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憋了满腹牢骚回去,而其他妻妾们则欢喜不已,因为现在的陈恩跟皇帝差不多了。一旦把朱州打下来,南方七州就得六州,若要称帝也是使得的。
殿内丝竹悦耳,觥筹交错,一派祥和之气。人们一点都不担心战事,就连陈皎都放松许多,觉得今年把朱州拿下应是稳了。
稍后她出去透透气,外头阵阵桂花香袭来,带着些许凉意。
陈皎一袭华服,仰头看皎皎皓月。巨大的圆月高挂空中,皇城里挂满了喜庆的灯笼。她走到附近的城墙上眺望万家灯火,整个应宁尽收眼里。
马春在一旁好奇问:“小娘子在看什么呢?”
陈皎指着万家灯火,道:“我在看家国太平。”
马春:“只希望咱们南方别再有战乱了。”
陈皎没有吭声,南方的战争不会到此结束。她要尽快远离这里,把场地腾出来让大房跟二房斗。
现在便宜爹的身份水涨船高,日后陈贤戎就是太子了,郑氏一族岂能容得下陈贤树那样的威胁存在?
便宜爹生性多疑,她不能守在京中被卷入大房与二房的内斗中,她得走,走得越远越好。
中秋节后没过几日,郑威那边传来捷报,把盛原攻占。
陈恩大为欢喜。
余奉桢捋胡子道:“朱州十五郡已经接连失陷五郡,照这么下去,只要把主力歼灭,至多开春就能拿下。”
陈恩点头,背着手来回踱步,“他们虽然人多势众,但我军年年征战,个个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定能赢得这场战役。”
余奉桢:“若夺得朱州,主公可称帝。”
陈恩盯着他看,“你莫要怂恿我。”
余奉桢正色道:“主公乃皇室陈氏,又手握重兵,称帝乃众望所归。眼下我们惠州甚有口碑,就算主公称帝,也无人敢闲言碎语。
“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主公称帝之后,他日把许州打下,再图中原,匡扶汉人社稷,此乃民之所向。”
这番话说得陈恩心潮澎湃,谁不想做君主呢?但他素来低调,并未过多提起。
之后京中无事发生,无需多叙。待到入冬时,任在康与徐昭等人在玉景死战不幸中箭,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冬日寒冷,任在康中箭后虽经过军医救治,但伤口迟迟未结痂。之前长子被杀,令他大受打击,而今中箭久治不愈,心情郁郁。
眼见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军中的程兵曹忧心忡忡。他私下里询问军医任在康的病情,军医表情凝重,说道:“主公这些日反复高热,实属不妙。”
程兵曹绷紧了心弦,军医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想多说。
外头天色阴霾,叫人无端生出烦闷。本以为朱州能多扛一阵子,哪曾想溃败得这般迅速。
这是他们怎么都没料到的,以前只知郑威,雍国怀和沈乾敏之流,根本就没听说过徐昭裴长秀,甚至连女人都能领兵,简直匪夷所思。
惠州到底养了一群什么玩意儿,也难怪当初的朝廷被瓦解得无声无息。
浓重的汤药气息弥漫在室内,甚至还带着难以察觉的腐败。任在康躺在床上,高热时不时侵袭病体,恍恍惚惚间,他睁开眼,仿佛看到死去的长子坐在床沿。
他想张嘴喊他,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见他嘴唇嚅动,伺候他的妾室红着眼眶道:“郎君可要好起来啊。”
说罢用手帕拭泪,伤心不已。
像她们这些女人,若依靠没了,这辈子便彻底完了。
今年的冬日比去年要冷得多,京中的崔珏老毛病犯了,又龟缩在宅院里足不出户。
陈皎去探过一回,那厮的屋里炭盆烧得旺,走进去得出一身汗。她无比嫌弃,把窗户开了一道缝隙,透透气。
“你这还没成老头呢,就怕冷成这般,若是去了北方,下雪天扛得住?”
崔珏歪坐在榻上,手里抱着暖手炉,中气不是很足,“九娘子没听说过越是毛病多的人越能苟延残喘吗?”
陈皎失笑,不客气道:“崔郎君还没到中年就苟延残喘了,能苟到八十?”又道,“若是寻常人家,冬日里哪来什么炭盆,只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崔珏:“得多亏九娘子怜悯,让崔某有炭烧。”停顿片刻,“给你提个醒儿,夺取朱州之后,你爹估计会称帝。”
陈皎挑眉,一屁股坐到榻边,“他这般急不可耐?”
崔珏:“南方七州,他夺了六州,比以前的朝廷好。”
陈皎嫌弃道:“出息,这点儿地就满足了。”
崔珏没有吭声,自家主子是什么性情,他了如指掌。
陈皎忽然道:“若我爹称帝,那陈贤戎就是太子,镇守在交州的陈贤树则是亲王,大房和二房岂不得打起来?”
