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了。”
她望着那黑色的字体,按下了发送。
就算前方通向地狱,那也是她的天堂。
第21章
时值傍晚,魏家小卖部至今仍未有一单生意上门。
魏来坐在店里的藤椅上,正和女朋友打视频电话,听到巷子里传来父亲熟悉的脚步声,连忙挂掉电话,正襟危坐起来。
魏杉一脸烦躁的跨进半腐朽状态的门槛,开口就问:“今天生意怎么样?”
“没生意。”魏来小心翼翼觑着魏杉的脸色。
“怎么会没生意?是不是你又偷懒没开店!”魏杉勃然大怒,一脚踹在藤椅上,吱呀一声,魏来跌坐在地上。
“我没偷懒!我今天真的一直在这里,就是没人上门啊!”魏来急忙辩解。
“以前都那么多人,怎么现在就没人了?!”
“那谁知道啊!”魏来顿了顿,急忙说,“肯定是他们嫌这里死过人——晦气!最近巷口那家小超市的生意好了不少呢,我下午回来的时候看见……”
魏来紧急闭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你还说你没偷懒?!不在家看店,又跑去上网,家里有金山银山都要被你败完!”
魏杉揪起魏来的头发,脱下脚上的拖鞋往他脸上打去,带着尘埃和半湿泥土的耳光重重扇在他的脸上。响亮的声音如同破裂的瓷碗,尖锐而突兀,击碎了小卖部里原本静谧的空气。
魏来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正在迅速肿起,他不敢躲闪,一边哀嚎一边含糊不清地求饶道:“爸,我错了,错了!”
那一瞬间,强烈的恐惧让他和几岁时候的自己合体了,他依旧没有强壮的身躯,没有独立生活的经济能力,没有坚强不屈的心灵。他能做的唯有双手抱头,保护自己最脆弱的部位。
魏杉气喘吁吁地停下歇一口气,正巧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示威地瞪了眼瑟缩的魏来,接起了这个陌生来电。
“谁啊?什么,收废品?你打错了吧——”他烦躁地一转身,目光扫到那扇老旧的小木门,内里杂乱的起居空间浮现在脑海中,“等下,你回收价格是多少?”
挂了电话,他对魏来说:“去里面把你妈的东西收出来!那些不用的,能卖点钱的玩意都找出来,对了,看看你姐那里,有没有什么忘记带走的值钱东西——”
魏来如获大赦,赶紧去了木门后的里间。
他打开客厅昏黄的顶灯,扫视着自母亲去世后无人打扫而变得凌乱肮脏的房间,扯着嗓子喊道:“爸,拿什么收啊?”
片刻后,木门打开,魏杉从外面扔了一个装米的麻布口袋进来,又砰一声地关上了门。
自魏芷离家,母亲离世,只剩下他一人承担魏杉的怒火。他一边在心里诅咒那些独自逃跑的人,一边不情不愿地捡起地上的麻袋。
“妈妈的东西都不要了吗?”他向着那扇木门扬声喊道,再次确认。
“留着干什么?当传家宝吗!”魏杉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魏来得到指示,走进主卧,把衣柜里属于王琳的东西都清了出来。
王琳的衣服都是地摊上的便宜货,放闲鱼都卖不掉,只能称斤卖给收废品的。
虽然人已经走了,但衣服上好像还残留着母亲的气息。魏来抱着衣服默默流了一会眼泪,有些不舍,但又不敢违背魏杉的命令,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另外找出几个干净的塑料口袋,单独装母亲的衣物。
废纸壳,废铜烂铁,都陆续进了麻布口袋。
魏来四下张望,寻找着可以换钱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到阳台角落靠墙放的那张折叠床上,一股恶狠狠的怒气油然而生。
“让你回来了也只能睡地上!”
他自言自语道,提起折叠床就往麻布口袋里塞。
一本红色的旧存折,从折起来的部分啪嗒一声掉了出来。
阳台上的空气似乎突然安静下来了,魏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本存折,屏息凝神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回头看了眼依然紧闭的木门,捡起了那本红色封皮的存折。
魏来往后翻起,直接找到最后一次交易记录,存折里的余额让他大失所望——四角六分。
这笔最后的交易定格在八年前。
“神经病,一个不用的存折藏这么深——”
魏来没好气地把存折本一起扔进装满废品的麻布口袋里。
他站在原地,看着躺在废品最上层的红色存折本,脑中忽然开始快速运转。
这个存折本,似乎有他还不清楚的重要性,否则,魏芷绝不会特意藏在每天睡觉的地方。
藏在这里,不就是为了随时都可以看到吗?
