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希木安慰她道:“肯定是白天关二憨子和何獾子的事影响到你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季辞闭上眼睛试图入睡,然而没过多久,她又突然坐起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面。
叶希木也坐起来,问道:“怎么了?”
季辞翻身下床,脱掉睡衣穿衣服,“不行,我还是要去看一眼家婆。”
雨夜微凉,两个人都换了长衣长袖,穿过洞门去到后院。家婆的房门关着,季辞轻轻敲了敲,“家婆?家婆?”她喊。房间里没有声音,季辞推了推房门,门竟然没锁。季辞心里一沉,推开房门打开灯,床上果然没人,被子还整整齐齐地叠放着。
叶希木已经从旁边房间取来了两个手电筒和两把雨伞,递给她。两个人不需要多交谈,飞快往云峰山而去。
季辞还存着一线希望——家婆住在云峰山上她搭建的棚屋里。以往天气热的时候,或者家婆和她置气的时候,家婆就会住到山上的棚屋去。
他们直奔棚屋。大雨的夜晚,山路特别难走。风大雨斜,密密匝匝的雨帘让电筒的光只能照到脚下。两人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树林旁边的棚屋,浑身已经完全湿透了。
但他们已经完全顾不上自己。
棚屋里没有人。
季辞悬在嗓子眼的心脏重重下坠,坠到了一个冰窟窿里。“家婆肯定出事了。”她焦躁不安地说,“我的感觉是准的。”
叶希木抓住她的手:“去洄龙庙!”
*
季宗萍刚上山不久,就听到了路边窃窃的笑。
这个笑声很熟悉,而且令人厌恶。
季宗萍想起季颖的葬礼上,那两个人看着穿一身白麻孝衣的季辞的色眯眯的眼神。
想起院墙倒塌之后,那两个人大摇大摆、小人得志的丑态。
想起监控视频里,那两个人对叶希木毫无来由、无耻毒辣的攻击。他们杀死了狗,还险些让叶希木耳聋、高考失利。
季宗萍握紧了手里的剪刀,加快了脚步。
“你看哪,老婆婆子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两个脚捣那么快。”何獾子对关二憨子狞笑着说。
关二憨子说:“其实老婆婆子条子蛮顺溜的。”
何獾子说:“老婆婆子年轻的时候,也是村里头的村花儿,哈哈哈哈哈哈……”
关二憨子说:“我们先不着急搞她,先陪她玩会儿。”
何獾子说:“玩呗,山上又没得别人,两个年轻的又开出走了,你玩到下午都可以。”
两个人跟在季宗萍后头走,季宗萍越走越快。
关二憨子笑呵呵地说:“老婆婆子慌得很,跑这么快。”
何獾子说:“要不是那个‘状元’,老子上回就搞死她喽。让老子两个做了半个月牢,又让她多活了个把月。”
关二憨子提高声音喊道:“婆婆子诶,慢点儿跑,小心掉到坎下头去咯!”
