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没第一时间出现?”
“我偷听了人家的谈话,我好意思出去吗?”中年男人说完,意识到不妥,又急忙补充道,“不过我肯定是要来和你们警方提供情报的,你看,我这不是自己找来的吗?”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老吴问。
中年男人虽然还想让这场以他为中心的灯光秀持续得久一些,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遗漏的东西了。
“没了,都说完了……”他满脸遗憾地说。
“行,你在这里等一下,我们确认没有问题要补充询问,你就可以走了。”老吴站起身来。
老吴走出问询室后,和走来的另外两名警察汇合。
双方交换了调查所得,一切都指向这是一起单纯的意外事故。
老吴说:“掉进下水道的人找到了没?”
“还没找到,水流太急了。”年轻的小警察说。
“……难啊。”老吴看了眼窗外,“这么大的雨。”
“家属正在外边闹着,吴队你要去看一眼吗?”小警察问。
“我不去了,小张——你去看看。”老吴用手中的文件夹轻轻拍了拍张开阳的肩膀。
张开阳点了点头,带着小警察往派出所窗口处走去。
越往外走,喧闹声越是明显。
窗口处,一名身材矮小的男人正在用力拍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大喊大叫,情绪激动,一双肿胀如牛眼的眼睛里充满血丝,两名民警正站在他身旁,拦住他拍玻璃的动作,窗口内值班的民警则一脸习以为常,神色平淡地对他解释着什么。
小警察正要向那名坠井人家属走去,却发现身边的师兄忽然停下了脚步。
“……张哥?”他诧异道。
张开阳目不转睛地望着另一个坐在长椅上的身影,心中如翻江倒海。
那个人似乎有所感觉,抬起了低垂的头,他们的目光在饱含阴冷雨气的空气中相接。
他看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然后露出了温文儒雅的笑容。
季琪琨站了起来,身上穿着一套服帖的高级订制西服,颀长高挑的身形在西服的衬托下更加高雅。他和那边被强行按在桌上冷静的男人格格不入,也和这个充满普通气息的派出所格格不入。
他朝张开阳走来,而张开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好久不久,张警官。”季琪琨向他伸出了手。
张开阳望着他,没有动作。小警察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季琪琨毫不意外地笑了笑,自己收回了手。他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张开阳脸上的疲态以及眼角早早生出的皱纹,说:
“张警官,没想到还能再看见你。难道这就是缘分?”
“……你在这里做什么?”张开阳问。
“当然是你们警方传唤我来的。”
张开阳看向身边的小警察,后者连忙说道:“他是报警人魏芷的未婚夫。”
张开阳变了脸色。
季琪琨从怀中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张开阳。
张开阳看到那上面金光闪闪的字样:
“OCEAN艺术中心”。
“艺术总监:季琪琨”。
过往的回忆开始激荡,张开阳的眼前浮现出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模样。
年轻的大学生站在法庭上,看着庭审上的保安拉走情绪激动的翁秀越。他目视着这一切,目光转到坐在旁听席上的张开阳时,缓缓露出了微笑。
他永远记得那一幕。
他嘴角的轻蔑和自豪。
距那一天,一眨眼已经八年。
第24章
事发六小时后,魏芷终于走出了问询室。
窗口处的长椅上坐着双手抱头,颓废不已的魏杉。而在另一条长椅上,则坐着神色寻常的季琪琨,她注意到他身上不再是她出门时的家居服,而是穿着笔挺的休闲西服。
她的眼前不禁浮现出他接到警方通知,不慌不忙地更换好外出衣服的模样。
“小芷。”他起身朝她走来,眼中露出一抹担忧。
一个更快的身影抢在他的前面,如杀红了眼的野兽那般朝她扑来。
两名警察反应迅速,一左一右钳住魏杉的手臂。
“你这个赔钱货,扫把星!死得怎么不是你——死的怎么不是你!”魏杉情绪激动地大吼道。
“够了!这里是派出所,你以为是什么地方?!”小陈呵斥道。
“我的儿子啊!我唯一的儿子啊!”魏杉拍着大腿,嚎哭着蹲了下去,“我们老魏家唯一的香火啊!警官,你行行好,一定要找到我的儿子——”
魏芷的眼泪流了出来,她蹲了下去,试图安抚魏杉的情绪:“爸,对不起……”
“滚!”魏杉一把打开她的手,闪着泪花的老眼怒不可遏地瞪着她,“都是你害死你弟弟!”
