收回目光,勉强笑道:“王爷说笑,我……不会说的。”和郡主有关的事,他半句都不会说的。
“你来这里做什么?”沈嘉禾的指腹轻摩着剑鞘,凝着他问。
陆敬祯掩住思绪道:“我替陛下巡查至此……”
“我问你,来这庙里做什么?”沈嘉禾的目光一瞬不瞬盯住他。
陆敬祯微噎,他早已不是祝忱,可陆首辅又会来这里做什么?
巡查车队有马车,就算避雪,巡察御史也不该独自来这里。
陆敬祯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风雪里有脚步声传来。
“公子!”东烟左等右等不见陆敬祯回去,后来侍卫在右侧发现栓着两匹马,他放心不下立马就跟过来,“您怎么站在门口……”他上前越过陆敬祯的肩膀就见庙里还有人,东烟顺势握住佩剑。
在看清公子面前站着的高大男子一瞬,东烟撑大眼睛:“塞北王?”
随后,他的目光一闪。
乌洛侯律身边站了名女子,东烟第一眼只觉得有点眼熟,很快他看到了她手里的佩剑。
东烟的心头猛地一跳。
先前是知道沈将军和公子去漳州时扮成了夫妻,但他并未见过沈将军穿女装的样子,今日一见,东烟握着剑柄的手指倏地一个打滑。
明眸皓齿,朱唇潋滟,谁能料到战场上威名赫赫的沈将军换上红妆会是这般俏丽美艳!
他娘的,他可算知晓公子为何被沈慕禾迷得七荤八素了!
这小模样谁看了不迷糊!
只是,沈将军这番看公子的眼神……
东烟下意识往前替陆敬祯挡了挡:“雪越来越大了,中郎将说还是早些赶路进城的好,免得一会路更不好走。”
陆敬祯应声,看向沈嘉禾:“将军和王爷要进城吗?”
乌洛侯律挑眉笑:“本王是来游历的,这晋州城外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眼下风雪渐甚,自然是要进城的。”
“那王爷和……”陆敬祯又看沈嘉禾,小心翼翼问,“将军可要同行?”
他知道同行是奢求,郡主必然是要拒绝的,她眼下看他的目光里也满是探究和掩不住的怒意,但他偏偏就忍不住要多问这一句。
却不想面前之人却道:“那便有劳陆大人。”
陆敬祯错愕抬眸,一时回不过神。
乌洛侯律也有些诧异,他在郢京待的时日里可是听了不少沈将军和陆首辅之间的恩怨,再加上边疆一战两人明里暗里抢功就可想而知,沈将军明显也是极不喜这位陆首辅的,怎么会应邀与他同行?
沈嘉禾走了两步,回头看他:“不走?”
“走,娘子都走了,为夫哪能不跟着走呢。”乌洛侯律又换了副嬉笑脸色跟了上去,顺势替她拍了拍飞落在氅衣上的雪花,还很贴心地替她挡着雪。
东烟的眼珠子快掉下来了,沈将军这是什么怪癖,他跟人演夫妻是演上瘾了吗?
这回公子也该看清沈将军的真面目了吧!
但凡只要是个男的,沈将军都来之不拒啊!
只是这塞北王如此体魄,也甘愿委身于人?
正想着,见自家公子已迈步跟上,东烟忙追过去:“公子慢点!”
陆敬祯疾步上前,跟在沈嘉禾身后道:“外头风雪大,将军稍后坐我的马车……”
“陆大人叫谁将军?”沈嘉禾扭头冷冷看他。
陆敬祯倏地愣住了。
乌洛侯律笑了笑:“陆大人前头还说要保密,这就说话不算话了?这位是我娘子,乌洛侯夫人,是不是,娘子?”
陆敬祯现下中了她的毒,沈嘉禾倒是不担心他会乱说话,她只是讨厌他这种自然从容叫她将军的语气,他还以为他是祝云意吗?
他也配学着祝云意说话!
沈嘉禾没应声,继续往前走。
巡查车队里大约会有人认得乌洛侯律,他的身份不必瞒着,且她如今穿着女装,再加上一个乌洛侯夫人的身份,便更不可能有人认得出她了。
想到此,沈嘉禾将手里的镇山河收进了风氅下。
“娘子当心脚下。”乌洛侯律鞍前马后围了上去。
陆敬祯站着没动,周遭一片白茫茫晃得他头晕得厉害。
“公子。”东烟看他脸色不好,忙伸手扶他,刚触到他的手,东烟脸色一变,“手怎么这样凉?公子?”
“无事。”拢在狐裘下的手不自觉按住衣襟,陆敬祯看着前头的人,低声道,“在车队里莫要乱说话。”
“我……”东烟咬了咬牙,本想狠狠指责沈将军几句,可一看公子脸色,只好道,“知道了。”他家公子学识心计,无一不是上等,可偏偏要喜欢一个男人!
沈嘉禾本不屑乘坐马车,但眼下她既是乌洛侯律的夫人,身为女眷乘坐马车就十分合情合理了。
在原地休息的人见首辅大人回来,纷纷上了马车。
陆敬祯的马车就在最前头,乌洛侯律扭头问东烟:“马扎呢?”
东烟本来想呛他说沈将军上马车从来不用马扎,又怕公子生气,只好咬牙切齿上前:“我来摆,劳驾您让路。”
东烟刚从车内搬出马扎摆好。
车帘微晃,接着传来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夫君回来了吗?”
东烟一阵惊悚。
辛衣舒没听外头回应,干脆掀起车帘,越发娇气道:“夫君啊……”
刚好踩着马扎上车的沈嘉禾抬头就对上了那张半探出车帘的脸。
沈嘉禾:“……”
上回见这位陆夫人是在宫门外,沈嘉禾还挺喜欢她身上那种不羁豁达,只是没想到她同陆敬祯私下在一起时是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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