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珏表现出来的文士素养,若没有强大的家族底蕴培养,陈皎是怎么都不信的。
之前她并不关心他的身世背景,现在却不得不关注起来,因为她想搞世家士绅。
而崔珏,代表的恰恰就是那个群体。
两人的立场站到了对立面。
崔珏不知内里,只觉陈皎看他的眼神带着死亡凝视,让人特别不舒服。
“你何故这般看我?”
陈皎冷哼一声,坐回原位,想试探他的底细,问道:“王家一事,崔郎君可曾听闻?”
崔珏点头,“略有所闻。”
陈皎:“何家求一命抵一命,我是允还是不允?”
崔珏:“证据可充足?”
陈皎:“铁证如山。”顿了顿,“王家你知道吗?”
“知晓,曾在朱州任太守,在当地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如果我把王震荣杀了,他们又当如何?”
崔珏沉默了阵儿,才提醒道:“这会儿王家估计已经在疏通关系了,你若要杀王震荣,得趁早,省得州府里关系到位了让你放人,你心里头又不痛快。”
陈皎没有吭声,还是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看他。
崔珏皱眉,用不大高兴的表情道:“九娘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无需窥探。”
陈皎不想脏自己的手,“王家曾来找过我。”
崔珏轻描淡写道:“大牢里疏于管理,畏罪自杀,倒也不怪。”
陈皎:“……”
活阎罗的称号,当真名不虚传。
崔珏倒是一点都不装了,问道:“九娘子杀过人,还需要我教吗?”
陈皎“啧”了一声,埋汰道:“比起崔郎君的名号,我陈九娘差远了。”停顿片刻,方道,“王震荣就交给你处置。”
崔珏挑眉,“脏活丢给我,岂有白干的道理?”
陈皎:“欠你一个人情。”
她既然这般说,崔珏倒也没有发牢骚。
傍晚吴应中处理完手上的差事回到官舍,崔珏同他叙了会儿话。
吴应中抱手看着这个年轻人,他跟崔珏其实并不熟络,被他举荐到魏县,最初也着实满腹牢骚,现在则改观许多。
“老夫其实一直都想不明白,崔别驾何故要把老夫举荐给九娘子。”
崔珏回答道:“因为吴主记在州府里算是难得的清流。”
“清流?”
“对,清流,至少在崔某眼里,是廉洁的。”
这话把吴应中气笑了,捋胡子道:“合着是瞧老夫这头穷酸的牛马好欺负?”
崔珏也笑了笑,“吴主记所言甚是,越是清廉,则越是穷酸。可是惠州需要这样的牛马操劳,才能谋日后。”
吴应中似有感触,“崔别驾未免太抬举老夫了,老夫人轻言微,没你想得那般有本事。”
崔珏却有不同的看法,正色道:“吴主记此言差矣,惠州不缺有主见之人,缺的是实干之才。
“崔某以为,吴主记算得上实干之才,故而才将你举荐与陈九娘。
“眼下看来,崔某并没有选错人,魏县这边有你把持,还算平稳。”
吴应中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看他,“此次淮安王差你来,所为何事?”
崔珏垂首斟酌了一番,方道:“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要做。”
这话吴应中听不明白,却也没有多问,只道:“现在郑县令落马了,总得派父母官来接手。”
崔珏道:“吴主记不用太着急,只要县里不出乱子,晚些时候再差人过来替补也不迟。”
吴应中耐人寻味道:“崔别驾可知晓九娘子想在魏县干什么吗?”
崔珏点头,“略有所知。”
吴应中犀利问:“她掀起的事端你不害怕?”
崔珏失笑,不答反问:“吴主记呢,你害怕吗?”
吴应中不说话了,崔珏也沉默。
室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隔了许久,吴应中才忧国忧民道:“世家门阀举足轻重,九娘子是个有心人,只是光有心远远不够。”
崔珏乐观道:“崔某却有不同的见解。”
“哦?老夫愿闻其详。”
“崔某以为,是否有心不在陈九娘身上,在于淮安王的取舍之间。”
“此言不假。”
“淮安王对惠州是什么态度,吴主记应该比崔某更清楚。前有闵州民变生乱,后有朝廷腐败不作为,再有北方胡人肆虐,惠州到底还能太平多久,是否可以在各方军阀中苟活下来,不得而知。”
吴应中沉默着等待下文。
崔珏继续道:“眼下的惠州内斗频频,地方上也各为其主,百姓的日子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太坏。但长此以往,一旦其他州生乱,惠州势必受牵连。
“现在的惠州,崔某以为,它并无实力跟其他门阀相争,唯有求变,方才有机会在南方站稳脚跟。
“可是淮安王求稳,宁愿偏居一隅,也不愿冒险寻求出路。他是无心者,而陈九娘这个有心者,与他有着血脉亲缘,总有机会引起淮安王的警醒。”
吴应中一下子就听明白了,“扶稳了陈九娘,用她说服淮安王,惠州才有从泥潭里挣脱出来的机会,是这样吗?”