崔珏无奈道:“多半会打。”
陈皎翻了个白眼儿,“我可不想被他们拖下水去掺和。”
崔珏:“你总不能又跑去朱州清理官绅,总归得为自己筹谋退路,不论他们谁占利,都不会给你留立足之地。”
陈皎歪着头看他,“现在陈贤树镇守在交州,手里握着兵,顺理成章。那我陈九娘呢,一介女流,我爹可会发兵与我?”
崔珏摇头。
陈皎:“一直以来我都在外头打拼,从不敢把手伸到州府里,就怕被爹忌讳。待朱州拿下之后,徐昭他们手里的兵权定会收回,到时候又是光杆司令。
“我陈九娘空有名头而无实权,要兵没兵,要权没权。你让我筹谋退路,敢问,我的退路在何处?”
崔珏:“……”
陈皎叹了口气,“我根本就没有退路。”顿了顿,“总不能让我去打许州,人家不出来,根本就打不动。况且州府里这么多人手,也轮不到我去出头。”
崔珏皱眉,“你想怎地?”
陈皎盯着他道:“置死地而后生。”
崔珏:“???”
陈皎:“我要向爹讨兵,把徐昭他们讨到手,去打中原。”
此话一出,崔珏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坐直身子道:“荒唐,在这个节骨眼上打中原,不是去送死吗?”
陈皎淡淡道:“对,我就是去送死。”
见她吊儿郎当,崔珏不禁急了,“你莫要不正经,以我对你爹的了解,他是不会发兵与你的。”
陈皎没有回答,崔珏戳她的胳膊,严肃道:“跟你说正经的,现在的南方还不足以与中原的胡人抗衡,你带兵过去,只会让他们白白送命。”
陈皎不大痛快,戳他的胸膛道:“我心中有数。”
崔珏捉住她的手,难得的严肃起来,“阿英没见识过胡人的屠刀,他们个个身强力壮,且精通马术,擅骑射,若南方的骑兵过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中原要图,但决计不是现在,时机未到。一来惠州连连征战,需要休养生息养民;二来惠州的兵还不足以与胡人开战,他们还不够强壮,需要日夜不停地操练,方才有资格去到战场上。
“你若贸然把徐昭他们带过去,空凭一腔热血,无异于白白送死。”
他说了这么多,就是要让她明白其中的道理,结果那厮平静道:“我就是要过去送死,方才有生路。”
崔珏:“……”
陈皎忽地靠近他,附到他耳边道:“我要造反。”
崔珏:“……”
整个人都愣住了。
陈皎继续道:“我把裴长秀和徐昭他们带出去,就是为造反。我若不离开京城,迟早会卷入大房和二房的争斗中成为替死鬼。我得替自己谋一条生路,而去中原是我唯一的出路。”
听了她的打算,崔珏整个脑门都有些炸。
他不会说她疯了,因为他清楚的明白,如果她不抗争,那等待她的将是深渊。
一个未嫁的女郎,且有几分本事在手,除了她老子因为她有利用价值能用外,其他的兄弟是不会留着这样的敌人的。
正如陈皎所言那样,她没有兵,也没有权,她的一切来自淮安王。以前惠州小,有她发挥的余地,现在惠州越来越大,而她的用处也越来越小。
因为南方该打下来的地方都打下来了,她若参政,除了惹得便宜爹猜忌,兄长们忌讳外,讨不到丝毫益处。只要手里头没有兵,一切宏愿都是空谈。
陈皎无比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所有权力都是建立在兵权上,便宜爹就是最好的例子,牢牢地把握住兵权,除非必要,谁都不会轻易放权。
现在除了镇守交州的陈贤树手里握了兵外,陈贤戎等人更是想都别想,毕竟父子相残比比皆是。
崔珏跟了陈恩好些年,自然晓得他的尿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看着陈皎久久不语。
这条路他们走得实在不容易,明明都要挣脱出来了,却又陷入了怪圈。崔珏忽然觉得头痛,他按了按太阳穴,忍着不适道:“我们能用的兵不多。”
陈皎:“兵不在多,而在精。”停顿片刻,“这些年我在各州累积了不少口碑,徐昭和裴长秀等人也在军中树立了威望,一旦时机到了,我必当揭竿而起。”
崔珏有些无语,“你跑到中原去,把我搁贼窝里,合着是把我当小媳妇儿养,替你主家啊?”
这话把陈皎逗笑了,“我去了那么远,若京中没人照应,谁来给我善后?”又道,“倘若余奉桢给我断了粮草,到时候我找谁哭鼻子去?”
崔珏不痛快躺下了,脑壳痛。
陈皎戳了戳他,“你别装死,京中的文官们统统都给我策反。”
崔珏没好气道:“我又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说罢翻身背对着她,不想理她。
陈皎又贱兮兮戳他的屁股,崔珏蠕动了一下,她厚颜无耻道:“你是我陈九娘养的小媳妇儿啊,我主外,你主内,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我下了油锅,你也跑不了。”
崔珏没好气道:“嘎嘣脆。”
陈皎再次失笑,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有时候可爱得紧,忍不住伸手去推他的胳膊,“我是正儿八经跟你商量。”
崔珏翻身看她,“你有多少成把握能成事?”
