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枫本能往床前走了两步:“大人您……知道?”
陆敬祯自是知晓,但他很清楚那个人不欲称帝,他只想当个闲云野鹤的小道士,成天满山头跑,自由自在,安稳快乐地活着一辈子就好。
但那人如今大约也明白了,自由自在、安稳快乐需要建立在大周安稳的基础上,现在需要他为天下百姓去创造这个条件。
“公子。”东烟小心将水杯送到他嘴边。
先前公子就将药丸含在嘴里许久了,眼下给他喂了水也不见他咽,他只好又劝,“药苦,您先吃药。”
陆敬祯应声,药丸早就化了,明明应是嘴里苦得发涩,他却觉得心里跟着发苦。
李惟是个贤明的君主,他以为他辅佐李惟亲政后,那位爱玩的云道长就能回他的青都山去,郡主来日也能恢复身份,他们所有人都能好好的。
他本以为不用走到这一步的。
辛衣舒等不及问:“哪里来的先太子之子?沈将军说是就是,没人质疑他吗?”
钱枫道:“新帝还有先太子留的信物,说是成德年间的老臣都认得那信物,是先帝亲传给先太子的玉扳指!而且新帝面容同先太子一般无二,一眼就知道必是亲生无疑!哦,那位新帝身上还有定乾坤!”
辛衣舒皱眉:“定乾坤不是在郢京吗?”
“哎呀,郢京这边根本拿不出定乾坤!”钱枫道,“现下外头都在说那把宝剑呢,说是一柄软剑,和沈将军手里的镇山河一刚一柔,相得益彰!”
“软剑?”辛衣舒突然想到什么,倏地扭头看向陆敬祯,“是……是小云?”
“是。”东烟接过话,坦然对上她的视线,“他本名叫李训,生母是当年东宫的佟良娣。东宫案前一个月佟良娣因对先太子大不敬被打入了冷宫,其实她那时便已有两个月身孕了。先太子被逼自戕后,她被人秘密接出宫。”
先太子早有预感朝中变动,将佟良娣打入冷宫自是对她的保护,他一死,宫里忙着给天下人交待,自然无暇顾及冷宫里一个小小良娣的去向。
太子出殡便是接人出宫最好的掩护。
钱枫听完久久没回神:“先太子真是被太后娘娘害死的?”
东烟冷声道,“凶手不止是太后,指挥使日后就会知道了。”
钱枫冷汗涔涔,不敢多问。
辛衣舒自然也震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东烟喂完陆敬祯吃药,伸手扶他道:“公子不宜久坐,先躺下休息。”这两日才刚能稍稍坐起来些,东烟不敢掉以轻心。
陆敬祯没说话,他睁眼定定望着地窖乌黑的顶棚。
郡主既已拥立李训称帝,不日就会挥师东进,郢京这边不会坐以待毙,若太后无法阻挡豫北军的攻势,她会怎么做呢?
眼下宫里一片慌乱。
太后本来以为把所有罪名推到陆敬祯身上,暂时阻止新法推行,待将来皇子出生,她和皇后一起抚养长大的皇子必然不会再生出那种会动摇阶级特权的念头来,到那时便能将一切归位。
谁曾想沈慕禾突然搬出了先太子之子出来!
先太子去后,太子妃以身殉他,只留下一个五岁的女儿。成德三十六年,先帝给她赐婚嫁去了江南安国公府。
先太子根本没有儿子!
等等!
太后骤然想起,当年东宫除了太子妃后,先太子身边还有一个姓佟的良娣。
她记得那个良娣似乎是被打入了冷宫……她现在甚至都想不起来佟良娣是因何被打入冷宫的了。
太后忙吩咐人去冷宫把人带来。
一个时辰后,宫人来报,说是翻遍了整个冷宫都没找到佟良娣。
太后面如死灰,她现下才想明白定乾坤是怎么从东宫消失的了。
她以为当年先帝行事诡秘,以为先太子是直到最后一刻被堵在东宫审判才反应过来的,却原来他早知道她和先帝想放弃他了,所以他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他早知道他们容不下他,那他为什么不走?
太后恍惚又想起了那一日,她看着宗亲世家走进东宫,她越过众人见先太子坦然无比地站在那,他隔着人群看向她,她见他动了动唇,似是要同她说什么,但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徐徐将目光移向面前众人,他说:“历来变革之路艰难,若各位觉得变革是罪,我当以身先行。”
他留给她最后的印象,便是那道依然决然跨过那条黄线的身影。
这些年她很少想起他。
他叫李憬,是她与先帝的第一个孩子。
他曾是她一生骄傲,后来却被她视为一生耻辱,她甚至无数次为自己教出这样不顾家族利益的儿子而蒙羞!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不仅李憬如此,连十多年后的李惟也是如此!
祝聆也好,陆敬祯也罢,他们明明已经手握权柄,可以随意将那些蝼蚁践踏脚下,这样不好吗?他们为什么要折腾!