小陈看不下去,说:“你怎么这么偏心啊?你儿子逼你女儿给钱你怎么一字不提?”、
“她是姐姐!照顾弟弟本来就是天经地义!更何况,她——”魏杉眼珠一转,忽然醒悟过来旁边还站着季琪琨,“琪琨啊,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她自己过得好,提携提携弟弟,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魏杉朝站着的季琪琨哭喊着:
“她倒好!狠心啊!从来不贴补家里,每次都是家里揭不开锅了,我才让她出点小钱。就这——她也推三阻四。这次也是!要不是她存心使坏,怎么会特意约在这又下雨又打雷的夜里啊?!早知道她这么没良心,当初就不该同意她去读大学!读书读书,把良心都读没了!”
魏芷并不辩解,只是望着魏杉不断流泪。
“那是你儿子约的时间,不是你女儿约的!”小陈义愤填膺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女儿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你说什么?!那我儿子就不无辜了吗?那我儿子就该死了吗?!”
魏杉爬了起来,抓住小陈的裤腿大喊道。
张开阳拦住年轻气盛的小陈,拉开了撒泼的魏杉,沉声道:“现在救援还没结束,家属也别太悲观。我们会尽力营救,没什么事你们可以先回家去等。”
季琪琨把魏芷扶了起来,轻轻擦掉她脸庞上源源不断的泪水,转头对张开阳说:
“那就麻烦张警官了,有魏来的消息,请马上联系我们。”
张开阳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落在魏芷脸上,眼中闪过担心。但警察的基本素质,让他只能缄默。
“有什么事情可以立即联系警方。”他看着魏芷的眼睛说道。
“……好。”魏芷回过神来,意识到身上还披着毛毯,她忙将毯子还给对方。
张开阳摇了摇头:“你的衣服湿了,披着吧。”
魏芷看着他转身离开,那个高大瘦削的背影,和精神卫生中心所留意到的背影所重叠。
“走吧。”季琪琨搂着她的肩膀,低声说道。
她回过神来,跟着季琪琨的脚步往派出所外走去。
……
灯火通明的家里,魏芷已经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
她坐在餐厅昏黄的灯光下,看着中央厨房里忙碌的季琪琨。一股浓浓的米香味飘散在静谧的空气中,宽阔的落地窗外,瓢泼的大雨让光与暗的界限混沌不堪。
许久后,季琪琨端着一个小砂锅走了回来,他把小砂锅轻轻放在隔热垫上,揭开了砂锅的盖子,露出一锅香气扑鼻的海鲜粥。
洁白软糯的米粒,簇拥着红彤彤的虾仁,热气冉冉上升,盘旋在头顶的灯光左右。
“……我没有胃口。”魏芷说。
“没胃口也要吃一些。”季琪琨说,“接下来才是硬仗。”
“什么意思?”她抬起头来。
“今天只是第一天,接下来,还有好几天更高强度的问询。”季琪琨平静地拿起汤勺,舀了一碗海鲜粥放到魏芷面前。
“你不问我发生了什么吗?”
他反问:“你现在想说吗?”
魏芷沉默半晌:“我想说完再吃。”
“你说吧。”季琪琨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目光深情地望着她,“我会听。”
“今天晚上,我骗了你。”她说,“我出门不是为了买电线,是为了去见我弟弟。我怕你不会同意,所以骗了你。对不起……”
季琪琨面无异色,继续望着她。
“母亲死后,他一直要我把母亲的那份治疗费给他。不然,他就威胁到家里来闹事,破坏我们的婚事。”
魏芷凄楚地望着他,红肿的眼眶中再次流下泪水。
她紧握着季琪琨的手,泣不成声地哀求道:
“我太害怕失去你了,我不敢想象没有你的生活……为了能继续和你在一起,我只能想办法去凑钱满足他的要求……对不起,琪琨,我知道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季琪琨握紧她的手,叹了口气。
“你太傻了。”他说,“下回再有这种事,你应该告诉我。”
魏芷心中的闸刀落了下来,砍在无人的木桩上。
她含泪点头,一如既往的温顺乖巧。
“吃吧。”季琪琨摸了摸她的头,说。
魏芷拿起汤匙,吹了吹滚烫的热粥,状若无意道:“你怎么会知道接下来还有问询?”
季琪琨看着她,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片刻后,他的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握在她左手上的手,也自然而然地退了回去。
“我也经历过。”
“……什么?”