他们两个就像猫撵老鼠逗着玩一样,一直追着季宗萍走到半山上的茶园子。他们有时候故意跟紧几步,如愿以偿地看到季宗萍颤颤巍巍踉踉跄跄地小跑起来,像是被他们吓得六神无主。这时候他们就会哈哈大笑,捡起地上的枯枝烂叶扔到她身上,发出“呜嚯!”的声音。
茶园子旁边就是悬崖,季宗萍一直跑到茶园另一头的悬崖边上,才发现无路可逃。
“没地方躲了吧?老婆婆子!”关二憨子狰狞地笑着,“真好玩,老婆婆子……”
他一步步逼近上去。
季宗萍沿着悬崖边一步步往旁边挪,亮出了手里的剪刀。
这把剪刀是上个世纪裁缝用的刀,很大一把,在个头偏小的季宗萍手里并不相称。这把剪刀通体漆黑,有着长长的刀刃,刃口被磨得锋利雪亮。
何獾子笑着说:“老婆婆子,怎么还拿刀吓人?没得用的……你看看你,手都在抖,莫掉在地上,把脚扎穿咯。”
两个人一步一步靠近季宗萍,关二憨子突然伸手向季宗萍手里握着的剪刀抓去。
季宗萍虽然年纪大了,反应还很敏捷,立即收起剪刀,又向旁边跑出几步,和他们拉开距离。
旁边有一个更小的棚屋,是她在茶园劳作时,临时遮阴休憩的地方。
“婆婆子要躲屋里去。”何獾子说,对着关二憨子,“你爽了,里头还有个床。”
季宗萍举着剪刀,一双刀尖亮闪闪地对着他们,她慢慢挪到棚屋边上。
关二憨子对这个游戏已经玩得有点腻了,嘴里说着:“太阳都大了,晒死了。”和何獾子对视一眼,两人一左一右向季宗萍大步走去,关二憨子伸着手,一是防御,一是想要夺取剪刀。
眼看走到季宗萍跟前,两人突然双双觉得一脚踏空,一左一右歪倒着向下坠去!
噗噗!噗噗!
两人发出惨叫。
灰土和霉气蓬起来,一时间迷了季宗萍的眼。
两个男人依然在呻吟,甚至开始嚎哭。
季宗萍揉了一下眼睛,尘土降沉。
是一个两米见方的深坑,坑深大约三米,是江城这边农村常见的贮藏红薯的地窖大小。
只是坑里没有红薯,坑底插着削得溜尖的竹子。竹子露出地面大约30到60公分不等,足以扎穿一个成年人的身体。
这些竹子很新鲜,是季宗萍采集的今年春天新生长出来的竹子。女儿季颖死去的时候,春竹已经生长得很好很好了。
季宗萍在坑边蹲下来,望着这些竹尖,削得很漂亮,染上血之后更有一种诡异妖艳的美,竹尖上挂着男人的血肉,甚至还有内脏的某些部分,代表着肮脏的、可憎的生命。
何獾子站得靠边一些,掉下去的时候也只被扎中了半边身体,他挣扎把上半身从竹尖中拔了出来,剧烈的疼痛让他发出吼叫,甚至开始抽搐、呕吐,他看到关二憨子也试图从趴着的状态爬起来,颤抖着叫道:“你别动!别动!竹子上有倒刺!”
关二憨子掉得很正,整个胸部和腹部都被扎透了,他还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只知道非常的疼,撕心裂肺的疼。竹尖扎透了他的肺,血泡不停地从他嘴巴和鼻子里冒出来。他哭了,“哥,救救我!”
鲜血不停地从身体的孔洞里涌出来,根本止不住,恐惧甚至让何獾子感受不到那么强烈的疼痛,他知道自己的肝脏和脾脏都被扎得稀烂,立即去医院是他唯一的一线生机。一根竹尖正穿过他的大腿,他狠狠一拔,把整个竹尖从泥土里带了出来。他痛得狂叫。
“季宗萍!季奶奶!救救我!救救我!”何獾子用尽全身的力量喊叫,他向季宗萍道歉,说自己从今天开始就是她的孙子,是她的牛马,他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甚至愿意去杀了徐晓斌,杀了陈保江,杀了所有想卖掉这块地的龙湾的人。
但是坑上的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何獾子忍痛抬头,夏日毒辣的日头已经移到大地的正上方,直直地射进陷坑,刺目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颤抖着用手遮住眼睛上方,蓦地看到季宗萍双手撑着坑沿,伏在坑边看着他们。她的表情很可怖,十殿阎罗大略不过如此。
季宗萍说:“你们该死。”
“杀了我你也得坐牢!”何獾子的声音痛得发抖,但他想尽一切办法试图说服季宗萍,“以后别人都晓得季辞的家婆是个杀人犯!她以后做不了人!”
