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钟书玉气极,她完全没想到,第一个坎坷会是她爹。
“我相信小玉。”钟母道,“仔细想想,谁愿意养了十八年的孩子变成别人,管她南宫小姐北宫小姐,我只要小玉。”
这个家,还有个清醒的。
普通人家饶是如此,那样的世家大族,更不会愿意教养了十八年的大家小姐,被一个书都没读过多少的平民百姓占了身体。
除非,他们根本没想她活。
钟父不聪明,但他不执拗,见妻子女儿坚持,他也松了口,钟书玉道:“快去收拾行囊,刚开城门就走。”
没什么东西好收拾,家里就这么大点地方,不值什么钱,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银钱,包了几样卖剩的点心,就算收拾完。
钟家不是盛京本地人,三十年前,钟父家乡发大水,他带着手艺来这儿讨生活,遇上同样家乡遭难,不得不远离家乡的钟母。
这些年日子好了点,他们也会回去看看,出远门这件事,对他们来讲,不算难事。
经历过一场大雨,天空澄净的好像刚洗过。
天蒙蒙亮,漂亮的蓝光隐藏在空气中,给晨起忙活的人们照亮一小片天地。
租马市还未开门,便迎来今天第一位客人。
门被敲得哐哐直响,老板穿好衣服开门,瞧见是七十二坊的糕点钟,便问:“这是怎么了,火急火燎的?”
钟父愁容满面:“昨夜梦见老家出事,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就想着回去看看,老人年纪大了,让人担心。”
难怪。
老板忙让出位置,道:“前天正好回来一匹好马,喂饱了草料,我便宜点租给你。”
这是钟书玉教的,他们必须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离开盛京。
咚咚咚!
天将明,城楼上的钟声敲响,城门刚一打开,便有一家人乘着马车出了城。
不多时,一队官兵闯进了七十二坊,一脚踹开糕点铺的大门。
屋内尚有点黑,一群人四处搜寻,扯掉衣柜门,扯开床铺,连院子里种菜的篱笆也没放过,搞得鸡飞狗跳。
隔壁赵大叔出来问:“官爷,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大动静。”
为首官兵凶狠道:“这家人的女儿盗走了国师府一颗南海珍珠,国师大人要求活捉,若有消息,重重有赏!”
四周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声。
街坊邻居们看着钟书玉长大,对她的品行还算了解,怎么也不信这样好的一个孩子,会偷盗。
赵大叔道:“官爷,可有什么误会?这孩子不是这种人?”
“嗯?”官爷凶神恶煞地瞪了过来,“你的意思是,国师大人冤枉了她?”
“不敢不敢。”
荣朝阶级分明,地位崇高者一言,底下人只得照办,别说质疑,问都不该问。
这一句,放脾气不好的,一脚踹过来他连躲都不敢躲。
“官爷,我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说话之人是附近有名的小混混,平日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晨起我出门解手,听见糕点钟说老家父亲得了病,要回老家,早上刚开城门就走了。”
“消息可真。”
“绝对真,您去问问租马车的王老板就知道了。”
“好。”官爷抬手,道,“赏。”
整整五两银子,送到了小混混手中。
五两,于南宫家而言,不过一道青菜钱,于七十二坊而言,是一户三口之家半年的口粮。
重赏之下,过去的那些情谊变得分外可笑。
片刻后,官爷甩开人群,小跑至梧桐树下一辆朴素的马车旁,道:“大人,一个时辰前钟家人乘马车跑了,据说去了江南。”
梧桐树的阴影下,隔着帘子,瞧不清车内人的表情,只见片刻后,一截修长白晰的手指伸出,递出一块令牌,道:“传我命令,全国通缉钟书玉,且记,抓活的。”
“是。”官爷接过令牌,临走前,不确定地问了一句,“边境之地也要吗?”
马车内,昏暗的光线下,南宫慕羽轻轻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道:“要。”
“是。”官爷不敢耽搁,立刻去办。
马车动了,慢悠悠驶离梧桐树。
车内,南宫慕羽冷笑:“真是只聪明的小老鼠,我很好奇,你的马车快,还是我的人更快。”
盛京城外的小树林。
一辆破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官道上。
不是他们不想快,是马车快不了。本土矮脚马比不上达官贵人养的混血宝马,破败的马车架子也经不住长途跋涉。
车上有三个男人,少年在赶车,中年人坐在他的旁边,后面,还坐了个体态丰腴的矮个子男人。
“驾!”
风呼啸而过。
有人骑着快马,与几人擦肩而过。
很快,为首之人“吁”的一声停了下来,拽着缰绳往后走,直到来到破马车旁边,才道:“你们三个,有没有见到过一家三口,一男两女?”
