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和父亲还在努力地装。
但演技着实拙劣,轻易便被她看穿。
父亲藤原维时站在落地窗前,似乎在看风景,端茶的手指节发白;哥哥藤原行雅举着一份报纸,佯装专注地读报,翘起的脚微微颤抖。
梨央扫了一眼桌案。
物件码放得整整齐齐。不过原先摆放三个玻璃杯的托盘,现下只剩一根独苗孤零零伫立。
三个玻璃杯两个归西。
这场硬仗打得真是酣畅淋漓。
她走到哥哥身边,迅雷不及掩耳地伸手,抽出哥哥手中的报纸,调转了一下版面方向。
藤原行雅傻眼:“诶诶……梨央你……”
“哥哥,你报纸拿反了,”她平铺直叙地说,“难为你倒着都能看下去,真厉害。”
藤原行雅抢报纸的手僵在半空,尬住了。
“哦……哈哈哈,是吗,我看得太投入还没发现呢。那……那我重新看一遍。”
即便被戳破伪装也在强撑着找补。要让他们主动告知实情,那是千难万难。
梨央长长呼出一口气,决心挑破窗户纸。
“哥哥,父亲,你们不必再瞒着我,家里的事我都知道了,”她说,“今天石田家的人,又上门来了,对吗?”
“还有,我上下学的路上你们也在派人跟着我,防止石田家动手脚,对不对?”
藤原宅邸离冰帝不算远,上学放学她都习惯独自步行。可能考虑到忽然要接送她上下学,容易被她察觉出端倪,因此家里只暗戳戳地给她提供了保镖,以保她人身安全。
藤原维时惊疑的目光投向小女儿,又注视着长子。他不言语,神态里写满无声的质询——
“你跟她说了?你怎么能跟她说呢?”
藤原行雅看了看梨央,又回看父亲藤原维时。肩一耸,双手一摊,作无辜状回应——
“天大的冤枉啊!我真没说啊,妹妹怎么知道的我也不知道啊。”
父亲和哥哥的眼神官司梨央怎能不懂。她及时替哥哥解围,“父亲,不关哥哥的事。他的确没透露半句话,这些是我自己偶然听来的。”
藤原行雅小声嘀咕一句:“看吧,我早就说了,家里这么大阵仗,刻意瞒着妹妹是瞒不了多久的……”
“不过妹妹,你别着急,”他转过身,手脚并用地比划着安慰她,“这件事我和父亲,还有美国那边的姑姑已经在想办法了。我们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你交出去的。”
“即便东京的公司不要了,国内产业全部化为乌有,就算……就算咱们退回老家种地,那群货色也休想……”
“父亲,哥哥。”
梨央坐下来,搭在膝盖上的双手蜷紧成拳。
“今天会长跟我说,这婚他跟我订。”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的一句话,忽然突兀强势地插.入进来,像大戏高.潮中横插一脚广告,由不得人置之不理。
藤原维时:“……”
藤原行雅:“……”
愤慨的陈词冷不丁地偃旗息鼓。
藤原行雅大吃一惊:“欸?!”
“会长?冰帝现任学生会会长……你说那个迹部家的大少爷,迹部景吾吗?”
藤原行雅同为冰帝出身,毕业没几年,与母校还未彻底断联,校内状况大概也清楚。
他死活想不到,看着对男生毫无兴趣,甚至有点异性情感冷淡的妹妹,居然能和迹部家那位为人有些张扬的独子牵扯到这个地步,磕磕巴巴的,话也说不利索了。
“订……订婚……等,等一下?他怎么会和你提订婚这种事?你不过才到冰帝读书一年多,你们什么时候……”
哥哥絮絮的念叨,因无可平复的震惊填满整个书房。而父亲,一言不发。他端着早已凉透的茶水,眺望远方无垠的海面。
茶碟底部的食指慢慢地敲。
梨央不知道父亲此刻在沉思什么。
但她明白,父亲和她与哥哥不一样。他是藤原家主,家族荣辱系于他一身。他有更宏大的利益格局要考量,不会好奇迹部景吾为何对她提出订婚,更不会好奇他们是什么时候搭上的线。
所以,他收回目光,抬手制止哥哥发言后,只问她唯二两个问题:
“梨央,你自己怎么想?”
“和迹部景吾订婚,你自己愿意吗?”
第4章
你愿意吗?