季宗萍冷漠地说:“没有人会知道我杀了人。”
她坐回棚屋,不再盯着这两个人。她已经看清了他们的伤势,关二憨子一个小时内会死,何獾子三小时内会死,她只需要等待。
两个男人在撕心裂肺地喊叫,先是喊救命,然后是恳求,再然后是辱骂,季宗萍无动于衷。
人都是这样的。关何二人如此,季辞的生父也是如此。
无论他们之前多么蛮横无理,多么的无法无天,最后也只是一个害怕到叫妈妈的、脆弱而可耻的小孩。
这些人总是错误地判断自己的力量,肆意地欺凌比他们弱小的人。
那他们就该死。
云峰山很大,也很安静。困兽垂死挣扎的嘶吼声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甚至经不起崖边树上打盹的鸟雀。
季宗萍一下一下地剪着农膜,剪出几片两米多长的膜布。她感到有一些饥饿,就从随身带的布兜里摸出她炕好的小土豆来吃。她带了一整天的量,但她决定现在全都吃下去,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会消耗她大量体力。
午后一直到两三点都是最热的时候,她选择在棚屋里午休。陷坑中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不再让她感到吵闹。
太阳向西边斜去的时候,她起来,到陷坑边上探望她的两个猎物。她用一根削尖的长竹竿,探下去,刺穿何獾子的喉咙,何獾子一动不动。同样刺穿关二憨子的喉咙,他死得更透。她把沾了血的尖端削断,丢入坑中。
季宗萍把一根绳子系在树上,戴上一双劳保手套,自己顺着绳子下坑。她的动作缓慢,但很熟练。她确认两个人的身体已经冰凉,把绳子捆在关二憨子身上,她又爬了上去。
在坑边,她把关二憨子的尸体拉了出来,放在铺展开来的塑料农膜上。用农膜将整个人包裹严实,上下用绳索捆扎整齐,就像一个巨大的粽子。然后对何獾子如法炮制。
随后把两个人粽子从悬崖上推下去,让他们掉进悬崖下的溪流,就像她以前处理大包的茶叶一样。前两天刚下了接连数日的暴雨,溪流的水充沛而湍急,足够将被塑料农膜包裹的尸体向下带去,一直冲进百丈潭。
她发现处理两个成年男人的尸体的确很累,而且她的体力也远远不如二十多年之前。
好在她的时间很充裕。她很平静地、缓慢地处理一切事情。
在坑底将所有染血的竹尖收集到一堆,和之前的陷坑盖子一起烧成灰烬。
坑壁染血的泥土全都铲下来。
用前些天新翻出来的泥土厚厚填埋陷坑底部。
铺上农膜防水。
把棚屋里的草垫丢下去,铺展开。
从旁边的苕坑里运出几板车苕,倒进陷坑里,把陷坑恢复成苕坑的样子。
盖上原本的苕坑盖子。
覆盖上农膜防水。
仔细检查有无遗漏未处理的痕迹和物品。
做完这些,已经接近七点,夜幕正在降临。
季宗萍已经感到筋疲力竭,浑身被汗水湿透。心脏跳得奇快,她知道她应该休息。
但是不行,事情还没有完成。
她坐下来简单休息了半个小时,把身上穿的衣服、戴的劳保手套脱下来,焚烧,然后换上之前放在棚屋里的替换衣服。
这时候她接到了季辞的电话,告诉她今晚可能要晚点回来。
季宗萍感到幸运,因为她需要比她之前估计的更多的时间。
她于是对季辞说,今晚要下大雨,你就在城里住在江都风华,明早再回。
打完电话后她感觉稍微好了一点,于是提着一捆绳子,慢慢地走下山去。
来到百丈潭边,她看到了因为足够大而卡在出水口处的两个人粽子。
百丈潭边有她用来勾茶叶包的长钩竹竿,她把人粽子钩了过来。在水里要轻松很多。
她对百丈潭极为熟悉,知道潭中间奇深无比,深到发黑。发黑的深处距离有一处潭边特别近,她把两个人粽子一直钩到了那个地方,从绳索固定在岸边。
她从洄龙庙残破的遗迹中搬来了两块大石头。搬运这两块石头消耗了她最后仅剩的体力。她知道自己的骨头已经很脆,所以万分小心,因为她决不能功亏一篑。
石头搬过来后她又坐着休息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没有喘了,但双臂依然颤抖不止,十指软弱无力。