“我也经历过这样的事。被当做嫌疑人,无尽的问询。”他说。
魏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季琪琨说,“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交过一个女朋友。我们经常在同一个画室练习画画,后来她又竞选学生会干部,而我是主席。虽然她后来落选,但我们还是在一起了。一开始,我很爱她。”
“……但她不久就露出了真面目。”
“她到处留情,在网上和不认识的男人一起打游戏,在聊天记录里叫别人老公。现实生活里,她也动不动就和别的男生发生肢体接触。我对她提出过很多次不满,但她总是说,那是她纯真的友谊。所以,不纯真的可能只有我吧。”
季琪琨露出了苦笑。
“我知道我应该完全相信你,但我还是在你的手机里安装了定位软件。这也是因为我这段失败的感情经历。对不起,小芷。”
“琪琨……”魏芷面露同情,“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后来,我终于忍耐不下去,向她提出了分手。但她不同意,还用自残来威胁我,说分手不如去死。”
“我怕她真的做傻事,心软和她复合,但没过多久,她就故态萌发。终于,我向她提出了彻底的分手。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她真的会从楼顶跳下去……就在我的眼前。”
季琪琨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平复自己的心情。
“后来,警察来了。他们问了我很多东西,她的母亲,认为是我把她推下了楼,但现场勘查却找不到任何足以支撑这一点的证据。就连法院也不支持她的要求,判决她败诉,她却不甘心,屡次来我上学的地方闹事,还在网络上抹黑造谣我,让人们对我网暴。不得已,我出国了。”
“整整六年,我不能回家。直到两年前,我听说她已经离开了江都市,才回到家乡,开了这家画廊。”
“我明白那种无端被怀疑的感受,小芷。”他再次握住了她的手,恳切地望着她的眼眸,“看着现在的你,就好像看见了当初的我。”
“她……叫什么名字?”魏芷问。
“那个母亲吗?”
“你跳楼的前女友,叫什么名字?”
“梅满。梅花的梅,圆满的满。”季琪琨说。
魏芷看着他的眼睛:“你书房里的那幅画,是她画的吗?”
“……是她最后的作品。”季琪琨顿了顿,“我不忍心让她的遗作流落世间,所以就挂在书房里保管了起来。你不会生气吧?”
魏芷摇了摇头。
“她画得很好。”她低声说,“我能感受到画里的情绪。”
“那的确是一幅不可多得的好画。”季琪琨眼中流露出一抹怜悯,轻声说,“画家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情感。”
魏芷低下头,将那勺凉了的海鲜粥放进嘴里。
米粒和虾仁的尸体,被她的牙齿慢慢咬碎,蹦出死后身体里残留的最后汁液。
餐厅内一片死寂,魏芷咀嚼的声音不断击打着耳膜。
窗外的暴雨仍在不断地敲击着窗户,夜色浓重得如同被墨水染过,没有一丝光亮穿透这厚重的黑暗。
雨水顺着玻璃滑落,留下一道道扭曲的痕迹,昏黄的灯光投射出餐桌前两条斑驳的影子,墙角的阴影似乎在悄悄蠕动。
“车库里还有辆平时没开的奔驰,钥匙我一会找出来放在玄关上。也省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出门麻烦。”
“好。”
季琪琨望着低头喝粥的魏芷,魏芷凝视着碗中的尸体。
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第25章
派出所亮如白昼的办案大厅内,张开阳正在整理魏来坠井事件的调查证据。
一份是魏芷和魏来三个月内的通讯记录。
“明天晚上十二点之前,我要见到四万块转来我的卡上。”
“否则,我会向所有人揭露你的真面目。”
这里的真面目,指的是否就是魏芷口中的负债百万?
一份是对两人人际关系的走访。
张开阳第一次踏足OCEAN艺术中心的时候,保安电话请示了季琪琨,后者大方地允许他在不打扰客人的基础上进行调查取证。
财务部经理热情地接待了他。
“魏芷啊?她挺好的啊,工作效率很高。”
“她在画廊有什么朋友吗?”
“朋友?好像没有……小魏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缺乏集体意识,平时她都是独来独往,没见和谁走在一起。”
翘腿坐在转椅上,端详着新美甲的蔡姓出纳:
“什么缺乏集体意识,就是脾气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谁敢和她一起玩?”
张开阳停下了作记录的笔。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小蔡抬起眼皮,审视的目光从张开阳的脸滑落至肩上的警衔,“她看着像只无辜的小羔羊对吧?都是装的——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她家里没钱,却总是背假包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我听说她妈妈来画廊找过她,可能是嫌丢人吧,没说几句话就把人赶回去了——”
“这就是你说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张开阳问。
小蔡翻了个白眼:“她知道我看穿了她的真面目——有一天晚上,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故意问我星巴克的杯子里是不是装的自来水。你说她这是不是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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