本来是很简单的一句问话。
但经过思考,难度却比肩她去年物理竞赛的最后一道拉分题。
之前她心一横,愿意跳石田家的火坑,着实没得选倒也罢了。但现在,有选项摆在面前,看似多了生路供她取舍,却反而比被迫一条路走到黑来得艰难。有些荒谬。
果然世界就是巨大的模拟人生游戏。自己亲手选定支线,得盈亏自负,自己对此后所产生的全部后果兜底。何况牵扯的不止她一个人,亦不止她们藤原一家。
理智上,她隐约知道哪种做法更具优越性。然而,不明白出于什么原因,她的逻辑下意识被驱离,答案一时间竟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父亲。”
梨央回答,杂糅点心虚:“我想先回房间考虑一下,可以吗?”
“好,”父亲点头会意,又关切地问她,“回家的时候吃饭了吗?现在饿不饿?我让人给你做点吃的。”
“已经吃过了,父亲,我不饿,”她尽力挤出一个笑来,“我是不会亏待我自己的,你放心。”
回到卧室,她反手关上房门,划分出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
身体往床上一扔,梨央松懈地趴着枕头,又回想起迹部景吾的话。
——“这样吧藤原,这婚,你和我订。”
——“只要你跟我订婚,谅他们再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从迹部家手里抢人。”
手上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动作。当她侧翻过身,视线聚集于手机时,屏幕正巧呈现出她和会长的聊天界面。
界面上,留有她和会长从加为好友至今的聊天记录。向上翻动几下,条条框框里都是他一言她一语,一直延伸,久不到尽头。
聊天频率不算低,但大多为财务汇报和数据交流。对话中途,会长为了避免全是工作问答太冷冰冰,偶尔会主动穿插日常——比如吃了吗、吃什么、去哪玩、放假什么安排……
最后一条聊天记录截止在上周四。
会长说统计表完不成就算了,不着急,明天再做也不迟,先去吃饭。接着问她午餐的具体选择,他今天不知道吃什么,做个参考。
梨央毫不犹豫地回复:
[想不出昵称:土豆海带汤饭,5号馆2层进门那家,超香。]
会长回了一个沉思小黄emoji:
[A.K.:我发现你是真的很喜欢土豆。]
[A.K.:这两周总共有六次提起它。]
梨央怀着一种“好东西当然要分享给全世界”的喜悦,噼里啪啦答:
[想不出昵称:那当然,土豆怎么做都好吃。炸也香,煮也香,炒也香。爱上土豆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想不出昵称:土豆神教永存,bless!]
滚动条触碰到底,再上拉是空白。
她的手指移动到发送框。光标闪烁,半晌不知道该输入些什么。
要在[土豆神教永存bless]之下键入决定人生剧本走向的文字,其间压力,不比电车行驶路遇五小孩,要么碾上去创五个要么脱轨噶一车的此类经典“死道友”or“死贫道”难题来得轻松。
或许抉择这个动作,本身就自带困境。仿佛只要不执行该节点,进程就此停滞,便不必面对后续的起伏变动。
可是当鸵鸟埋下脑袋不能解决问题。
她必须向前一步。
一条路,和对家面都没见过的儿子绑死。
一条路,接受会长的提议寻求其支援。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她对着屏幕深呼吸,不再犹豫,虚拟键盘的按键在指下跳跃着点亮。
[想不出昵称:会长。]
另一头几乎秒回。
[A.K.:我在。]
[A.K.:决定好了?]
[想不出昵称:决定好了。]
[A.K.:嗯,你说。]
紧接着,顶端“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再次闪烁片刻。她停下敲击动作,等待会长的回复。但是没有。提示词消失的时候,聊天框内不曾发生任何变化。
梨央:“?”
怎么光打雷不下雨?