陈皎:“十成把握。”
听到这话,崔珏坐起身来,“你莫要画饼诓我。”
陈皎胸有成竹道:“我诓你作甚,毕竟是身家性命之事。”又道,“我阿娘还得靠你捞一把,她在我爹身边,是系在我脖子上的绳子,必要的时候你得把她弄出来。”
崔珏看着她没有吭声,他不明白她哪来的自信,能有十成把握把淮安王干掉。
陈皎也未过多解释,只是给他提个醒,“若陈贤戎或陈贤树上位,方世林和吴应中这些人肯定会遭殃。他们是我扶植起来的,我不能出任何岔子。故而,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崔珏还是没有吭声。
忽听外头传来汪倪的声音,陈皎没再多说,起身出去了。
崔珏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她要造反。尽管他知道她肯定不甘心替他人做嫁衣,但听到她亲口说要造反,还是心绪难平。
要么一步登天,要么死无葬身之地,没有中和的余地。
汪倪见他神思,说吴应中来探望了,崔珏回过神儿,不耐烦挥手。
不一会儿吴应中进屋来,行礼道:“文允老弟可好些了?”
崔珏摆手,“老毛病了。”
吴应中跂坐到榻上,同他唠了阵儿。他显然对眼下的局势有些担忧,似乎听到了陈恩想称帝的风声。一旦徐昭他们夺取朱州回来,这些武将势必得站队。
明年陈恩就六十岁了,他若称帝,肯定得立太子。大房和二房不睦已久,一个是亲王,一个是太子,他们这些文武官员若要立足,势必二选一。
但微妙的是他们又是陈皎提拔起来的,偏偏她又是女儿身,陈恩大不了许公主的名分。
吴应中有点愁,自知无论是大房还是二房,资质都算不得上佳。陈皎有领导才干,却是女郎,这个世道可以赋予女性各种贤良称号,唯独君王不可。
就算是吕雉,也仅仅是执政太后,而不是君主。
崔珏默默看着这个一路走来的老头儿,他年纪大了,还是晚些再吓唬他罢。
屠龙术,他不知道陈九娘要怎么去屠龙。更不知道她那么执着去中原,要怎么杀出一条血路。
第85章 父女对峙
车到山前必有路。
这是崔珏回给吴应中的话,云里雾里的带点玄学。
今年的冬天对于朱州来说异常难熬,年关时玉景失陷,州牧任在康因箭伤久治不愈病逝。群龙无首,朱州官兵再无凝聚力。
紧接着雍国怀等人再夺一城,朱州兵因任在康的离世备受打击,一盘散沙。
兵败如山倒。
一场大雪不期而至,给京城裹上了一层银装,府里种了不少寒梅,在凛冽中绽放。陈皎身披狐裘斗篷,同许氏漫步在长廊上,许氏道:“明年你爹六十生辰,定要风光大办一番。”
陈皎:“我的贺礼,由阿娘操办好了。”
许氏看向她,“明年阿英会在京里吗?”
陈皎摇头,“我不知道,或许不在。”说罢眺望远处绽放的红梅,“阿娘你说,像我这样的人,这偌大的宅院关得住吗?”
许氏:“可是南方太小,不足以让你飞出去。”
陈皎抿嘴笑,“那便飞到北方去,汉人的天下何其之大,南方于那些中原人来说不过是南蛮。”说罢看向许氏,“阿娘难道不想去北方看看吗,看看中原的沃野千里,一望无际皆是平原,连座山头都没有。”
许氏从未去过中原,忍不住问:“真有那么平原?”
陈皎点头,“中原不像南方丘陵山头多,那些地方最适宜种庄稼,成片麦田,收成可比南方好多了。”
她心中向往,那是因为她见识过祖国的大好河山。
这场大雪整整下了好些日,临近过年那几天,聚集在泰丰的朱州主力被沈乾敏和郑威等人合力全歼,从此任氏一族被彻底抹杀。
朱州十五郡,攻陷的攻陷,投降的投降,土崩瓦解。身处战乱中的百姓流离失所,大雪欺身,死伤无数。那些冻死的尸骨无人认领,他们被丢进万人坑,与战死的士兵同葬。
对于胡宴这群人来说,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他们一脸麻木看士兵们推送尸体,天气太冷,一口浊酒下肚,酒水冰凉辣喉,血液却沸腾,整个人都暖和不少。
刘大俊接过他手里的酒壶,也灌了一口,说道:“这场仗可算告一段落了。”
胡宴眯起眼,“朱州的官绅清理,想来九娘子不会亲自动手。”
刘大俊:“谁知道呢,之前奉州的官绅清理,就是她亲自去的。”
胡宴:“州府里那么多文官,哪用得着她事必躬亲?”
刘大俊没有回答,不一会儿裴长秀出来了,因着年轻,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两人看向她,说道:“天这么冷,出来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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