两个年纪大的不敢说话,尽可能把头埋起来。少年坦然道:“见到过,我们从津渡来,路过盛京外十里亭时,见他们朝南去了。”
官兵眼神狐疑,枣红色矮脚马,没有顶棚的破马车,与租车老板所说无异,除了性别,其他都能对上。
他抬腿下马,走到车旁,道:“路引。”
少年没说话,转身从包里翻出三张路引给他,上面的内容,与少年所说无二。
奇怪,还是奇怪。
官兵把路引还给少年,趁他松懈的空挡,伸手去拽他的胡子。
“哎!痛!”少年捂着脸,满脸惊恐,“官爷,我的胡子有什么问题吗?”
居然是真的。
官兵又捏了下他的喉结,也是真的:“没事把胡子刮刮,丑死了。”
说罢翻身上马,朝前跑去。
待人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中年男人才松了口气:“吓死我了。”
情况并不乐观。
钟书玉尚且记得,下马车时韩云州对她说的话:
“出现在阿雪身边的人,我都查过。”
对啊,她怎么忘了,那是南宫问雪,南宫大小姐,这个世界上,地位最高的女子。每年试图接近她的人数不胜数,她的两个哥哥,怎么会任由旁人接近她?
别说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老家在何处,都有那些亲戚,住在哪里,他们比钟书玉本人还要清楚。
所以老家不能回,亲戚也不能投奔,思来想去,她只能去边境之地。
边境之地广阔无垠,城池众多,想找到她需得费些功夫。重要的是,天高皇帝远,南宫慕羽的手,不一定能伸那么长。
这条路,必然不好走。
刚离开盛京,她就伪造了路引,与阿娘换上男人的衣服,还喝了一瓶废药,从女人变成男人。
那根东西长不出来,长个胡子、喉结,让人瞧不出问题就成。
除非认识的人在场,不然绝认不出。
至于她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还得从头说起。
第4章
三省神院是出了名的贵。
能在这儿修学,不是王孙,就是贵戚,最不济,阿爹也是个侍郎,不然负担不起每年昂贵的束脩。
钟书玉能在这儿修学,已是上面的人法外开恩,断不能让南宫问雪额外负担她的束脩。
所以,她只能想办法赚钱。
帮同窗写写作业,跑跑腿,简单但赚钱太少,慢慢的,钟书玉把目光放到别处。
神院有药理课,乍一看与民间的医术差不多,细究下来,还有很多门道。比如强身健体的药,增强精力的药,吃下后,能短时间增加悟性的药。
这些药价格比跑腿高许多。
后来接触的多了,她的胃口逐渐增加,也有人找她定药。有些药材盛京买不到,她就得易容化妆,去黑市买。
黑市买不到,就伪造路引,去别处打听。
这些东西,于她而言信手拈来。
除了她自己,她还给钟父画上满脸麻子,给钟母做了个罗锅。认识他们的人,也得瞧半天才能发现。
一路上有惊无险,折腾了五日,终于到了天阙。
天阙是边境之地的一座城池,算不上大,南宫家的人管不到这儿,也不会太小,小到来个外乡人,就会被所有人围观。
钟父钟母租了一间院子,准备开间面点屋,赚不到太多钱,够用就行。钟书玉准备去护城军,找个活好补贴家用。
对外,他们一致说得罪了贵人,逃荒路上遇到,才一路扶持到这儿。
令人意外的是,这儿不少人与他们一样,得罪了权贵不得不远离家乡讨生活,所以他们的出现,不算引人注目。
修整了一日,第二天清早,钟书玉一路打听去了护城军。
护城军名义上是军,实际上,是一个民间组织。
距上神封印魔神已过一千多年,封印有所松动,时不时会逃出来几个品阶底下的魔族。
封印他们的十万大山,受魔气影响,偶尔也会出现魔化的动物下山袭击村民。
因此,护城军出现,一边巡逻,一边守护百姓。
在荣朝,只有王孙贵族才有资格修习法术,在这儿,只要有天资,都可以修习。区别仅在于上限高低。
王孙贵族学的,是这世上所有能学到的法术;这儿学的,只有对付魔族的本领,不至于无力反抗罢了。
钟书玉这种水平,来这儿当个夫子都绰绰有余。
护城军的营地在城外,一片翠绿的草原之下,有一幢木头做的院子。院门大敞,能瞧见里面不少男人。
有的在玩牌九,有的在闲聊。
钟书玉刚一走进来,便有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头迎了上来,道:“小伙子看着眼生,来这儿做什么?”