她不该把李惟交给陆敬祯教导的,是她大错特错!
太后踉跄跌坐至敞椅上。
“母后。”云见月的声音传来。
太后恍然回神。
云见月上前半跪在她身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定乾坤是陆敬祯行刺陛下那晚从宫中偷盗出去的,他早就和沈慕禾勾结。”
太后垂目看着面前之人:“还会有人信这话吗?”
云见月眉目幽深:“当年东宫和慎御司的事难道是靠宗亲世家的信任吗?”她露出一丝笑,“这些事,早就和信不信无关了。”
是利益。
太后一时没有接话,她真是年纪大了,开始变得畏畏缩缩。
云见月,很像年轻时的她。
那些坐在高位上的人,哪个手上没沾点血?但那都是为了更多的人可以好好地活着!
太后抿住唇,神色坚定了些。
片刻后,她才问:“去岭南的人不是回来了吗?”
云见月站起身:“陆家早就人去楼空了。”
那人都死了,竟还能一早就安排好了远在岭南的家人,叫他们扑了空。
这样一个聪明到极致的人,就这么死了,真的太可惜了。
这些天云见月唯一值得庆幸的大约便是――她没能得到的人,旁人终于也得不到了。
沈嘉禾起初打着清君侧旗号宣布豫北不再听朝廷命令时,还有不少人开骂质疑她,西南几个封王甚至还响应朝廷号令,带着西南守备军围住豫北西南方。
沈嘉禾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公开李训身份,并且拥立他在豫北称帝,那些质疑声终于越来越小了。
塞北王率先前来豫北,第一个公开对李训称臣,并宣布塞北勇士誓死忠于新帝。
沈嘉禾大刀阔斧,带着李训直接率军拿下了与豫北相邻的两郡,河东守备军的指挥使曾是成德年间的老将,他看见李训的第一面直呼这是先太子之子无疑,随之立马带着河东守备军倒戈向豫北。
大军一路东行,不到四个月就进了太原郡。
太原守备军虽换了指挥使,但因境内多座城池根本未作抵抗,等守备军反应过来,豫北大军早就占领了太原大半城池,逼得太原郡守急急忙忙退到了太原与云中的交界。
凉州府尹梁郁青直接亲自带着全城守将大开城门迎新帝和沈将军入城。
“臣梁郁青,率凉州众人恭迎陛下,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排山倒海的声音响彻在凉州上空。
李训十分局促,虽然他已被逼称帝五月有余,但他还是没能适应这个身份,他看了看沈嘉禾,只好清了清嗓子让跪了一地的人起身。
梁郁青谢恩,和张师爷近前来,笑道:“可算把将军盼来了。”
沈嘉禾没多说,牵着马过去问:“郢京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梁郁青道:“前几日还有太后懿旨发往各地,说如今在豫北的定乾坤是陆大人行刺当晚从宫中盗出,还说陆大人同将军早有勾结。”
沈嘉禾冷笑了声:“那梁大人以为呢?”
梁郁青沉着脸道:“我等自然不信,陆大人行刺当晚就……就没出过郢京,他既未出城,又如何送出定乾坤与将军勾结?”
张师爷接嘴道:“陆大人是怎么样的人,我们都知晓,当日凉州困境,若没有陆大人帮忙调来豫北军解围,我等哪还有命站在此处?请陛下和将军放心,凉州必定忠于陛下!”
沈嘉禾眼眶微热,她深吸了口气道:“师爷还记得我同……陆大人第一次来凉州时,有次你们在院中看案卷,和我说两个相似案子判决结果天差地别那件事吗?”
张师爷一时不明白沈将军为何突然提这事,但他很快点头:“自然记得。”
沈嘉禾的指腹摩着剑首的碧玉,轻声道:“他要撰写一部律法,规范裁决细则,那部律法规定,不论案犯是何身份出身,俱一并论处。陆大人……”她的声音微哽,“是因此才遭人污蔑迫害的。”
张师爷震惊站住了步子,规范判决这事他不是没想过,但这事根本做不了,涉及的利益太广,他没想到陆大人不止想过,他还做了!
梁郁青虽不知他们当年在凉州之事,但从沈将军的话中自然也听出缘由,若真能有那样一部律法,大周各地的罪案必然能极大程度降低,也能最大限度地约束让皇亲贵族凌驾于普通百姓身上的特权,这对百姓来说是绝好的大事!
他们都不知道陆首辅在做这样的大事。
梁郁青红了眼睛:“陆大人是个好官。”
沈嘉禾不止一次听人这样说他了。
她冷声道:“郢京那些人杀了他。”
李训听出沈将军话里的愤怒,回豫北后,沈将军便再没提过公子了,但李训知道,沈将军没有忘记过公子,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忘记他。
他道:“那部新法终会推行的。”
梁郁青突然跪下道:“有陛下此话,臣万死不辞!”