崔珏点头,“吴主记心怀惠州百姓,想来是盼着惠州好的。”
吴应中无奈道:“老夫是惠州人,自然盼着家乡能得太平,不受战火侵害。”
崔珏拱手道:“惠州有吴老这样深明大义之人,是百姓的福气。”
吴应中摆手,“崔别驾莫要给老夫戴高帽,老夫已经是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行事只 求问心无愧。”
崔珏微微一笑,“问心无愧,甚好。”
吴应中细细打量他,意味深长道:“崔别驾这样的青年才俊,窝在惠州,倒是委屈你了。”顿了顿,善意提醒道,“怕就怕你与九娘子不是一路人。”
崔珏装傻道:“吴老何出此言?”
吴应中直言道:“惠州若要求变,九娘子第一个要下屠刀的就是士绅大族,你崔氏一族,首当其冲。”
崔珏没有说话。
吴应中继续道:“老夫不知崔别驾是否与清河崔氏有关联,但见你学识俱佳,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见南逃前家中背景雄厚。
“如若九娘子扒出你的底细来,以她亦正亦邪的行事做派,恐怕难逃一死。”
崔珏并未直接回答他的话,只轻轻摩挲拇指上的刀疤,“多谢吴老提醒,你多虑了,崔家的子弟,还不至于沦落到我这样的处境。”
吴应中:“最好如此。”
这算是两人第一次深交,皆为改变惠州而统一战线。
一个渴望有朝一日能北伐收复中原,一个期盼家乡能得安宁,都盼着惠州能在乱世中苟活下来,有一席之地。
这是他们共同的理想,也愿意为之而努力奋斗。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天晚上崔珏忽然从梦中惊醒。
他看到一位妇人,脸上带血,疯狂喊他快逃。
他站在风雪中,妇人的脸越来越模糊,只是一遍又一遍喊他快逃。
紧接着耳边传来胡人的喊杀声,他再也听不到妇人唤他狸奴。
狸奴,猫,好养活。
内心似受到冲击,崔珏再也无法入眠。他摸黑下床倒水喝,丝丝凉意入喉,令他混沌的大脑清醒许多。
在黑暗中站了许久,他才重新回到床榻上,有一瞬间的恍惚。
今夕是何年?
想起白日陈皎试探他的底细,心中不禁泛起一股子嘲弄。
清河崔氏,那样的高门世家,他可高攀不起。
闭上眼躺到床上,胸中思绪翻飞,有幼时折断双腿的憎恨,也有贪恋母亲怀里的温暖。
最后的所有都化为战火纷飞的硝烟弥漫,焚烧掉了不愿忆起的过往。
皆因太痛。
抵达魏县才仅仅只过了一日,崔珏就沾上了一条人命。
那王震荣跟郑县令被单独关押在单间里,晚上郑县令睡得死沉,凌晨迷迷糊糊醒来,猝不及防见到窗户上挂着的王震荣,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当时王震荣已经气绝多时,应是半夜就自缢而亡,尸体悬挂在窗户上,委实瘆人。
郑县令的鬼叫声惊动了狱里的官兵,忙过来看情形。
那官兵被吓得够呛,赶紧找人来把王震荣放到地上。
郑县令似乎被唬住了,他跟王震荣一间牢房,但对方是什么时候死的他并不清楚。
这简直匪夷所思。
看着王震荣的尸体,郑县令仿佛看到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稍后于二毛过来看现场,随后去请吴应中。
很快王震荣在狱中自缢的消息传了出去,经过仵作验尸,确认是自缢而亡。
这事陈皎心知肚明,不想插手。现在人死在牢里,结案后尸体得交给家属。
市井里议论纷纷,有说是报应,有人说是何月的魂来索命了,各种说法都有。
王家人自然不信冤魂索命。
长房王震凤已经跟州府那边联系了,本以为老四很快就能放回来,不曾想竟然死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他们措手不及,王震荣夫人娄氏只觉天都塌了,以泪洗面。
她泪眼婆娑,喉头哽咽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自缢了?儿啊,我不信,不信你爹会自我了断。”
长子王晋心乱如麻,安抚道:“阿娘保住身子要紧,父亲死得冤枉,定要叫大伯替他讨回公道!”
娄氏抹泪道:“那陈九娘着实欺人,你五叔不是舍了钱银与她的吗,为何还下此毒手?”