“我听说这儿招人,过来看看。”
护城军许多年没来过新人,此话一出,纷纷停下手头的事凑了过来,来看这位俊俏的少年郎。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问,有问她多大年纪,也有问她家在何处,为何来这儿。还有人高喊一声:“我去叫老大。”
跑走了。
钟书玉一一回答,说自己叫王宇,津渡人士,十六岁,在码头做工,因得罪了码头上的老板,日子过不下去,不得不去别处讨生活。
护城军的老大来的很慢,她口干舌燥地说了好一会儿,人群才慢慢让出一条道。
是一个骚里骚气的男人。
他穿了件黑色的短衣,松松垮垮地挂着。白色的里衣大敞,露出一大片晒得粗糙的胸膛。
钟书玉错开眼,不忍看。
老大好似刚被叫醒,眯着眼,有点起床气,哑着嗓子说:“就你想加入我们护城军?细胳膊细腿能打吗?别给魔物塞牙缝都不够。”
声音有些耳熟,钟书玉看去,模样也有点眼熟。
像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
钟书玉有个哥哥,叫钟文宣,比她大八岁。
十年前,她哥得罪了赌坊老板,连夜了。
钟书玉有些怨,他跑了,赌坊老板的仇还记得,他们带人来糕点铺,要抓年仅八岁的钟书玉抵债,是他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又花尽了这些年的积蓄,才换回的她。
十年过去了,他跟死了一样,了无音讯。
钟家人也当他死了,除了偶尔夜半时,钟父钟母看着月亮,独自叹息。
很明显,眼前的男人也认出了她,眯着的眼睛都瞪大了。
“咳,”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护城军规矩不多,只要是人才,都能有一席之地。你跟我走,咱俩仔细聊聊。”
他的房间在二楼,进去后,他立刻关上门,试探道:“小玉?”
钟书玉冷冷地看着他。
钟文宣摸摸鼻子,没跑了,这绝对是他妹妹。
朝廷的通缉令早就传到了天阙,大街小巷都是,钟书玉把事情简短说了一遍,隐去了关键信息,只说南宫慕羽看上了她的身子,想强迫她,她不同意,就跑了。
事实上,她也没撒谎。
钟文宣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遍,强忍下脱口而出的询问,道:“咱俩不愧是兄妹,闯起祸来一个比一个大,不,你比我厉害。”
“还说我。”钟书玉踹了他一脚,骂道,“干什么不好学人家赌钱,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们怎么过的!”
“别别别。”钟文宣一边退一边求饶,“我没赌,我发誓,我不是那样的人。”
钟文宣说,他当时没去赌钱。
十六岁的年纪,已经能算大小伙了,他不想一辈子呆在糕点铺做糕点,就找了朋友,一起在外边寻个事做。
恰巧,赌坊在招打手。
他第一天去,就碰上一个老赌鬼卖女儿。
女孩十五六的年纪,平日帮人洗衣服赚钱,每日清晨,都能看见她端着一个盆,踩着朝阳去河边。
这样好的女孩,不该被卖进赌坊。
那不是个好地方,没有姑娘能活到二十岁,大多没几年,得了病,受了重伤,尚有一口气时草席一卷,丢进乱葬岗自生自灭。
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所以,他站出来,说了句话。
那姑娘硬气,趁这功夫,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她用的力气很大,脑袋上全是血,顿时进气少出气大。
人没了,赌坊老板少赚了钱,就把债算到了钟文宣头上。
那时他才十六岁,刚离开父母的羽翼,什么也不懂,慌里慌张的在朋友的安排下逃了出去,一路乞讨到了蜀地。
本来他想等风声过了,再换个名字回去,结果在蜀地遇上前来议事的秦夫人。秦夫人外出时被混混盯上,他出手相助,为报救命之恩把他带回了天阙,给了个护城军统领的身份。
钟书玉沉思片刻:“撞柱子撞不死人,那姑娘一定还有救。”
钟文宣摇头:“你不懂,重点不是她死没死,是那些人,从来没把我们普通人的命当命。”
死了,要他赔赌资,没死,要他赔药钱。
一个人两种吃法,一旦盯上,断不可能轻易松口。
钟书玉何尝不是?
同意,死;不同意,迂回的死。
因为她穷,因为她没有依仗,因为她足够普通,死了,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南宫慕羽肯放她走,是他清楚,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钟书玉叹了口气,把所有责备的话咽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兄妹俩同病相怜。
“我走后,他们没找你麻烦吧。”钟文宣道。
怎么没有。
钟书玉顿了顿,道:“赔了点钱。”
不多,钟父几十年的积蓄。
过去的事已然过去,何必说出来,惹人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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