会长这几秒打算交待她什么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这段欲言又止的对白由此成为未解之谜。
既然他选择避而不谈,想必不是什么重要信息。梨央将小插曲轻轻撇到脑后。对话主动权转移,她调出虚拟键盘,一面默念组织措辞,一面删删改改地打字。
[想不出昵称:会长,很感激你对我的帮助。关于你的建议,我刚才已经仔细思考过,的确是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我暂时没想到比这更好的解决途径。]
[想不出昵称:所以接受它,大概是我目前的最优解。]
[想不出昵称:接下来可能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要麻烦会长你。如有冒犯的地方,我在此先向你致歉。]
另一头仍然秒回。
[A.K.:好,我知道了,不用客气。]
[A.K.:后续一切交由我来处理,你先好好休息。]
拇指点在键盘上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的指尖控制不住似地微颤。
她惊奇地发现,作出抉择之后,她非但没有获得该有的、尘埃落定的平和,反而心脏鼓噪得厉害。像置身烈日下,冲涌着狂风暴雨,身上一会发热,一会又发冷。
订婚,和会长。
这组词语还是让她有点眩晕。
深呼吸,努力不打错字。
[想不出昵称:谢谢你,会长。]
[想不出昵称:原本是我的事情,反而让你费心了。]
对方倒沉得住气,比她从容许多。
[A.K.:费心谈不上,这同样是为了我自己。你不要有思想负担。]
这条语句弹出,屏幕放射的光线更亮。
天色越加昏沉,她的房间里没有开灯。
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中的行为。和黑天摸地的夜晚融为一体,她很喜欢。
从小扎根的习惯,长大了就抓得更深。
因幼时体弱,她不得不远赴美国调养。整年里要在隔一太平洋人生地不熟的对岸待八个月。而在美国唯一的血亲——她的姑姑,又是女强人个性,一心开拓商业版图,极少陪伴在她身边。
天经地义的,独处是她熟悉的第一课。
当其他小孩晚上睡觉找不到父母,便肆无忌惮地扯着嗓子嚎时,她早已和黑暗习以为伴。
不能哭,也不能闹。仆佣们都睡熟了。四下偌大的房间,除了装饰名贵的家具,不会再有东西听见她。
黑暗于她并非恐怖的代名词,它带来与世隔绝的舒适感。如同周身裹着母亲亲手折叠的婴儿襁褓,柔软,静谧,一应有形无形的物质俱被她独占。
此刻,卧房唯一光源是她的手机。当她仰躺在床上,盯着屏幕时,其上字句比任意时刻更显眼,像石碑上的刻痕一样清晰。
浓深的墨色中,她静了一静,读到迹部景吾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
[A.K.:藤原。]
单独起一行她的名字。
他说:
[A.K.:你愿意答应我,我也要谢谢你。]
-
今晚是朗月当空的晴好天气。
迹部宅邸二楼走廊。
薄软月色自窗棱斜铺进来,在地面排列出一个一个白溶溶的光格。
供职迹部家数十年的老管家米歇尔,正站在走廊临窗的地方,手持一柄剪刀,挨个清理花瓶内枯萎的残叶。他取出凋零的花枝,扔掉,重换上膨胀欲放的新摘花苞。
“砰——”
房门开合,猝不及防一声震动。
吓得他手抖了抖,剪刀没拿稳,差点连瓶带花一起砸到地上。
哎,人老了,多少有些承受不住这一惊一乍的动静。米歇尔抚平衣襟前的褶皱,调整姿势,打算继续完成修剪花枝的工作。
“米歇尔。”
一阵风席卷而过。浸进月辉中的少年音色略带清冷质感,乍然响在他背后。
看来有更为重要的事项来插队了。
他把剪刀搁在桌台上,转过头,向这位他从小照顾到大的少年微一躬身。
“景吾少爷,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迹部景吾仰头朝楼上环视一圈,问:“父亲和母亲呢?他们在哪里?”
向来沉着稳重,幼承“临大事不乱”训诫的迹部财团继承人,此刻罕见地一反常态。眉目覆上迫切的神色,连带问句的语速也加快得急促。
米歇尔不禁十分狐疑。
到底是将发生什么天要塌下来了的大事,能让一贯心有定力的少爷这么着急?
“老爷和夫人现在在书房呢,景吾少爷。”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知道了。”
没有多余的废话,迹部景吾当下大跨步奔上楼。又一阵疾风晃荡,卷着模糊的话语尾音,从他身旁飞速掠过。
米歇尔:“?”
少爷今晚好蹊跷啊。
一头雾水,不明就里的老管家愣怔之余,仍不忘尽职尽责地尽到提醒责任。
“景吾少爷,请小心一点,”他冲那道残影大喊,“地板刚打完蜡——”
可惜,迹部景吾身为网球健将,冲上阶梯的速度实在太快。声音尚未追上他的脚跟,旋即消散在宽敞的走廊中。
-
书房内,迹部财团现任负责人,也即迹部家主——迹部荣一,和他的妻子——迹部瑛子,享受难得的夫妻独处闲暇时光。
两人对坐于一张国际象棋棋盘的两端。
一人执黑棋,一人执白棋,摩拳擦掌地正待在棋盘上分出个高低胜负。
“咔哒”,一枚黑色车棋落下。
“不对不对……不能走这一步。不然我的黑后下一步就要被你吃了。”
“我要撤回车棋,应该走象棋才行。”
“瑛子,下棋讲究落子无悔,”迹部荣一对妻子的耍赖招数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时不时就要悔棋的,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哎呀,你都赢好几盘了,就让我这一次嘛。就这一次。”迹部瑛子竖起一根手指,花哨地左右晃了晃。
“刚才下车棋是我考虑不周,我认错,以后肯定不会再冒冒失失地走棋了。”
“你就让我重新走这一步吧,荣一。”
“真拿你没办法……那这是最后一次了啊,下次不许再赖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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