王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震荣的死出人意料,令长房大为懊恼,面对底下兄弟们的义愤填膺,王震凤阴沉着脸难堪至极。
现在王震荣的尸体还在衙门里,需他们把遗体领回来安葬。
前去领尸的人是老五王震秋,见自家兄长死得不明不白,暗暗拽紧了拳头。
把遗体领回王家祠堂,娄氏哭得晕厥过去,王家人聚到一起,个个垂首不语。
王震凤拄着拐杖,阴鸷地盯着王震荣的遗颜,恨得刻骨。
王震荣的死,是王家的耻辱。
他们请了仵作验尸,确实是缢亡,但尸体上没有其他伤痕,推测应是在睡梦中缢亡。
王晋哭道:“爹死得冤枉啊,他死得冤枉。”
针没有扎到自己身上,永远也不晓得痛。现在何家丧女的悲痛转嫁到王家,报应不爽。
王震荣的妻儿们小声呜咽,替他鸣不平。所有人都看向族长王震凤,他沉默了许久,才道:“差人走一趟娄家和钟家。”
家丁得了吩咐,连忙下去办差。
在王家一片愁云惨淡时,薛良岳私下里跟商玠见了一面。
商玠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同他细叙一番,提醒道:“家主近些日小心为上,那陈九娘不曾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可没有郑县令仁慈。”
薛良岳皱眉道:“听说崔珏也来了?”
商玠点头,“此人有活阎罗的称号,也不是个善茬儿,多半会生出事端来。”
薛良岳问:“王家的事,你可曾听到风声?”
商玠:“不曾,不过王震荣之死实在蹊跷,应是出自陈九娘的手笔。”
薛良岳“唔”了一声,“此女不可小觑,你能近她的身吗?”
商玠道:“小的无能,她非常警惕,应是知晓家主把我安插到她那里的目的。”
“她会用你送去的东西么?”
“甚少。”
“若寻得机会,便哄她用些好的。”
商玠没有答话。
薛良岳从袖袋里取出一包药粉,他伸手接过,神情里透着小激动。
薛良岳鄙夷地看着他,“莫要让陈九娘看出你的破绽来。”
商玠应是。
薛良岳不耐烦挥手打发,他躬身退下了。
凉亭下一片寂静,薛良岳负手而立,腹中一番算计。
郑县令落马,王震荣被杀,可见陈九娘的雷霆手段。他薛良岳在魏县混迹二十余年,断然不能折到她手里。
只是他低估了崔珏这个猛人。
目前陈皎的价值及其重要,对于崔珏来说她不能出任何岔子,更容忍不了她身边存在不稳定因素。
他不管她想利用商玠来做什么,心里头不爽她居然胆大妄为到在身边养男人。
故而崔珏主动出击,背着陈皎去了她租的宅子。
崔珏精通琴棋书画,杀商玠用的就是一根琴弦。
他甚至都没让汪倪费心,而是自己亲力亲为。
当陈皎从马春那里得知崔珏去了她租的民宅时,诧异不已,后知后觉问:“他去那里做什么?”
马春:“哎哟我的小祖宗,崔郎君肯定是有事才去的,他若见到商玠,指不定会生出事端来,你还是赶紧去看看为好。”
陈皎不大高兴,觉得崔珏多管闲事,却也没有耽搁,命人备马。
在她赶过去的途中,商玠那朵娇花毫无防备落入崔珏手里。
一根琴弦死死勒紧他的颈脖,他拼命挣扎。
崔珏一脸阴鸷,看似柔软的琴弦杀人于无形,它绕住商玠的颈项,一点点将他活活窒息。
男人呼吸急促,喉头发出痛苦的呜咽声,无论他怎么挣扎反抗,身后的人好似铜墙铁壁死死地抵住,绝不松手。
崔珏额上青筋毕露,一双手既能执笔书画,也能杀人。
室内两个男人的搏斗弄翻了桌案,商玠濒死挣扎,面红耳赤。
崔珏的胳膊狠狠地绞住他的颈脖,琴弦收紧,能呼吸到的空气愈发稀薄。
院子里的汪倪双手抱剑,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竖起耳朵听屋里的动静。
阳光从窗棂窥探而入,光线下的灰尘纷飞,由先前的混乱一点点往下坠落,渐渐变得稀少。
陈皎快马加鞭赶过来,断然没料到崔珏会光明正大杀人。
她匆忙进院子,见到汪倪杵在那里,稍稍放心,劈头问道:“崔珏呢?”
汪倪看着她没有回答。
陈皎不耐道:“问你话呢,哑巴了?!”
汪倪撇了撇嘴,指了指厢房。
陈皎不作多想,连忙提裙去看情形。
那门并未反锁,她轻轻一推就开了,只不过里头的混乱狼藉令她愣住。
桌案、方凳和杯盏物什摔得乱七八糟,意识到出事了,她暗叫不好,赶忙进里间,顿时被那情形唬住了。
只见崔珏跟恶鬼似的衣衫不整,面目狰狞可怕。
商玠同样狼狈,披头散发倒在地上,脖子上一根琴弦,眼睛大睁,毫无声息。
崔珏似乎很疲惫,泛红的脸色已经平缓许多,见陈皎闯入,阴鸷的表情稍稍收了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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