张师爷等众人齐刷刷跪下:“我等万死不辞!”
李训没想到众人这么大的反应,他错愕看着面前一众人,突然明白了这件未尽之事的重要性。
当年父亲和祝大人直到最后也没有妥协,如今虽然公子不在了,但他还活着,他一定要做到!
大军东进这几个月,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不过这次到凉州,沈嘉禾终于敢让将士们停下休整了。
凉州都是熟人,又有梁郁青的归顺,倒是可以成为豫北军驻扎的一个据点。
如今太原匪患已除,粮马道通畅,先锋军自然也不必担心辎重运输的问题。
大军休整五日,正打算一口气拿下整个太原郡,豫北那边传来急报。
西南守备军集结二十万攻打位于豫北西南的姜州,与此同时,北边的契丹人也突然开始强攻漳州。
沈嘉禾留在豫北的兵力总共也只有二十万,眼下南北夹击,若不回,等失了豫北主场,当年凉州困境必然再现!
沈嘉禾当即下令留陈亭带着五万豫北军留在凉州,阻断郢京那边的支援,自己则带大军折返豫北。
徐成安策马紧跟着沈嘉禾:“眼下我们需要兵分两路前往支援吗?”
沈嘉禾果断道:“不,我们直接绕路去姜州。漳州离塞北近,塞北王会带兵过去支援,他很熟悉契丹人的打法,暂时不必担忧那边。”
徐成安松了口气:“太后派二十万守备军强攻姜州,这是想从西南直取端州吧?”
李训闻言,立马变了脸色:“将军家人都在端州!”
太后这是看豫北军势如破竹,便想用这一招挟持人的下三滥手段?
“驾!”李训狠狠抽下马鞭,“我们得快点!”
沈嘉禾看着他疾驰背影,下意识抿唇,祝云意将他留着身边这两年真是没想过要把他推上帝位啊,他把他养得半点矜持贵气都没有,只有满身少年江湖气。
她起初带他出来征战还想叫人打造一驾符合天子身份的马车让他坐着,结果他根本坐不住,一开战他提着定乾坤就冲在最前,拦都拦不住。
不过就是他这样的性子,令将士们的忠诚度空前。
全天下,哪个天子能身先士卒?
只有他们这位陛下!
“陛下!”沈嘉禾追上去,“这次攻打姜州领兵的是禹王和岭南王,您还是不要冲在最前。”
“为何不能?”李训冷着脸,“我正好问问我的这些个叔伯,天下到底是李家的,还是他们云家的!驾――”
“陛下!”
沈嘉禾不觉蹙眉。
徐成安一言不发跟在后面咬牙追赶,有一位功夫不弱,跑马贼快的主君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好事,很多时候他们追上他都很费劲,要不是那位的身份摆在那,就这野马性格,早被他揍上许多回了,也只有祝云意那样好的性格能忍他了。
大军日夜奔袭,抵达姜州已是五月中。
雍州抽调了十万大军过来守城,但因守备军人数众多,豫北军死伤惨重。
沈嘉禾刚到姜州就在后方营地见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乌洛侯律看见她比任何人都高兴,直冲过来就要抱。
沈嘉禾用剑首将人抵住,她错愕问:“你为何在此?”
乌洛侯律耸耸肩,示意她往前看:“不如你自己看看,对面像是二十万的样子吗?云氏派了三十万重兵强攻姜州,我不来你觉得能行吗?”
敌军有增援必然是他们来的路上之事,看来太后是打算尽快拿下姜州,破了豫北后防,让他们自乱阵脚。
西南防线固然重要,但北边的战事更重要!
契丹人一旦入关,百姓必遭屠掠!
沈嘉禾的脸色难看:“你来了姜州,那漳州那边谁在守?”
“你那位夏将军带的兵。”乌洛侯律吊儿郎当道,“哦,还有我的军师啊。”
沈嘉禾:“??”
“你们塞北连个文房先生都没有,你哪里来的军师?!”
“诶,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也没有啊,沈将军这就看不起人了不是?我们塞北好歹也是块风水宝地,凭我这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模样,难道还聘不上一位军师给我效命?”乌洛侯律无视沈嘉禾难看至极的脸色,依旧我行我素,“我听他讲了讲他对兵书的看法,就觉得此人可堪大用!”
徐成安气得摔了水杯:“他娘的只会纸上谈兵的人你都敢用?乌洛侯律,你先前在雍州说拥立陛下全是假的,你是郢京派来的奸细吧!”
乌洛侯律眯了眯眼睛:“徐校尉,本王不用身份压你,你是不是真的不记得本王的身份了?”
徐成安:“……”
沈嘉禾没空和他们在这吵,她扭头去寻李训。
一侧的士兵引她过去,她一面招杨定过来:“战术方面可听塞北王指挥,旁的……你自行斟酌。切记,护好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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