魏来重新拿出红色存折本,从第一页仔细看了起来。
这张存折的开户时间是十二年前,那时候魏芷十四岁,还在读初二。第一笔交易是开户时往里存的二十块钱。自那以后,她差不多每半年,会往里面存几十块钱。
支取则是零碎的,有时候是五块,有时候是二十块。
魏来忽然想起有一次学校组织秋游会,要求参与的学生交二十块车费,魏杉舍不得没让他去,但魏芷却去了。
她说是同学请她去的。
那天晚上,她拿了一个秋游会上分到的小面包回来,趁她去洗澡的时候,魏来从她的书包里翻出了那个小面包。
黄色边缘装饰的包装袋,装着圆滚滚胖嘟嘟的小面包,他把鼻子凑到面前,隐约闻到了扑鼻的奶香味。
他把它扔在脚下,两脚踩爆,踩扁,然后扔回了她的书包。
他本以为她看到那个被踩扁的小面包会哭,但她没有。
她沉默地看了一会,然后扔进了垃圾桶。
他恨她这样风轻云淡,好像已经从父亲的暴力和穷苦的家庭生活中解脱出来。她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他就越恨。
他们本来可以相依为命,是她先抛弃了他。
这张存折就是证据。
魏来强忍愤怒继续往下翻阅,从第二年开始,存折上出现了转账记录。
每个月的一号,魏芷都会收到一笔两百块钱的转账。
最后一次打款,对方直接转了两万四千八百元四角六分过来。
再然后,魏芷一次性支取了卡里的钱,这是存折上的最后一条交易记录。
魏来大约知道自己该往哪里查了。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其中一个在银行做柜员的狐朋电话。
“喂?是我,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事儿。我找到了我姐在你们行的存折,我想让你帮我查下每个月固定给她转账的那个开户人的名字。不用,我当然知道规矩,你看了私底下给我说一声就行。完事请你吃烧烤!谢了!我马上把她的卡号发给你——”
刚挂断电话,门外传来魏杉的怒吼:“魏来,你是不是又在偷懒?!”
“没有!我干着呢!”魏来把存折揣进牛仔裤的口袋里,连忙捡起麻布口袋,装作忙碌的样子。
木门被推开,面露不快和怀疑的魏杉走了进来。他看着正在努力把折叠床塞进麻布口袋的魏来,半信半疑地说:“你刚在和谁说话?”
“我自言自语啊,这个折叠床生锈了,很硌手!”
“你姐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魏杉的目光在小小的阳台上打转。
“她把值钱的都带走了——”
“泼出去的水!真他妈没良心!”魏杉骂了一句,看阳台上属于魏芷的存在越看越不舒服,烦躁地挥了挥手,“把她的衣服都给拿去卖了!反正也没回来拿,一定是在那边吃香的喝辣的,根本用不上!”
魏来毫不犹豫地抽出那些整洁堆放起来的收纳箱,把里面的衣物一股脑地倒进麻布口袋。
“你这两天找个时间去画廊,跟你姐说,这个月小卖部生意不好,让她拿五千块回来。别自己日子过好了就忘记亲人。”
魏来应了,魏杉在小阳台上目光扫来扫去也没看见什么值钱东西,砸吧着嘴走了出去。
“对了,赶紧去做饭。我饿了。”关门之前,他冷冷看向魏来。
……
保安小屋里的钢笔,在第五天断电关机。
而谭孟彦,在第三天的时候就彻底离开了保安小屋。
魏芷通过对季琪琨旁敲侧击,才知道他在她离开的第二天就辞职不干了。
她有一种预感,他和他身后的人,还会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辞职之后的这几天,她除了出门买菜外,几乎没有其他活动。每天除了看电视,就是睡觉。一开始,她不明白季琪琨要她辞职的用意。
直到门锁开门的提醒音变得悦耳而动听,无论她是在卧室还是阳台,只要听到那个声音,就不由自主地怀着喜悦的心情走向门口迎接时——
她终于明白了。
五点四十八。
距离季琪琨下班还有十二分钟。
魏芷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室内的空气沉闷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雨水拍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夹杂着远处雷鸣的低沉,被无边无际的阴云所吞噬。
雨水在魏芷身后的玻璃上汇聚成溪流,缓缓滑落,留下一道道模糊不清的痕迹。
室内的灯光柔和而昏黄,投射在光滑的地面上,映出一片片水光粼粼的倒影。家具的轮廓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扭曲,增添了几分不真实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湿气,让人联想到雨林中正在腐烂的木头。
一个陌生来电打断了她的愣神,她大概猜到了对方是谁——只有被拉黑的魏家人,才需要用别人的号码给她打电话。
她按下接听键,拿到耳边,在漫长的呼吸声后,果然听到了魏来的声音。
“我改变主意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古怪的急促,不是运动之后自然而然的喘息,而是饿极了的豺狗忽然看见猎物,由心而发的颤抖。
“每个月给我四万——你能为了妈每个月拿出这笔钱,自然也能想办法拿给我。”
“我早就猜到你会出尔反尔。”魏芷说,“四万?我一分都不会拿给你。过会,我就把一切都告诉季琪琨。”
她放下手机,正要挂断电话。
“你连存折的事情也要和他坦白吗?”