她知道自己已经接近极限,但是事情也只差最后一步。
她用颤抖不止的手指把石头和绑在人粽子上的绳索捆在一起。这些绳子都是塑料绳,可以保证在泡水中长期不朽坏,但是处理起来也格外吃力。
她又花了半个小时。
最后,她站起身,奋力把两块石头推进潭水。
石头下沉,浮在表面的人粽子在水面上晃了一晃,随即被拽入水下,一直下沉、下沉。
这一天是阴历六月十七,月亮很大、很圆,也很亮,周围长着模糊不清的絮毛。季宗萍清楚地看到白色的农膜渐渐消失在漆黑的潭水里。
没有人知道百丈潭到底有多深。
百丈潭的水面重又恢复平静。白月,黑潭,静谧的云峰山。季宗萍慢慢地笑起来。她感到轻松,但身体也轻飘飘的。
她摇摇晃晃地向石头人走去,越走越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越走越觉得飘忽。看着月色下歪倒在杂草和碎砖之中的石头人,她感觉灵魂在旋转、盘旋、向上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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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伤逝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长毛的月亮不见了,天和地陷入纯然的漆黑之中。
季宗萍依稀看到了一条巨大虬曲的黑色影子,从云峰山间穿出来,悬浮在百丈潭之上。它如此庞大,以至于季宗萍只能隐约窥见它的一部分,也许另外一端落在小陈河上,伏游于长江里。
是洄龙神吗?
这就是恶神洄龙,传说中从来不会庇佑,只会降下诅咒的恶神洄龙吗?
季宗萍笑起来。
谁不想做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好人啊?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去乞求一个恶神的力量?
为什么一定要逼迫她们去依附于男人、家族、集体?为什么她们独立地生活,就会变成弱者?生命、身体、尊严、自由、土地、财产,就要不停地被掠夺?
她只上过小学,她想不明白这些事情。
她诅咒那些人,诅咒那些贪婪的、无休止地掠夺她们的人。她宁可把自己献祭给恶神洄龙,也绝不允许他们从她手里夺走任何东西!她向洄龙神祈祷,让洄龙神替她降下诅咒!
季宗萍感觉自己飞向了空中,她能比在云峰山上站得更高,能在黑暗中窥见这一片让她又爱又恨的土地。她看见许多江zhu儿在长江中活泼地泅动,看到一群江团在小陈河里游过,她听到云峰山上每一片茶叶生长的声音,听到新生的猪獾幼崽发出第一声叫唤。她听得见这些生灵对生命的渴望,听得见这些生灵对雨水、阳光、土壤的祈求,她感觉自己化身为了神灵,是洄龙神给她的力量吗?
她忽然又看见了季辞,她正抱着自己的身体在哭泣。她听到了她的哭喊,听到了她叫“家婆家婆”的声音,季辞啊,这是她最心疼心爱的宝贝!她在这世间唯一牵挂的姑娘!她忽然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
她想像小时候一样把她举起来,想为她拭干脸颊上的泪珠,但她更想让她自由,让她快乐,让她挣脱一切束缚,自由自在地去高飞。她要永远不知道家婆身上的罪孽,不再被衰老的家婆困住脚步。她要季辞是自己最快活嘈杂的吱溜儿,是最轻盈美丽的小蝴蝶。
洄龙神仿佛在回应她的心愿,龙神降下大雨,冲洗掉云峰山间她还没来得及处理的痕迹。一夜大雨过后,将不再会有人能发现是她杀了那两个暴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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