魏芷的手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猛地停在了挂断按钮的上方。
魏来激动和窃喜的声音从手机里继续传出。
“你藏得真深啊,魏芷——我们所有人都被你骗了,你居然是——”
魏芷挂断了电话,但她的心跳依然没有恢复平常。
她定定地望着手机屏幕,就像是通话还未结束。
很快,那个号码又打了过来。魏芷挂断,他又打,挂断,又打。
一条短信发到了她的手机上。
她慢慢地打开短信。
“明天晚上十二点之前,我要见到四万块转来我的卡上。”
“否则,我会向所有人揭露你的真面目。”
第22章
“……持续两日的暴雨,预计将在明晚停止。请观众朋友们注……意关……窗……”
黑色的剪刀继续修着电视电源线,剪出参差不一的缺口。剪刀放回厨房的抽屉,一根白皙的手指拨乱地上散乱的电源线碎屑。
魏芷敲开了书房紧闭的门。
“琪琨,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电视机的电源线被老鼠啃断了,我出去买根电源线。”魏芷说,“顺便去一趟外卖站点,把电瓶车的押金给退了。”
“家里有老鼠?”季琪琨眼中闪过怀疑。
“可能是没关窗,顺着管道爬进来了。明天我让灭鼠的人来一趟。”
“那点押金不要了也行。”季琪琨说,“天都黑了,外面又下着雨,你出去不安全。”
“电源线总要买吧,不然今晚没事情可做。”魏芷说,“别担心,要不然多久我就回来。”
“……那你开车出去吧,钥匙在玄关。”季琪琨面露抱歉,“我线上有一场会,不然我就陪你去了。”
“你安心工作。”
“路上小心,快点回来。”
季琪琨的嘴唇在她额头轻轻印了一下,叮嘱道。
魏芷拿起玄关鞋柜上的钥匙和手机,走出季琪琨家门。
黑色添越缓缓驶出地库,雨刮器来回不断地清扫着车前窗上瓢泼的雨水,魏芷手握着方向盘,面孔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玻璃后若隐若现。
外卖站点一如以前的样子,魏芷讲清了今后不再兼职外送员后,收回了当初缴纳的押金。
“这么大的雨你还出来退押金,急用钱?”
站点老板一边扫码给她转钱,一边随口问道。
魏芷顿了顿,苦笑道:“弟弟要用钱。”
“有个弟弟,难怪之前那么拼。”老板砸了咂嘴,“那是谁的车?”
“我未婚夫的。”
“未婚夫那么有钱,还出来跑外卖?”
“所以以后不跑了。”
押金终于转回了魏芷的微信钱包,她收起手机,对老板道了声谢。
魏芷打伞回到车上,雨水在开门的那一瞬间飘了进来,她顾不上擦拭,抖了抖湿淋淋的伞,匆匆发动汽车,往约定的地点开去。
晚上九点,暴雨倾盆的江都市,街上只有孤零零的路灯。昏黄的光晕被雨水扭曲拉长,映照着空荡荡的道路。
魏芷的心被一种不确定的感觉所拉扯,像丝线悬挂着重物,牵动着她的心也向下沉去。
雨刮器来来回回地刮动,发出机械而有节奏的声音。
她把车停在蓝天小区外,打伞进入小区大门。门禁如同虚设,一推就开,值班的保安正在小屋里播放收音机,听最新的彩票中奖号码。魏芷推门进入,保安头也不抬。
她接起了外套兜里震了许久的手机。
“你来没有?!”魏来不耐烦的声音混合着大雨的声音传来。
“来了。”魏芷说,“你到了吗?”
“早就到了,你再不来我就走了!”
“最多两分钟。”
四周静得可怕,魏芷匆匆往前走去,雨水从雨伞的边缘淅沥沥地淌下,小区绿化带里的树木在风雨中摇曳,枝条像是鬼魅的手指,企图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一声仿佛要震动大地的轰鸣声从遥远的天边外响起。
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看向那雷鸣的方向,夜色在暴雨中被染得更浓重,如同墨汁在水中迅速扩散,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雨水交织的细语。
她定了定心神,走完了最后的一段路。三单元近在眼前,楼道里发黄的钨丝灯让整个楼道都像是染上了黄色的油垢。
她快步走进通道口,收起雨伞,看向站在晦暗光线里的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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